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载上玉的马车行进了丹熙的都城——朔沃。哪怕隔着厚帘子也能听到外头街市的叫卖吵闹之音。上玉欢喜热闹,趁鹞子没注意,偷偷把帘幕掀开一条小缝,凑着脑袋向外看去。
一径的灯笼小楼,铺开长街十里,熙熙攘攘的人群,有身着赫舜传统服饰的,也有穿着大辰服饰的,酒肆勾栏里,众人凭栏饮酒,蓝眸胡姬纤腰上的银铃随舞撒撒。
果然京都好繁华。
上玉久住深宫,从未上过街,更不要说这异国的街道,她很快忘却了前事烦恼,兴致勃勃地观望起来。
当然,外头的行人也注意到了她。不同于北国的南方女子,最佳处便是一双秋水瞳仁,有几个披发的把式艺人对插着袖子,视线随着香车移动。
这种暗搓搓又露骨的注视当然逃不过鹞子的法眼,她先是侧身看了外头一眼,不由分说紧紧拉上了帘幕。
上玉:“好姊姊~”
鹞子:“不行。”
“您贵为大辰公主,怎能任由这些番蛮子打量?”不由地板起脸:“婢知道您好玩,但此间还是要拿出一国的仪态来,没得叫人看笑话。
上玉:“……哦。”
如今她与鹞子又恢复如初,沙漠上的事,谁也不去提,就这样轻飘飘地揭过。说到底还是没交心,若真的在意,断压不住心中这口气。
不过这样也好。
穿过十里长街,转个弯,便能窥见那高耸威严的建筑群。飞檐斗拱、五脊六兽,乍看下与太微宫一般无二,凑近了才觉出些草原人飞扬跋扈的味道。
一道巍峨宫门,马车与护卫缓缓行进,青砖铺就的大路上,迎接的侍官早已拱手而立,垂着眼说些不走心的官话。
上玉从头到尾也没怎么听,只开口问了句:“不知大人可有我朝华阴候的消息?”
不知那人现在如何?
侍官道:“禀公主,贵朝华阴候爷一刻钟前已至,现正在阙中休息。”
看来黄钟救到人了。
没发现自己突然松了口气,偏头见鹞子神情古怪,上玉咳了咳:“那个,我也乏了。”
“就请公主车驾随行先在阙中安置,今夜我王于殿中设宴为公主和侯爷洗尘。”
例行吃饭。
好喏,天晓得她几天没吃过一顿好的了,于是上玉愉快地应下。
一行人随侍官到了阙中——丹熙王宫专供外国使臣居住处,内中环境雅致,用物也算金贵。目之所见,齐排的几座宫殿,其中一座前栽种了几株北地常见的越弄花,纯白蕊心,花瓣娇妍。
侍官拱手:“此为公主暂歇之处。”
上玉:“不错不错。”她很满意。
“另,此为贵朝华阴候爷暂歇处。”侍官伸手比了比斜对角的另一座宫殿,古朴的雕饰,旁边空空荡荡。
那个人,也住在这里?
她下意识看去,见那处房门紧闭,冷寂得紧。身侧的鹞子突然开口道:“贵朝好生怠慢!公主乃女儿之身,如何能同侯爷一个男子同住一宫?我大辰女子最重名节,还请为公主另择他处。”
鹞子一脸义正辞严,倒真是把宣宁皇帝那句‘大辰贵胄,有何惧焉?’践行得恰到好处。
这事一个小小侍官恐怕无权做主,因此那侍官脸上现出潴色:“公主恕罪,此…此乃暂歇之处,待小人禀报了上峰之后,再……”
说实话,上玉没那么多讲究,昔年的掖庭生活,内侍宫人全在一屋里住着,一人隔一铺床,何况如今只是一宫两殿?不过鹞子说话她也没阻止,只是心里有点乱,不想同那人离得太近罢了。
她…她定力太差,而他无心的温柔太厉害。既然自己不争气,就只好躲得远远的。
不过底层的难处,也不是不能体谅,因而她摆摆手,笑道:“那就有劳侍官大人了。”
开门入殿,里头只有一个内侍三名宫人,再加上鹞子,够到一个不受宠妃嫔的档次,幸而大家倒也不认生,上玉又是个好伺候的,由众人服侍着,沐浴洁面,更衣梳髻,衣裳是汉制衫,但底下微开叉,中袖、左衽,又有丹熙的模样,绛紫的大袍,上玉觉得很有意思,低着头扯看了很久。
整装完毕,侍官正来传讯。
一行人出了殿,下意识往对面看去,已是人去楼空。侍官了然道:“侯爷已先行一步。”
“……是啊。”上玉轻松地道,他又不是她的谁,自然无需等她。
洗尘宴设在王宫大殿——清平。传为太宗皇帝乌丸连谷阿所撰,取其天下清明、四海升平之意,连谷阿崇尚中原文化,在位期间曾多次派使臣出使大辰,学习中原文化,甚至将国姓‘乌丸氏’改为‘桓氏’,一众举措大大柔化了赫舜人骨子里的蛮性,使丹熙国迅速强大了起来。
唯有强大的国家,才配得上奢华的宫室。清平殿八门尽开,里头垂下绛色的帘子,十五连枝铜灯的火光微微闪烁,显得沉静而生动。
四方摆满了长几矮案,众人皆已入座,她成了最后一个,上玉有些抖,如此大的排场对她而言毕竟是第一次,临了台阶,纤足一顿,旁边侍官感到奇怪,她暗自深吸了口气,提步迈了进去。
殿中高高的丹犀上,坐着如今丹熙皇帝——述平帝桓谷,红黑交错的礼服,绣遍山鸟的蔽膝,头戴十二旈冠冕,已然以天子自居。
旁边矮位上坐着一个三十上下的年轻人,金冠雪衣,胸前绣着五爪真龙,应当是丹熙太子,名字似乎叫桓迁。
上玉目不斜视,微垂着头,行礼道:“外女齐上玉叩见丹熙陛下,愿陛下千秋。”
此言一出,全场安静异常,片刻后,周围响起了嘈嘈切切的耳语声。
上玉:……什么什么?我做错了什么?
左后方传来一声轻嗤,上玉稍扬眼,见座上的帝王犹自抿唇不语,那脸色……总之不是在欣赏她。她双膝一软,预备即刻请罪。
这时,一个熟悉略带凉意的声音替她解了围:“圣躬,中原女子一向重礼,瑾珏公主久住深宫,年纪尚小,上寰宇气度,公主为之心折,于口舌上难免有失,还请上勿怪。”
御座上的帝王没发话,左后方一墨冠束带的年轻男子率先道:“华阴候所言,是暗指我丹熙女子无礼,比不得中原女子?”
一身霜袍的华阴候笑了笑:“齐王言重,在下并无此意。”
“哼,可本王就是听出你有这个意思了,”男子一脸倨傲:“大辰侯爷,你怎么说?”
这简直是公然挑衅,看看四下里无一人出言相帮,都等着瞧好戏呢。上玉紧了紧手,见那一贯从容高雅的人有了动作,起身整襟,拱手朝对方深深一拜:“齐王殿下恕罪,是外臣失言了。”姿态之低,恐怕只有一国俘虏堪可比拟。
他……何须如此?
齐王得了势,愈发得寸进尺:“侯爷辱我子民,仅以区区一拜作抵,只怕是不能够。”
“放肆!”
述平皇帝挑了个好时机开口,袍袖一击拍向龙案:“外宾面前,何有你说话的份?珃,你实在无礼!”
一被训,乐子就没了,齐王不情不愿:“是,儿臣知罪。”
帝继而道:“地上凉,公主请起罢。”
“谢陛下。”上玉莫名其妙地松了一口气?又莫名其妙地走向华阴候身侧矮案。
落座时,目光与那霜衣褐眸一瞬交触,对方眉眼弯弯,冲她浅笑颔首。
上玉:……阿弥陀佛。
待坐好,这才扫视了一下四周,大殿里共坐了十一人,除去上首二位及他们,还剩八人,一人一案,方才出言挑衅的男子应该是述平帝第五子——齐王桓珃。分坐在他两边的二人,皆为礼服墨冠的打扮,一人看上去更为成熟年长,应是述平帝第三子——潇王桓阴,而另一个瞧着年岁尚小,面孔稚嫩却散发着一股不良少年的气息,此子应是述平帝幺子——夙王桓元。
还有坐在她身侧的一位,明明是同样的墨冠礼服,此人的气质却与其余几人完全不同,他的长相近似中原,动作随心,颇有一股子道家超然的气韵,不仔细瞧几乎瞧不出是个异族。
内中沉淀,即便他神情淡然,也不带一丝傲气,反倒更像是……不属于这个世间的人。
这便是述平帝四子——尹王桓悠。
余者四人皆朝服,应都是臣僚之属。
既然人齐了,自然该开宴。述平帝微笑着擎起酒盏:“今日是为不远千里前来的中原贵宾洗尘,朕瞧着公主与侯爷年岁与诸子相近,故向二位讨个巧,在场列位皆不必拘束,全作家宴罢。”
众人举杯和道:“是。”
相较于喝酒,上玉还是对眼前花花绿绿的菜色更感兴趣,见身边人纷纷执筷,她也动作着,去夹自己早看中的一碟子红肉。
那肉片得薄薄的,旁边放了一碗赤色的酱,瞧着颇有食欲。她夹起一片,沾了酱,放入口中。
……嗯?
坐于顶上的皇帝见了,道:“此乃我丹熙名菜,汉名叫做‘血肉模糊’,不知公主以为如何?”
血、肉、模、糊。
上玉:“……”
旁边的华阴候再悄声补上一刀:“此菜以生马肉和生马血所制,微臣不知,殿下竟有如此口味。”扬眉故作恍然状。
生——马肉?生——马——血?!
呕!
“公主?”
“哼,大辰公主莫不是嫌我丹熙饮食粗糙,不堪入口?”对面的齐王浓眉一挑。
上玉两眼一闭,将那卡在喉咙的血肉生生咽下:“呵呵,齐王顽笑了,我…本位并无此意。”
“那公主以为此菜如何?”潇王举杯,微微一哂:“比之大辰的美食又如何?”
述平帝看了旁座一言未发的太子一眼,落筷,龙目落在上玉身上:“朕也想听听。”
又是一个说是或不是都要死一次的问题。
上玉:……全家出送命题,王八蛋。
她想了想,轻咳一声道:“我等今日前来,陛下以国宴待之,此菜乃宴上菜,外女方才适尝,肉片细润,马血温热,定然是上等的招待,外女犹在大辰时,尝闻丹熙陛下以待客之礼赫于九州,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绣目不动声色地扫了周围一圈,再道:“至于两国美食相较,恕外女之言,恐怕难分上下。因外女与侯爷是中原人,必然习惯于大辰吃食;而在场诸位王爷及圣驾是丹熙人,自然认为丹熙食物更好。”
“不过依外女看,两国食物各有风味,可一同欣赏,却不可一同相较。”
这一番话,如果汉文学得没到家,真会听得绕进去,年纪最小的夙王与最爱搞事的齐王面面相觑,显然没怎么听懂,太子与潇王一言未发,倒是另一边从未开口的尹王淡淡说了句:“此话有理。”
被赞同了耶。
上玉礼貌地转过头,同对方轻颔了一下首。
且听上座咳了几声,道:“不愧为中原华国的公主,聪慧敏捷,妙语连珠,真是令朕刮目。”
他看向身侧人:“迁儿,你说是罢?”
太子始终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闻言不咸不淡地回了句:“父王所言甚是。”
甭管外头说什么,总之上玉心中有点莫名的小得意,仿佛一只长大成人的小学鸡,她甚至沾了点平时从来不碰的酒,抬腕间,余光瞄到隔壁的霜袍男正含笑举杯,不动声色地朝她隔空一敬。
恭喜。
她亦大方回敬:同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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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章大修,今天状态还行,哈哈哈。
之前的作话:今天有些倦于写文,但是不想刻意凑字数,状态不好的时候写出来的东西真的自己都看不下去,不想这么敷衍,哈哈哈这也是一个小透明的坚持叭~爱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