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第三种么……定罪不难,可若高如松拒不受缚,这罪定了不仅毫无用处、只怕还会生生将其逼反。至于第四种,这等与虎谋皮的愚昧之举,圣人想来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做的。
……先生可真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沈燮这番话绝对称不上好听,但萧琰虽然神色沉郁,听到末尾也仅是低声一叹,并不曾因此对这位亦师亦友的幕僚动怒。
因为沈燮只是说出了他心底明白、也早就暗中筹谋推算过一回的事情;只是他不肯死心,才会在两人面前将这事儿又提上一回,好让沈燮条理分明地分析一通、彻底捻熄他心底犹自窜着的小火苗。
──又或许,他这么做,是想透过这样的分析再一次认清自己的不得已,好减少每晚搂着宸儿入睡、听着宸儿梦呓低泣时的愧疚感吧。
当然,这后一种想法,即使面对的是沈燮和楼辉这两位心腹重臣,萧琰也是不会表露出来的。所以他最终只是微微苦笑了下,语气一转:
但即便如此,这样猖狂的折子,朕也没有全盘容忍的道理。
圣人说的是。
见最为敏感的话题已过,楼辉便也不再憋着掖着,点点头道:在臣看来,高如松如此举动,怕是也存着几分试探之意。毕竟,圣人于二殿下爱重疼宠之心满朝皆知,即使高如松并非皇嗣案背后主谋,于奏折中做此僭越之言,圣人也当加以斥责才是。若一味容忍,不仅有损皇室和朝廷威严,更可能令高如松生出警觉来。
萧琰的脾性不说人尽皆知,但他身为君王的强势作风,从他的种种丰功伟业上便能想见一斑。好在他强势归强势,却足够理智,不只听得进谏言、也晓得何谓隐忍、何谓妥协;如若不然,一个强势有为却也专断独行的君王,少不得会令朝堂生出不少波澜。
但也因为萧琰的强势,假若他被高如松冒犯至此却仍无动于衷,高如松只怕不仅不会得意,还会因君王异于常理的反应而有所警觉……楼辉所言之意便在于此。
萧琰虽韬略过人、智虑通达,可方才光顾着气愤和烦恼该怎么将高如松千刀万剐了,一时竟漏了这一层。
只是即便下诏斥责,帝王心底也很难有出了气的感觉;故当下只是略一颔首,道:
如此,这惩处之事,便请丞相和先生一同商议拟旨,定妥后呈入御书房便是。
臣等遵旨。
要想申斥得符合帝王心意却又不至于引起高如松警觉或反弹,自然得靠楼辉和沈燮这样老谋深算又熟知萧琰想法的人物。两人也清楚这一点,故二话不说地便领了旨意、接下了这个其实不怎讨好的工作。
事情至此便算是告了个段落。萧琰也不多留二人,又再交代几句便让他们退了下。只是当他重新提笔想完成先前未尽的公务时,看着案旁成堆的奏折,却不知怎地有了几分意兴阑珊。
──或许,是觉得憋屈吧。
日理万机又如何?一国之君又如何?明明天下权柄尽在手中,他却连处置谋害自己爱儿的罪人都无法,只能为了家国社稷一再妥协隐忍。
就算清楚高如松终有授首的一天、其引以为仗的镇北军也必将重新归入朝廷的掌控中,可萧琰心底的烦郁,却依旧无法平息。
看着笔尖的朱砂因他的踌躇迟疑而在奏折一角滴落成鲜红的墨渍,君王一声暗叹,却终究还是再次搁下了笔,取来纸张勉强拭去污渍后重新阖上了奏折,将之放回了右手边那堆待批覆的小山上。
──他无法随己意将高如松千刀万剐,可偶尔偷懒一回还是成的。
想到紫宸殿里的爱儿,萧琰心头一暖,当即由案前长身而起,让曹允摆驾回了寝殿。
第五章
萧宸不晓得岐山翁那套名为生生诀究竟有多么神奇、多么顶尖、又有多么难学。他只知道重来一世,尽管周身如影随形的倦怠感和胸腹间时不时传来的闷痛感让他十分难熬,可有了前生在北雁军中的经验,同父皇交代完这篇功法的次日,他就在日暖则晞前成功捕捉到了那丝玄之又玄的生生之气,于旭日初升的光芒中成功窥得了武学的门径。
修习内家功法,除了天资根骨外,最重要的就是能定能静、更要有持之以恒的无上毅力。萧宸在父皇面前虽总是一副天真活泼的样子,骨子里却毕竟仍是那个十八岁横死、又以魂灵之姿在父皇身边飘荡了一千多个日子的少年皇子。有前生被迫宁心静气调养身体的十年、落入北雁手中后暗无天日的拷问刑求,和做为魂灵时那种只能旁观而无法干涉、甚至连己身的存在都难以确定的孤独,静下心来练功对他而言自然称不上什么难事。
他每日寅时而起,在父皇特意辟给他练功用的小小静室里观想存养,将天地间弥漫积蕴的生生之气逐丝引入体内,既而顺其自然、如水路自成那般让所收聚的生生之气在体内小周天流淌运行;待小周天成,那些个生生之气便会沉入丹田、自然而然地归他所有了。
萧宸学这套功法只是为了驱除毒性强身健体,又出身帝王家,对那些争强斗狠的江湖事顶多也就是当成故事听听而已,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兴趣;是以不论前世今生,他都不晓得自己的天赋根骨究竟出色在何处,更不晓得甫一行功存养先天气就能自动形成小周天往复不休,是何等逆天的资质。
要知道,天下内家功法不知凡几,小周天都是基本中的基本、也是最难攻克的一段,盖因欲成小周天,便须得打通任督二脉;只要打通任督二脉、形成了小周天,这个人在功法上便可算是小成了。
而萧宸之所以能省略以后天化先天的步骤、一入门就直接存养天地间的生生之气──也就是先天气──便是因为他那万中无一、天生百脉俱通的超凡资质。只是他不懂江湖事,不晓得自己的这番成绩能羡煞多少人,顶多也就是在成功窥得门径后开心了一阵子而已,却是丝毫没有骄矜躁进之意,无形中更合了这生生诀的功法宗旨。
或许是那生生之气于身体颐养调理的作用,尽管萧宸每日都要从寅时初刻行功到卯辰之交,一耗便是近两个时辰的光景,但他收功后却不仅不觉疲惫,反倒还感觉脑袋清明不少、身子也相对轻省,虽无法完全消除体内因毒性侵害所致的倦怠和疼痛,却能暂时减轻身体的种种不适、也让他每日清醒的时间因此得以再延长一些。
察觉到他的精神和身体状况确实受体内的真气影响极大,萧宸便开始试着在平日坐卧起居之时默默运转小周天,试着藉此提神止疼,让自己尽量多出一些能够运用的时间。
他从开始习练生生诀至今也不过近两个月,就算天资再怎么超凡,体内累积的生生之气也少得可怜,说是涓滴细流只怕都有些夸大,想单凭自身的意志将其催动甚至运行周天自然十分困难。可他不同于一般初初习武的幼童,不仅不把行功之事当成阻挠自个儿玩闹的烦人功课,反倒十分享受那生生之气于体内运行的感觉,直如干渴到了极点的人对泉水甘霖的冀盼那般……如此时刻不辍地努力下来,久而久之,已被他收入体内的生生之气竟也自成了周天,即使不刻意催动,也会在体内自发运行往还不休,缓慢但确实地滋润着他那被毒性破坏得千疮百孔的身子。
当然,即使他的进展已经相当惊人,可距离靠自己的力量拔除毒性,仍然有着相当长的距离──据岐山翁所言,运行小周天不过是功法的奠基阶段,重点在于固本培元、积蕴元气;待到真气充盈,足以生生不息地支撑大周天的运行,他才算得上是神气合一、气随意转,可以试着控制自身的真气去拔除深入五脏六腑的毒质。
但正所谓不积跬步无以致千里,单单每天能多清醒一刻、身体的病痛能减缓一分,对他而言便是极大的鼓励了。也因此,尽管脸色依旧苍白、身体的气血也依旧亏虚,可近两个月间,萧宸的心情和神气却都是相当不错的,半点不曾因自身的遭遇和境况而怨天尤人、自怨自艾。
可若说他一天之中最为开心的是什么时候,便仍非父皇每日由前朝回到寝殿时莫属了。
便如刻下。
宸儿见过父皇,恭请父皇圣安。
听着那熟悉的步履足音由远而近,几乎是才刚由门边瞥见那熟悉的袍服衣角,萧宸便俯下身子稽首而拜。
只是他的礼仪虽行得一丝不苟、十分标准,可小脑袋还没来得及接触地面,整个身子便已给一双熟悉的强健臂膀急匆匆地搂入了怀──感觉到紧随着萦入鼻间的、同样熟悉而令人依恋的气息,萧宸几乎是一瞬间就放松了全身上下的力道,顺着对方拥抱的势子软软地偎入了那紧实宽广的胸怀间。
──同时,也不忘伸出他的两只小短臂,回应般地挂上了来人颈项。
看着一脸满足地偎入自个儿怀中的爱儿,饶是萧琰于此早就习以为常,仍不由感到身上一轻、心头一松,胸口积蓄了大半日的忿懑无力全在肢体相触的瞬间为之一空;取而代之的,却是整个人仿佛重新充满力量的盎然生意。
可他虽然心情大好,但想到宸儿方才规规矩矩地按制行大礼、将那苍白纤瘦的小身板俯伏在地面上的模样,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抬掌拍了下爱子的小屁股:
不是说了你身子没好,不用行此大礼么?
唔……
萧宸面对父皇时虽然一向很自发地将自己当成普通的六岁小儿,但骨子里毕竟已是个晓事知理的少年人,即使父皇手掌落在他臀上的力道一点儿也不重,那种羞耻感却仍教他不由自主地脸上发烫,忍不住扭了扭小身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头埋入了父皇颈窝,讷讷辩解道:
礼不可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