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成珏抬起头来,目光沉沉地直视他的眼睛,说,不接受任何的医疗,还能活多久?
许付亭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倏尔提上了喉头,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还不到二十岁,年轻,却是一副了无生机的模样。那时他的头发还很浓密,发尾的一撮碎发不羁地翘了起来,逆光泛着浅浅的棕色。脸颊虽然瘦弱,但还泛着层健康的红润。
到那时候,他的头发会变得愈来愈稀少,两边的颧骨也会渐渐下陷,最后逐步走向死亡。
他不敢往下想,摘掉眼镜擦了擦有些湿润的眼角,说,或许,还有两三年吧。
成珏的目光骤然变得遥远,片刻后,他突然开口,老师,我希望您能帮我一个忙。然后他补充了一句,这个忙,你一定要帮,算我求您。
许付亭看着他,没有说话,随后便听见他继续道,我希望您可以隐瞒我的病情,不让任何人知道。
他不禁皱起了眉头,而成珏淡然一笑道,其实我偷偷地攒了一笔钱,在外头买了一个房子,本就是已经计划离开容家,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安度余生。我正愁万一有天他们会找到我......呵,可能是我多虑了,但凡事有万一,只不过现在看来,我仅剩下两三年的时间。他们或许找不到我,我应该开心才是。
我在容家过得一点也不好,那样活着跟死了其实没什么差别的,而这个世上,似乎也没有什么值得我在意的人或事了,所以希望您能够理解我。
老师您知道么?小时候,我一直想当一个像您这样的医生,可是现在,我已经醒了。
许付亭将这段回忆说给容庭听。
语毕,他似被兜头泼了盆水,狼狈地笑了起来:“如果我现在说后悔,他一定不会原谅我。可是我除了这两个字,就再也没有其他的话能让他原谅我。我该怎么办?”
许付亭摇了摇头,道:“看来我之间跟你说的话,你还是没有听懂。”
他侧过头看向他。
“他的意思是,他宁愿死,也不会回到容家。你,还是放过他吧。”说完他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病房。
容庭怔怔地看着门外,黑洞洞的,没有灯光的照映,似乎随时都会跳出一个人影。过了很久,他失魂落魄地看向躺在床上的成珏,犹豫着伸出手,动作轻柔地抚摸起他的脸颊,冰凉而毫无温度,犹如在触碰一具尸体。
他实在太瘦了,脸上仅包着一层皮,摸上去只有一块块硌人的骨头。以前他怎么会察觉不出他这副病恹恹的模样。明明是很想要关心他的,可每次脱口而出的话却悖逆了他的想法。
他将室内灯的开关都逐一打开,甚至床头柜上的台灯也不放过。他突然想起小时候的成珏是最怕黑的,每天总喜欢偷偷溜到他房间里睡觉,那时候冬天,他浑身上下凉得像个冰块儿,睡着睡着就不知不觉将两条腿搭在他的腰侧或者腿上,而他经常半夜被他冻醒,也没有生气,顺从地握着他那一对冻得僵硬的脚踝,贴在自己的身上用体温捂热。
想着想着,他忍不住翘起嘴角,然而现实随之而来地汹涌至他的脑海,遂他的笑容旋即僵硬。
回忆之所以美好而值得怀恋,是因为它再也回不去了。
成珏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几乎都是一些琐碎的片段,在他眼前一闪而过,但眼前所有人都是一团模糊的虚影,他分不清谁是谁。而他的意识很清醒地知道自己是处在梦中,却如何也不能够让自己醒过来。
结果还是突如其来的光线一下子照进他的世界,周边的事物全然被灼眼的光芒所取代、吞噬......
直至他睁开了眼睛。
容庭拿回来一个热水袋,站在门口,一眼便瞧见他已经醒了过来,欲要上前一步,随后突然想起许付亭临走时说的那句话。
他的意思是,他宁愿死,也不会回到容家。你,还是放过他吧。
因此他又折回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成珏,喉结上下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能不知所措地停驻在门外。
成珏看了一会儿天花板,才将视线缓缓转移到容庭的身上——他早就感受到了他的目光,不由地笑了笑:“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我......”容庭往前迈出一步,有些期待地问:“你让我进来么?”
成珏看了他一眼,轻笑出声:“我有说不让你进来?”
话音刚落,容庭便快步走到他的面前,好像生怕他反悔似的,弯下身来,将手上的热水袋塞进他的被褥里。
成珏感觉到一个热源贴在了他已经冷得麻木的脚心上,不由地看向此时低头垂眼的容庭,却闭而不言。
室内一时沉默。
很久之后,容庭才开口道:“成珏,你恨我么?”
这个问题听得他肩膀一阵乱颤,隔了好一会儿他才止住笑意,说:“为什么你要问这个?”他的眼睛定定地看向他,眼底平静地像一面不泛水纹的湖泊,说:“我以为,这个答案你早就知道。”
容庭苦笑了一声:“现在是不是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会原谅我。”
“是。”成珏毫不犹豫地回答他。
空气一时之间停滞成固态,外面树叶不断地发出沙沙的声响。
容庭看了他许久,突然伸出手拨开他额前的头发,随后顺着他侧脸的轮廓逐渐下滑,说:“这样也好。”
成珏怔了怔。
容庭缓缓低下头,温热的呼吸声喷在他的脸上、耳垂上,只听见他用气音轻声道:“我会让你好好活着。”
“你可以恨我,但是你恨我的时间,一定要比我的生命来得更长久。”
成珏的嘴唇颤了一下,说:“容庭,我什么都不欠你了。我只不过想要离开你。”
“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但唯独这一点,我不会同意。”
成珏冷笑出声:“容庭,你是不是真的以为自己说了向西,别人就真的不敢往东走?”说完他长长地舒了口气,似要把生平积压在胸口的郁结都抒发殆尽。
“可能是我以前一直都听话惯了,让你不自觉地认为,我就是容家的一条狗,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十五岁的时候,你听信容玦的一面之词,说我偷了他妈妈的项链,这让我匪夷所思了很久。从我十二岁以来,我身边就没有了亲人,而你成了我最爱的容叔叔,可是,你却不选择相信我。后来我想了好一阵子,终于明白过来,一边是你的亲弟弟,另一边,只不过是一个没有任何干系的陌生人。其实你根本就不屑于寻找什么真相,也从来没将我放在眼底。我那时候真傻啊,居然还将你视作我最亲近的人。”
“十七岁的时候,我不光成了任你差遣的工具,更成为了床上供你泄欲的玩具。你那时候包养了一个小明星,玩腻了就想换人,而他死缠不休,于是你就拿我当靶使。你对他说的那句话,我至今还记得,还能够一字不落地说给你听。‘不光要为我做事儿,还要每天给我玩儿,多累啊’。容庭,你是不是觉得我的心是死的,还是说,你真把我当成了一条狗,就不在乎我是否会难过、伤心?”
“去年,又是被你包养的一个明星使唤着去当了替身,结果防范措施没做好,摔折了一条腿,到了现今的阴雨天气,膝盖还是会疼。其实我当时醒过来时,想法真的很简单,我只想听你一声道歉,可是你没有说。”
“其实我的心眼一直很小,幼时被隔壁的一个小孩儿推倒在地的事情我至今记得,但是你往我身上烙下的伤痕太多,我都数不过来了。”
成珏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忽然怔住——他感受到自己的肩窝处传来一片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