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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裴敏也不曾想贺兰慎竟用了这般力气回击,霎时,她腰撞在二楼护栏上,疼痛之下失了平衡,整个人仰面跌坠了下去!
    这可是二楼!
    “大人!”
    两条身影同时从楼上跃下,到底是贺兰慎快了一步,于半空中准确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裴敏反应迅速,眼中闪过一抹算计,反握住贺兰慎的腕子用力一带,两人顷刻间在空中调转方向,变成裴敏在上贺兰慎在下的姿势。
    贺兰慎漂亮的眸子微微睁大,可来不及细想,他的身子砸在茶肆旁摊位支棱起的布棚上,布棚承受不了两个人的重量,噼里啪啦倒塌下来。
    尽管有棚子缓冲了下坠的力度,落地时贺兰慎仍是背部着地,震得五脏六腑生疼,倒是裴敏则趴在他身上,整个儿以他的身子为肉垫,毫发未损……
    身上压着一个人的重量,便是大罗神仙也会疼痛。贺兰慎长眉微皱,总算知道裴敏为何要在半空中调转位置了。
    偏生这始作俑者还在恶人先告状,揉了揉被他掌风震疼的肩膀,骑在他腰上得意地笑:“少年郎就是不懂得分寸,这一掌打得本司使好生疼痛!如此粗暴执法,不知本司使要不要去天后面前参你一本呢?”
    两人的姿势着实不雅,若是普通少年早就面红耳赤了,可贺兰慎依旧是清冷自持的模样,自始至终连半分局促也无,只冷冷道:“下去……”
    一句话还未落音,忽觉头顶一凉,裴敏竟然伸手摘了他的幞头小帽。
    贺兰慎倏地睁大眼,檐下一盏残灯照亮寂寥的薄夜,也照亮裴敏张扬恣睢的脸庞。
    裴敏也瞪大了眼睛,举着帽子,一眨不眨地望着躺在自己身下的少年武将……
    长眉如墨,凤眸绯唇,贺兰慎的五官样貌宛如刻画般俊美。如此近距离,裴敏甚至能看到他眼尾一点极细的朱砂小痣,给他白皙清冷的脸庞添了一分艳色,可惜……偏生是个剃了发的光头。
    难怪方才看他的鬓角处,总觉得怪怪的。
    不知为何,贴头皮发茬的贺兰慎躺在地上,有种神圣干净的美感,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短暂的惊异过后,裴敏伸指勾着他的幞头帽,眯着眼拉长语调笑道:“呀!原来贺兰大人,竟是个小和尚!”
    第3章
    贺兰慎推开裴敏翻身坐起,伸手去夺她手中的幞头。裴敏迅速将幞头背至身后,眼里带着挑衅的笑意,继而朱雀飞身下来,挡住贺兰慎的一招,连连退了三步才站稳。
    相比朱雀,贺兰慎打得脸不红气不喘,游刃有余。
    凌晨呵气成冰,裴敏裹紧了狐裘披风,指尖勾着那顶黑色的幞头,立于暗处不动声色地观摩着贺兰慎的招式。
    他的身手少见的漂亮,天生神力而又干脆利落,刀法不似常人那般凶猛阴煞,而是内敛沉稳,上身矫健,下盘稳固,拳拳带风,招招破敌,佛珠串子缠在腕臂上,似是悲悯众生,又似一道禁锢。
    这样的身手,便是在全大唐也屈指可数。
    奇怪,为何这些年都不曾听过贺兰慎的名号?圣上究竟是从哪里将他挖出来的?
    眼瞅着朱雀快撑不住,再缠斗下去也是无益。何况这般动静,很快会引来金吾卫和大理寺的人马,若和那群人起了正面冲突,事情就不是“逃狱”这般简单了……
    裴敏擅长及时止损,在心中权衡一番利害,随即直身抚掌,轻喝道:“住手!”
    朱雀应声而停,贺兰慎收势负刀,望向裴敏,目光幽深沉静,有种目空一切的强大。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裴敏勾着幞头晃荡,长叹一声道,“贺兰大人既奉圣命而来,裴某也就不做垂死之挣啦,跟你回去便是。”
    “大人!”纵使早就习惯了自家主子不安常理出招,朱雀依旧焦急得不行,低声道,“大人三思……”
    反正营救裴行俭的目的已到达,裴敏示意他不必多言,望向贺兰慎:“走么,小和尚。”
    “我说你们俩,这就走了?”方才一直缩在墙角的朝食摊主颤巍巍探出半截身子来,指着地上狼藉一片的棚布和摊位,气得胡须乱颤,“我不管你们是情人还是仇家,公仇还是私怨,孤男寡女搂搂抱抱从天而降,砸了我的摊位就不管啦?天子脚下还有没王法啦!”
    方才从坠楼,那一方布棚已尽数倾塌,竹竿锅碗折了不少,乱七八糟地躺在泥水中。
    “就是就是,要赔要赔!”裴敏不知何时站到了摊主的阵营,勾着幞头晃晃荡荡耀武扬威,帮腔道,“你们羽林卫总不能仗着自己受宠,亦或是年轻不懂事,就肆意毁坏百姓财物罢?”
    贺兰慎回刀入鞘,大步向前夺回幞头。直到一丝一毫仔细戴得平稳方正了,他才走到那摊主面前,将随身携带的军中令牌送过去,低声道了歉:“晚辈未曾携带银钱,暂且以令牌抵押,天亮后必定前来赎回。”
    说话没有起伏,一板一眼,像个小古董。
    正想着,贺兰慎走回来了,示意裴敏:“走。”
    裴敏横行惯了,素有恶趣味,平日见着那些古板固执的假正经便想捉弄一番,看着他们抛却清规礼教暴躁跳脚,便比什么都开心。她存心为难,便道:“就这样回大理寺?我这等身份,没有囚车坐么?”
    贺兰慎只是静静看着她作妖,像尊跳出凡尘的、没有感情的石像。
    偏生裴敏是个不怕死的,偏要试试这小和尚的底线在哪,将他拽入七情六欲的俗世之中。她懒洋洋,半真半假道:“我一天一夜不眠不食,没有车,怕是走不动了。”
    片刻的寂静,贺兰慎大步向前,走到裴敏面前站定,一把抓住她的腕子。
    见他突然如此,裴敏反倒怔愣了。
    路边倒塌的摊位上有麻绳,贺兰慎先刺啦撕下一块薄布包住裴敏的腕子,随即以麻绳飞速缠了几圈打了个缚猪蹄的死结,动作一气呵成。而后,他拉了拉麻绳的另一边,直将裴敏拉得一个趔趄,方沉声道:“现在,走得动了么?”
    裴敏看了看被缚住的手腕,又看了看贺兰慎那张年轻圣洁的俊脸,有些一言难尽。
    也不知该说这少年无情还是心细,腕上垫了柔软的薄布,减轻了麻绳捆绑的疼痛,只是姿态着实难堪。
    “放开大人!”朱雀将‘主辱臣死’的信念发挥到了极致,如狼般瞪着贺兰慎,随时准备殊死一搏。
    贺兰慎攥紧了手中的佩刀。
    “干什么,干什么这又是?”裴敏看了眼以缚猪的方式绑住的腕子,气笑了,“把刀收起来,我跟贺兰大人回大理寺一趟,玩够了自会回家。你们先回净莲司,记得让老贾煮一壶好酒,备些好菜,给我接风洗尘去去晦气。”
    她言辞自信,必定安排好了退路,但朱雀依旧有些犹疑。
    裴敏给朱雀使了个眼色,朱雀咬了咬牙,只好领命,艰涩道:“……是,我等静候大人归来!”
    安抚好下属,裴敏伸指勾了勾麻绳,笑得没脸没皮:“满意了不,贺兰大人?”
    于是,长安街上早归的浪荡士子、商客和菜农便看到这样一幅神奇的景象:天色熹微,残灯寥落,一名清隽挺拔的少年侠士牵着一位双手被缚在身前的秾丽女子穿街而过,场面令人浮想联翩。
    好在大唐包罗万象,什么稀奇古怪之事没见过?早起的路人见状也不过嬉笑两句,并不曾围观指点,好歹保了裴敏几分颜面。
    “羊肉胡饼喽,羊肉胡饼喽!”
    “臊子面哎!正宗热乎的臊子面哎!”
    天快亮了,早市开放,吆喝声四起,各位食物的香味扑鼻而来。裴敏早就饿了,勾起腹中馋虫无数,便用手艰难地勾了勾绳子,“小和尚饿否?吃个朝食再走?”
    贺兰慎脚步不停,背影清冷,没有理她。
    “小和尚?少年郎?”
    没回应。
    “贺兰大人?”
    依旧没回应。
    “不吃也行,咱们聊聊天儿?你的身手甚佳,师出何人?因何落发出家做了和尚,又因何还俗入朝为官?”
    “……”
    “莫不是,因为圣上所赐的百金?出家人讲究七情尽断,六欲皆绝,若果真如此,可见你佛性不坚啊!”
    “……”
    唉,真是个心如磐石,不懂风情的少年郎啊。
    裴敏在心中自怜,越发胡言乱语起来:“你这绑人的绳结打得不好。我知道平康坊的小娘子们会打一种风情结,绑起来不会弄伤腕子和皮肤,且越是挣扎得厉害则收束得越紧……要不,我教你?”
    贺兰慎总算有了回应,淡然道:“我不介意,把裴司使的嘴也堵起来。”
    话音一落,身后那喋喋不休的女人总算安静了。
    然而寂静了不到一刻,裴敏那极具辨识度的声音再次响起,话语间透着真诚的好奇:“长安风大,而你没有头发,脑袋不冷的吗?”
    贺兰慎:“……”
    好在半路上撞见了前来搜查的大理寺人马,贺兰慎总算不要再忍受裴敏的胡言乱语。
    狭窄的道上,陈若鸿领着狱吏驻足观望了好一会儿,又从下属的手中接过火把,仔细打量着前方一前一后而来的二人。
    下属警觉,喝道:“前方何人?”
    深蓝的晦暗中,贺兰慎身形渐显,嗓音低沉:“羽林中郎将贺兰慎,押逃犯裴敏前来复命。”
    贺兰慎的名号,长安城中但凡耳目灵敏些的都略有知晓,陈若鸿也不例外。
    面前的少年武将竟从净莲司手下抓回了裴敏,陈若鸿压下心中的诧异,抬起火把一照,裴敏那张张扬欠揍的脸果然从贺兰慎身后探出,笑道:“陈少卿,咱们又见面了!”
    众人的视线落在裴敏被缚住的腕子上,又看了看牵着绳子另一端的端庄少年……
    这画面,噫。
    作者有话要说:  永淳元年,正月初四凌晨,水灵灵的大白菜将他的“猪”绑走了。
    谈及与贺兰大白菜的初见,裴猪敏表示:年纪轻轻就有脱发困扰,少肝少熬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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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长安破晓,天际一线微微的白。
    光线晦暗,黎明时的空气又冷又湿。一辆质朴的小车停在宣阳坊万年县馆旁的别院门口,车帘撩开,钻出来一位身穿囚衣、苍颜白发的老者。
    老者步履矫健,虎目炯然,花白的胡须蓬乱,压不住身上军人的凛然气势。他顺着侍从的指引入了别院,厅堂内,已有一位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影伫立等候在此。
    厅中那人摘下斗篷兜帽,缓缓转过身来,嗓音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贵气:“裴卿受苦了!”
    老者的目光一变,怔愣半晌,他忙躬身垂首,铿锵一拜道:“臣裴行俭,叩见天后!”
    ……
    “听说了吗?昨夜,裴大将军在大理寺的眼皮子底下被救走了。”
    “谁都想占裴公一份恩情,我等暗中观望了这些时日,倒让别人抢了先!”
    “且不管是谁主使的,那人都做了朝中各派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既有人率先出头,咱们只管上书附议,请求圣上赦裴公无罪。”
    初四仍是春假期内,未曾复朝,但内朝殿中已挤满了文武百官,三五成派低声议论,皆是为裴行俭一事而来。
    圣上关了裴行俭月余,气早消了大半。事已至此,民心所向,再者东突厥贵族蠢蠢欲动,大唐还有用得着这员猛将的一天,他便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装模作样颁了道口谕赦免裴行俭的‘忤逆之罪’,只削了他的军功,准其戴罪立功以证清白,这事儿就算揭过。
    但朝中的明争暗斗,并不会因此而消弭。
    裴敏出狱的那日已是初八,天气暖得不像年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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