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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忖度了片刻,裴敏弯唇一笑,眯着眼说:“我认为,贺兰慎大人说的极是!”
    此话一出,就等于给了羽林卫一个台阶下,将赌局的胜负无限延期:虫卵在地底,肉眼无法捕捉,谁知道什么时候能完全消灭,亦或是怎样才算完全消灭呢?
    净莲司的吏员哗然,不明白裴敏为何要放弃唾手可得羞辱贺兰慎的机会。尤其是狄彪,一拍桌子怒道:“扯卵蛋!这样的整法根本不会有胜负,何时才是个头?”
    “好啦狄执事,别总是愤世嫉俗的,虽说咱们做惯了恶人,但关乎民生大计还是要谨慎些,若是春耕前孵化了下批飞蝗,没了粮食,净莲司的俸禄也就泡汤了!”
    何况裴敏以天后的名义想出油炸飞蝗的法子,“蝗虫噬我谷,我啖蝗虫肉”,百姓们既泄了愤又裹了腹,对天后的拥戴比以往更甚,裴敏的目的已然达到,再争一时之利也无甚意义。
    想到此,裴敏朝自己的下属摆摆手道:“诸位先下去罢!这些日子辛苦大家了,都去李主簿那儿领赏钱,将前些日子卖蝗虫的所得一并分了。”
    见有赏银,净莲司众人转怒为喜,越发得意猖狂,而羽林卫却只有干瞪眼的份儿。
    贺兰慎示意严明、陈达等人也退避,偌大的厅堂内只剩他与裴敏二人。
    见贺兰慎并无挫败之意,裴敏觉得好生无趣,正起身欲走,却被他轻声唤住:“裴司使留步。”
    “叫我?”裴敏顿住,在‘回去睡回笼觉’和‘留下来陪小和尚’之间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慢腾腾又坐回席上,拖长语调问,“何事?若是不服气要找我论辩输赢,我可不愿意多费口舌。”
    “非是论输赢。裴司使的厉害,贺兰已领教,故而有一事请教。”他垂眼整理案几上的纸张公文,神情始终无波无澜,看得出的确没有什么功利心。
    裴敏乐了,噗嗤一声道:“难得难得,我这个只会旁门左道、臭名昭著的恶吏,竟然也有值得贺兰大人请教的地方?说罢,可得把话说好听些,哄得阿姐高兴了才为你解惑。”
    “是关于虫卵之事。”贺兰慎没理会她轻佻的言辞,将公文归拢叠放整齐,方道,“裴司使认为,该如何杀去土地里埋藏的虫卵?”
    他神情罕见的认真,裴敏没忍心再开玩笑,想了想才道:“奖励耕种,将土壤重新翻过,然后……然后再命人多养些鸡鸭鹅,放养田间啄食?”
    贺兰慎颔首,沉吟道:“蝗虫怕湿冷,还需浇水灌地,使其无法孵化。若是能让司药堂配副驱虫的方子交予各县衙调制,蝗灾必能消灭得更彻底些。”
    裴敏曲肘抵在案几上,吹了吹指甲道:“有赏钱么?师忘情那臭脾气你也见着了,没有些好处,怎么能使得动她?”
    贺兰慎一皱眉,很快松开,淡淡道:“要多少?”
    他俨然当真了,裴敏憋不住破功道:“逗你玩儿的呢!我去和师姐说,三天内方子配好给你,赏钱先欠着,以后我再向你讨。”
    二月十五,天星陨落,药王孙思邈逝世。
    这位活了一百四十一岁的半仙人,终于在春雨连绵之夜乘风归去,羽化登仙。
    师忘情一身缟素,给裴敏送来了驱虫的药方子,告了一个月的假,前去为师祖送别。
    药王的离去并未阻止长安春天的到来,虫灾消灭后,长安城的街巷陌边一片新绿淡粉,花团锦簇,出门踏春之人往来不绝。
    刚下过雨,空气潮湿清新,枝头带着雨露的桃花瓣飘然坠下,落地无声。坊间土垣旁,裴敏与一名少女并排走着,身上落满了花瓣,却浑然不觉。
    那少女身姿纤细绰约,从背后看俨然是个小美人,可正脸却罩着半截丑陋可怖的鬼面面具,只露出嘴唇和下颌来。她忽的停了脚步,仰头伸手,去接墙头飘落的桃花……如此角度,更显得那半张青面獠牙的面具格外诡谲可怖。
    “阿婵,尝尝这个!”裴敏将手中的油纸包递到李婵面前,哄道,“好吃呢,甜的。”
    李婵犹豫,将手中的花瓣轻轻拂去,这才伸出一只葱白的手捻了颗糖山楂送入嘴中,随即面具下的唇线紧抿,酸得打了个颤。
    裴敏哈哈大笑。
    被骗的李婵生气了,双手环胸转过身去,站在坊墙边不理裴敏。
    裴敏只得又去哄她,正好言相劝,不知从哪里飞出来一块石子,啪的一声打在李婵的面具上,直将她的头打得偏向一边,闷哼一声。
    李婵受惊,忙攥紧裴敏的袖子,扑入她怀中紧紧抱住。
    李婵命运坎坷,儿时生过大病,心智比平常人要低些,又性子孤僻寡言,平日里没少受外人取笑。渐渐的,她开始闭门不出,只爱摆弄房间里冰冷呆滞的木偶人傀儡。
    裴敏一边安抚她,一边顺着石子飞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几步开外的杂物堆旁站了个七八岁的垂髫小儿,手里拿着把粗制滥造的弹弓,朝着李婵做鬼脸,尖声喊道:“丑八怪,打死你!略略略!”
    听到“丑八怪”三字,李婵一颤,将脸埋在裴敏肩窝。
    见她害怕,小孩儿更得意了,又捡了块石子包在弹弓中,瞄准作势要打。
    裴敏拍了拍李婵的肩,冷笑道:“小孩儿,看你年纪小,刚才那一下我们可以不计较。若是故意再犯,姐姐们可要还手了!”
    那小孩儿丝毫不惧,照丢不误。
    “很好。”裴敏捡了块石子塞到李婵的手中,“阿婵,砸回去!”
    李婵抬头,面具孔洞下的美丽双眼有些迷茫。
    裴敏道:“别人欺负你,你就要欺负回来。别怕,尽管去。”
    又一颗石子打在李婵脚边,这会儿她忍无可忍了,大步走到那顽童面前站定,垂眼看他。
    那顽童吸着鼻涕,还未反应过来,就感觉自己脑门上吧嗒一痛。他丢下弹弓,捂住红了一块的脑门,嘴巴张得足有半张脸大,呜哇哇大哭着跑远了。
    路人见状,纷纷侧目。
    裴敏刚“欺凌”完弱小,心中一点愧疚也无,反而笑眯眯问李婵:“阿婵,爽快些了么?”
    李婵用力点头,又捡了块石子,朝小孩跑开的方向用力掷去。
    “好啦好啦,人都跑远了,别浪费力气啦。”裴敏压下李婵的手,慢悠悠道,“阿婵,以后别人对你的好呢,你要记着;对你的不好,你也别忍着。人生苦短,有气就撒!”
    正灌输着歪理,忽见前方有一人眼熟。
    她停了脚步,眯眼仔细打量那鹤立鸡群的挺拔少年,随即展眉一笑,挥手道:“贺兰真心,好巧啊!”
    “真心”是裴敏近来给贺兰慎取的诨名,只因其名“慎”拆开,恰巧是个“心”与“真”。
    贺兰慎少见地穿了正式官袍,与裴敏面前站定,看了她身侧的鬼面少女一眼,方将视线重新落回裴敏身上,清朗道:“不巧,我是来寻你的。”
    裴敏将手中的糖山楂重新包裹好,挑眉道:“什么事,还得劳烦你亲自通传?”
    春风拂面,花香袭人,金纱般的日光自云层中倾泻,贺兰慎眼尾的朱砂与墙头飘落的桃花相得益彰。
    “灭蝗功绩卓然,天子论功行赏,于大明宫麟德殿设宴群臣。”他肩头落着桃花瓣,沉静道,“我带你去赴宴。”
    裴敏“哦”了声,说:“不去。”
    一腔好意被拒绝,贺兰慎不解:“为何?”
    裴敏煞有介事道:“平日里咱们明争暗斗,可没少给对方使绊子,谁知是不是鸿门宴呢?到那时你若摔杯为号,三千刀斧手冲出将我剁成肉泥,我岂不惨哉?”
    贺兰慎:“……”
    裴敏噗嗤一笑,散漫道:“逗你玩呢,真心。”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没有小剧场,收藏涨太慢辣……自我怀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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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春风拂面不寒,撩动纱帘。
    麟德殿东廊之上,天子负手而立,眯着眼远眺北面的太液池与蓬莱山,问道:“听说借灭蝗的契机,你与净莲司的裴敏打了赌?”
    贺兰慎伫立天子身后,回答:“是。”
    天子长长“唔”了声,没有问谁赢了,只叹息般喑哑道:“此次赈灾,你与她一个得了名,一个得了利,看似平分秋色,实则不然。贺兰,你是小辈中的佼佼者,唯有一点比不上裴敏,可知道是哪一点?”
    贺兰慎认真思索,而后方答:“臣久居佛门,不似裴司使经验丰富。”
    “不对。”天子摇头,转身看着这个宛若高山之雪般的少年,眼中有温和慈爱流露,缓缓道,“你的心太干净了,不比她狡诈心狠。”
    贺兰慎皱眉沉思。
    他见识过裴敏的狡诈诡谲,但若论心狠,却还未曾领教。
    贺兰慎并未随声附和,垂眼道:“‘狡诈无情’非常人之道,臣学不来。但请陛下放心,若净莲司内有作奸犯科之人,臣绝不姑息。”
    “陛下,天后来了。”一旁的内侍轻声提醒道。
    贺兰慎退开些,果然见一名雍容威仪的妇人被宫人簇拥着而来。只见她高髻如云,阔眉樱唇,一双凌厉的凤眼只有在望向丈夫时才带了些许笑意,缓缓道:“我说怎么找不到陛下,原是到这躲清静来了。”
    “媚娘。”天子唤了声。
    “天后。”贺兰慎躬身行礼。
    武后打量着他,颇具上位者的威严,问道:“这就是贺兰家藏在大慈恩寺的那个少年?到底是修了佛的,模样气度非贺兰敏之、敏月之辈能比。”
    “好好的,又提那些人作甚?”天子回想往事,神色有异,低咳两声换了个话题道,“今日怎么不见太平?”
    武后道:“刚派人进宫回话,说是昨夜受了寒不太便利,过几日再来看陛下。这儿风大,陛下头疾未愈,还是入麟德殿就座为好。”
    对于皇后,天皇陛下爱她敬她,却也惧她,忙道:“好,听媚娘的。”
    谁知一入麟德殿,就见裴敏穿着一身浅绯色的圆领官服坐在案几后,正与殿内群臣斗嘴斗得正欢。
    裴敏也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庆功宴,毕竟以她那猫憎狗嫌的性格是不够格来这与朝臣平起平坐的。到了以后才知道,原是贺兰慎将她灭蝗的计策和功绩如实禀告了天皇陛下,记了她首功,陛下这才破例请她赴宴同席。
    裴敏见惯了同僚间尔虞我诈、抢功打压之事,习惯了冷言冷语,反倒对贺兰慎的赤诚淳厚不适应起来。
    入殿雅乐袅袅,裴敏在宫人的指引下入席,心中感慨:贺兰真心果真是少年气十足,还未曾被官场的黑暗腐朽染透,一颗心干净而又美好。
    心中对他的观感好了许多。
    见她入座,周围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与她座位毗邻的朝臣莫名冷嗤一声,离席避开,其他人也纷纷将自己的案几搬离远些,转眼间一丈以内只剩她孤零零一人就座,仿佛她是什么瘟神似的避之不及。
    这群文人还是一如既往地自视清高。裴敏懒得理,自顾自斟了一杯酒道:“古有‘孔融让梨’,今有朝臣让座,见到诸位如此尊贤敬长,裴某真是‘老’怀大慰!甚好,甚好!”
    “我等是不屑与女流为伍!你这等奸吏,真真是丢尽了我们河东裴氏的脸面!”侍中裴炎首先站出来,与裴敏划清界限。
    裴敏抿了口酒,乜视裴炎道:“不孝子。何况我来的是庆功宴,何来‘丢脸’一说?倒是你搬弄口舌,去年污蔑裴行俭大将军通敌的龌龊事,这么快就忘了?”
    “你!”裴炎瞪眼,肃然道,“你叫谁‘不孝子’!老夫都够做你爷爷了!”
    “我替令堂骂你两句。”裴敏笑吟吟道,“你说你不屑与女人为伍,可你娘不是女人?你不是女人生的?还是说,裴侍中没有母亲教养?”
    武后挽着天子的臂膀进门,贺兰慎跟在二人身后,一入殿就撞上这样一出大戏,不由怔住。
    天皇陛下登时来了兴致,头不晕眼不花了,拉着武后在角落寻了个位置坐下,低声吩咐一旁的内侍道:“快,给朕和天后拿些瓜子干果,不必惊动他们。”
    武后知道陛下平日最爱看骂架拌嘴的八卦之事,当做寂寥深宫中的一丝调剂,便也陪同他一起坐在大殿角落里嗑瓜子。
    那边,裴炎噎了半晌也没找到回击的话,皱巴巴的老脸涨得紫红。
    倒是他身旁的金部郎中接过话茬,出言道:“为母者相夫教子,德容兼备。而你身为女子却用父兄的性命博取权势,纵容手下告密暗杀、扰乱朝局,已然不是什么正经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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