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殿里打起了布帘子,几名侍者走出来,看了眼苍穹,叹道:“今日是个好天呐。”半个时辰后,各个宫的王爷公主便由侍者领着,依次来到此处,入了殿门,里头四四方方十几张矮案,端正地码放着书本。
今天第一课教习的是丹熙小字。老师是纯正的赫舜人,一个体型颇为壮实的大汉,他很早就来到了学殿课室,笔直地立在堂上等学生来。
上玉同五娘就在此时走了进来,稍稍与老师见了礼,两人便到各自的座位上坐好,将要用的书本取出,提前磨好墨后,上玉半阖着眼,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坐在最旁侧,前面与边上的人都还没来。倒是那边的五娘转头瞧了她一眼,眉梢扬起一笑。
衣带当风,吹起少女鬓边垂落的碎发,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宽袖的袍摆轻轻地擦过肩膀,上玉下意识抬头,见一袭布衣于前头坐下。
未束的长发有一些散在她的桌案上,像抛洒出的墨线。过了一会儿,那人似有所感,伸手拨弄了一下。
上玉不错眼珠地看着,这个平时几乎没怎么注意过,甚至没有正式讲过一句话的男子,尹王桓悠。
记忆不由得又回到昨天晚上——
当那纸灯笼的光打到身上时,上玉内心是无比崩溃的,本来好好在屋里睡个觉,这他妈究竟是招谁惹谁了?!
呼,不管了!要是小宫人、小内侍什么的,她就端出架子来,把他们都吓退!抱着这个想法,在深吸一口气后,上玉凶神恶煞地抬起头!
“……?”
“!”
虽然那人的身形有一半都隐在黑幕中,不过凭着纸灯笼微弱的光亮,她还是看清了,这,这这这……不是那个看起来脾气最好的尹王吗?
上玉:嘶——!!!
今儿晚上是怎么回事啊?!先是莫名其妙醉酒的潇王,再是大晚上不睡觉提灯笼吓人的尹王,这丹熙国的王爷都这么有病吗?!
慢着,难道他们是约好的,想故意试探她。上玉不由警戒地看了一眼地上睡如死猪的潇王。
……好叭,这货是真睡着了。
不过……等等等,现…现在这尴尬到脚后跟的情况要怎么向这位大晚上出门遛弯的尹王解释?!
总不能说:“尹王爷,是这样的,你哥方才走错门睡觉了,我寻思着给他搬回去,可巧就碰着你了,缘分呐~您说是不?”
尹王:“哇哇哇!公主,那我们真是好有缘喏~小王好感动~你慢慢搬罢,我就不打扰了。”
上玉:“好嘞~”
“啪——啪——啪——”
现实的无情打破了上玉美好的幻想,皆因神情怔愣的尹王开口问了一句:“你们这是……”
上玉:“…误会,王爷你听我说……”她故意停了片刻,见对方没有喊人的打算,而是很平静地在等一个解释,顿时心安了不少,想了想,道:“此事说了话长,本来我好端端地殿中安歇,结果……就弄成现在这样了。”
“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们,我们是清白的!”
鹞子:“……”真是言简意赅。
四周的空气一下静了下来,纸灯笼朝地上倾斜,熠熠烛光映着尹王的玉面,他凑近了些,仔细照了照:“这是……三兄?”
烛火下的脸露出几分平淡的神色,他用灯笼柄拨了拨那床被死死搂住的被子:“这是谁的?”
上玉:“……”额。
鹞子:“王爷恕罪,是…是婢的,更深露重,婢恐潇王爷着凉,故拿了床被子与他。”
“哦。”他轻应了一声,突然伸出手,将那条香被从潇王的爪下抽出,一侧身,却递给了上玉:“拿回去。”
上玉一时没明白,有些呆愣愣的:“我?”
“嗯。”男子神态淡然平稳,再无多话。
待上玉接过被子,他便拾起地上的纸灯笼仿佛要走,又蘧然回头:“我送你们,走罢。”
话毕,径自等在一旁。
这位王爷好像没什么恶意,主仆二人对视一眼,眼神中不约而同地透露出这样的信息。见别人还站那儿等着,上玉也不做那扭捏的样子,大方地道了声谢。
尹王送她们到寝殿门口后,转身便走,中间无一句多话。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上玉才发现,他的衣着也很单薄,未束的青丝被宽大的罩衣压在了里头,一副将将就寝的模样。
第二天一大早,托鹞子出去打探,结果传回的消息说,昨夜潇王在自个的寝殿里睡得极好。
仔细想想,恐怕亦是尹王的杰作。
“…公主?”
“公主?”
“啊?”如梦初醒。
“您怎么了?可把咱吓了一跳。”一张有些陌生的小白脸出现在眼前,此时学殿里好似下了课,众人正围在一处说话,上玉往两边看了看,又看向身前人:“你是……”
“嗐,都怪咱糊涂了,”那小白脸打了一下嘴巴,道:“公主殿下赎罪,咱是安平殿中的管事,我家萧宁夫人想请公主过门一叙。”
“萧宁夫人?”是皇帝的妃子?她好像不认识啊。
小白脸了然道:“公主莫慌,我家夫人与公主同为大辰王朝之人,此番不过是想同公主说几句家乡话罢了。”
“……”
上玉有些明白了,这位夫人,恐怕就是那天曾被她和华阴候撞见了好事的单钟郡主。也是,毕竟都是老乡,他们俩千里迢迢过来,人家怎么也得召见一下表示欢迎。想到此处,她问道:“可还请了什么人?”
谁知小白脸竟摇了摇头:“不曾。”
“哦。”下意识看了眼侧边空着的座位,那人今日又告假了。
下了学,安平殿那儿便派人过来接,王宫里的宫殿,除了清平正殿,其余的形制都差不多,赫舜人早年逐水草而居,缺乏对木结构的审美,但单钟郡主所住的安平殿却很不相同,一切都按照中原内殿的形制来,既反应了这位郡主的品味,亦能窥见她在述平帝心中的地位。
这个人物,若能真心庇护同族,倒是个值得结交的。上玉抿了抿唇,心里的小算盘不由又冒出头来,直到内中人催促,才慢慢地走了进去。
自然,鹞子作为贴身女侍随行。
先入偏殿,目之所及便是一盘未下完的棋,硕大的黑白二子整齐地布列在棋盘上,穿过甬道,处处可见轻扬的藕色飞纱,称着朱红的漆柱,尽头竟然是一弯温泉,上头飘着嫋嫋白气,旁边是鳞次栉比的假山奇石,温泉里并没有人,带路的内侍不时地回头道:“这边请。”
踏上了冰凉的青石子路,又走过一段路,终于来到一个小亭子前,那小亭本来平平无奇,可四周天柱上,却飞舞着好些蝴蝶,盘桓在亭子顶端,像被什么吸引住似的,久久不离。
上玉:哇!
她抬头看了片刻,才把视线转回来,亭子里坐了个女人,一袭简单的绛色襦裙,头插一支简单的步摇,其姿容堪比绝色,鲜妍无比。
这便是那日里见过的——单钟郡主,不,述平帝的萧宁夫人。
内侍道:“夫人,瑾珏公主已至。”
那人笑着点了个头,上玉近前行礼道:“外女见过萧宁夫人。”
“公主不必多礼,请上来一坐。”女人颇为热情地招呼道。
待上玉入座后,早有内侍捧着香茶在旁边侍候着,鹞子便站在了亭下。萧宁夫人随意扫了她一眼,眸光落在上玉身上,似乎在细细地打量着。
上玉:……额,被看得有点发毛。
良久,夫人一声轻笑:“瑾珏公主果真是世间少有的绝色妙人儿。”
这话实在太恭维了,听着倒像在骂人,上玉不由想捂脸笑,只得也客套道:“夫人谬赞了,我观夫人才是世上少有的绝妙之姿。”
“呵呵,好甜的小嘴儿。”对方笑道,随后又请女侍奉上香茶:“这是上好的新茶,公主请尝尝。”
又要喝茶……
“怎么?公主不喜欢?”
上玉想了想:“…是不太喜欢。”
“如此,倒是本宫怠慢了。”尽管女人脸上仍是挂着笑,上玉却觉得那笑有些阴恻恻的,急忙解释了一句:“总归是…是我自己不爱喝,夫人勿要多心。”
萧宁夫人抬起楚楚眼梢,瞧了她一会儿,突然笑道:“瞧你这个心,我自然晓得的,”随即抬起手,轻拍了拍上玉的手臂:“公主不必见外,你我同宗同族,你只管把我当成姐姐,日后若有何难处,也只管来找我。”
这是让她放心依赖她的意思,有这么个大靠山,本该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可上玉总觉得有些怪。
二人便就各安心思地说了会儿话,萧宁夫人仪态端方,言辞有礼,全然不像那日花树下妖娆撒娇的模样,果然女人在人前都有两副脸孔,这也愈发让上玉觉得,眼前这位夫人根本不像表面上看起来这么简单。
唉,心累,还是找到机会,早点遁走的好。她有些微走神,却听见那萧宁夫人摇着羽扇说了一句:“本宫这里有几个小丫头,手脚勤快,为人伶俐,今日便送与公主使唤,也算本宫一份微薄的见面礼。”
啊?
上玉下意识地拒绝:“不…实不瞒夫人,我那儿…伺候的人够多了,不用再添……”
话毕,四周突然静下来,女人樱桃似的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声音,她朱色的唇微微抿起,又张开,轻吐了一口气,两丸妙目直勾勾地盯着上玉,脸上现出点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怜悯:“本宫自然知道公主殿中不缺人伺候,然而公主可知,这人,也有其他人与自己人的分别。”
“本宫与公主源出一脉,自然不会害公主,但其他人,可就不一定了。”
她笑:“公主说是不是这个理?”
上玉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夫人说的极是。”顿了顿,又道:“那我就先谢过夫人好意了。”
对方擎起茶,优雅地抿了一口:“公主明白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