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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京城的天气如预期般一日日燥热着,到了八月下半旬,红砖垒的房子已经闷得像是瓷窑一般,完全没法待人。所幸处暑如期而至,在八月廿七的时候下起了倾盆大雨。等挨过了这阵雨,燥热便会转为闷热,不久之后,初秋便将来了。
    沈梒站在廊下,望着外面如珠帘断线般的大雨,怔怔出神。这场雨来得急,却酣畅淋漓,冲走了京城因酷暑而产生的僵滞,给万物重新带来了生机。若不是他此时还站在礼部的门房里,还真是想一书胸臆,好好咏一咏这好雨。
    然而他的心思正在别的地方,无意风花雪月。
    自七月里他撰拟过一次册宝文被次辅夸了一次后,李陈辅便常常命他润写文字,有些奏疏也让他执笔,这对一个小小的修撰来说无疑是莫大的器重。
    沈梒事无巨细,每次差事都完成得极好,纵是李陈辅也很难挑的处错来。
    只是……
    沈梒眼中的明亮逐渐沉了下去。笼在天幕上的这层积雨云似乎也飘到了他的瞳孔中,让那双清秀的含情目,只余下一片漆黑的沉郁。
    身后传来了“吧嗒”的门帘挑起声。
    沈梒忙回过身来,果见是李陈辅从房内走了出来。他里面还穿着二品绯袍,外面已披上了蓑衣,面色板正端谨,步履匆匆。李陈辅本人亦是出身寒门,将清廉刚正的一套做得很彻底,若是脱掉这身官服,很可能会被人误认为是一位乡野的教书先生。
    见沈梒侯在外面,他简单地一颔首让沈梒跟上。此时有人递上了油纸伞,沈梒本欲替李陈辅打伞,却被他拿走了自己撑在头顶。
    门口的轿子已经等着了。但是李陈辅却并没有上去,他站在礼部门前的雨幕里,借着雨声遮掩与自己的学生交谈。
    “我已按下了你三篇奏疏。”李陈辅的脸在阴沉的天色里看不出喜怒,但正因如此却愈发让人胆怯,“为何还要往上递?”
    沈梒垂下眼睫,低声答道:“学生有幸登科,更受老师指点,愿为国家——”
    “少说这些虚言了。”李陈辅看着他,“你最新的一篇《论时政疏》我已经看了,口诛笔伐,痛陈吏治腐败和边防废疏,说得很漂亮么。但你知道为何不能往上递?”
    沈梒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李陈辅皱眉,看着这个学生秀美柔丽的前额和看似恭谨的眉眼,不禁在心中叹了口气,头一次对他涌上了一股失望。当下不愿再多说,拂袖冷道:“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他正转身欲走,沈梒却忽地踏上一步,借着瓢泼而下的轰隆雨声,快而急地低声道:“老师,如今朝政萎靡、吏治不振,实乃奸臣当道、腐坏朝纲之故。学生出身草芥,别无他长唯有一笔可用,今愿供老师驱使,剔瘤刮脓,以正清明——”
    “荒唐!”
    李陈辅迅速回头,厉声呵斥。他转身时伞缘带起的雨水飞溅到了沈梒的脸上,沈梒却并未抬手去拭,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李陈辅狠狠点着沈梒,气得手指颤抖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幼稚!鲁莽!你以为一篇奏疏便能让你成为一把挖骨的刀,然后功成名就?那我便告诉你,你这奏疏甚至根本呈不到御前便会在内阁被扣下!然后呢?你所陈之事不会有任何改变,但你本人却已成了众矢之的!明天便会被流放出京!你苦读十年考取功名是为了什么,难道只是为了一时的痛快么?”
    雷声轰然而下,劈在迟夏的大地上,更劈在沈梒的心头。
    “你若还想真的做点实事,便藏起锋芒,好好想想此时应做什么,能做什么。”李陈辅斥道,“你是秦梦如带出来的学生,不至于连这点简单的利害都想不清楚吧?”
    淅沥的水珠滚下沈梒的侧脸,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但他什么都没有辩驳,只是低声应了句“是”。
    李陈辅平息了下翻涌的怒气,皱眉盯着他,忽然问道:“最近谢让之总邀你吃酒?”
    沈梒一愣,下意识地答道:“是,但仅有两次,且皆是众翰林院的学生们一起聚会……”
    “有时候办事,不能一味莽撞,也要学会借势。谢让之出身显贵,你与他往来,不是坏事。”李陈辅顿了顿,复又严厉道,“但他乃世家子,行事张扬,大开大合,那是他的 ‘道’。你却出身寒门,你有你的 ‘道’。不可因与他接触,便将他的作风都学了去。”
    沈梒有些纳闷。他与谢琻在大部分眼中,应该连友人都算不上,甚至还有些针锋相对的意思。却不知李陈辅是从哪儿看出来,他的作风是跟谢琻学得。
    但他此时不愿再急怒自己的老师,便垂头,又应了声“是”。
    李陈辅见他态度又恢复了恭谨,终于满意了些,最终道:“你虽自小有才名,但需知为官不是做文章,其中的道理要艰深复杂得多……回去吧,好好想想。”
    沈梒望着李陈辅的轿子消失在了雨幕中,叹了口气,苦笑了起来。
    今天被斥责,其实是意料之中的事。其实他在奏疏第一次被扣下时,便已察觉了李陈辅的态度。
    但只是——
    他略有些自嘲地想,他的开蒙老师秦阆曾说他“人若蒲苇,其质最柔,其性最韧”。其实便是说他人看起来和气,但骨子里的脾气却是又倔又硬,不碰南墙不回头。
    果然一意孤行的后果,便是碰了壁啊。
    雨下的愈发大了。沈梒俸禄微薄,自然负担不起轿子或骏马,平日里只买了只驴子以供出行之便。此时在雨中,他的驴子走得愈发慢了,所幸他也不急,便坐在驴背上一手撑伞,一手持缰,信步于雨幕中悠哉走着。
    路上的行人愈发少了,这天穹之下仿佛除了震耳的雷与雨,再无第三种声音。沈梒驱驴走着,心思还挂在今天李陈辅所说的这一席话上。待到他听见自街尽头奔驰而来的蹄声时,那两匹马已经转瞬到了他的身后。
    “吁——”
    疾驰的马首被人狠狠一勒,骤然停住,骏马的双蹄重重落于地上溅起两朵并蒂水花。沈梒的驴子躲闪不及,凄楚地哀鸣一声,沈梒更是兜头泼了一身的污水。待他擦着脸抬起头时,恰好对上了谢琻带着笑意的双目。
    “沈修撰?”谢琻挑起眉,看着默默抬袖擦脸的沈梒,“这大雨天的,你怎地不知道避一避呢?”
    他这话真是能活活气死人。明明是他自己横冲直闯过来溅了人一身水,却反问人家怎么不“避一避”,实在是嚣张无两了。
    沈梒半抬起伞沿,静静地打量马上的人。
    谢琻没打伞,也没穿蓑衣,通身被雨水淋得透湿,但却没露出半点的狼狈。他周身都写满了桀骜不羁,这倾盖的暴雨帮他褪下了一层衣冠楚楚的皮,彻底露出里面张扬的内里。
    他高居于马背上,自上而下盯着沈梒,雨水滑下他英俊的面孔、宽阔的肩膀和窄细的腰,让他看起来仿佛是民间传说中风雨晦暝时方才出没的异兽。
    此时与谢琻同行的另一人也拨马回来了,不满地叫道:“谢三你干什么!这么大雨停下来立桩呢——哎?沈修撰?你怎么在这里?”
    沈梒侧头看了一眼言仕松,微微一笑道:“我正欲归家,没想到碰上了二位。雨势渐大,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梒先告辞了。”
    说罢他一拉毛驴的缰绳便想走。
    虽然沈梒脸上依旧带着和煦的笑意,但谢琻却极敏锐地察觉到了那笑意下的勉强,和一股心不在焉的敷衍。他心中莫名升起一丝不悦,拨马头又挡在了驴子的前面,偏头笑道:“这么大雨,骑驴多受罪?修撰要去哪儿,我送你。”
    送?
    怎么送?被你搂在身前同骑一匹马么?
    言仕松有些不安地咽了口吐沫,偷眼看了看谢琻,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可怜沈梒□□的驴子被两头烈马堵在中间,吓得瑟瑟发抖不停嘶鸣。沈梒也终于有些烦躁地颦起了眉,举目看向谢琻。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撞,似刀剑相撞般,擦出了无声的火花。
    稍顷,沈梒终于将那呼之欲出的敌意按了回去,重新披上了平静的微笑:“心领了。不劳编修大驾。”
    谢琻扯了扯嘴角,终究还是没有为难,让出了一条道路:“既如此,修撰慢走。”
    沈梒似一刻都不想再停留,催着□□的小驴,火速离开了。而谢琻一直凝视着他,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在了雨幕之中,方缓缓收回了目光。
    一旁的言仕松看着他,迟疑了一下,终还是道:“让之,你何必与他为难?被你爹揍得还不够惨么?以后还是少开这种 ‘好看’或 ‘送他’之类的玩笑话了……”
    谢琻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缓缓道:“谁开玩笑了?”
    言仕松一愣,旋即大惊,顿时急道:“你、你疯了?这可是沈梒!是新科状元!是李陈辅的学生!就算他出身寒门,但却才名遍布天下!你在外面想整谁都没人管,但若是他,即便是你也——”
    他蓦地住了口,只因谢琻侧头,凉凉地瞥了他一眼。
    “我自知他是沈梒。”谢琻嗤笑一声,“不用你提醒。”
    沈梒,呵。他在心中想。荆州汀兰?
    “下个月毂园秋宴,你给他下帖,请他来。”
    说罢这句话,他再不看言仕松急得上火的脸,一夹□□马冲入了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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