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用过,也得说没用过啊。何况,卓御史是真还没吃,内阁中午会供应午饭,晚上、夜里只有值班的人会在内阁吃,毕竟大锅饭味道寻常。当然,要是打发人知会一声,厨房也会多备上一份。卓御史主要是没心情吃饭,连午饭都没吃几口,他毕竟年纪尚轻,不及他的恩师裴相,那位老相爷中午依旧将四菜一汤吃的干干净净,味口如同往日一般,因今天的羊肉汤有些咸,裴相还多吃了两碗酽茶解渴。
于是,卓御史道,“中午也没吃几口,刚看到有内侍提着食盒过来了,臣今日好口福。”
说着东宫膳房的管事已在外回禀,“殿下,晚膳得了。”
太子起身带着卓御史到隔间用饭。
太子的很多习惯都像穆宣帝,譬如,与书房相连的几间屋子都会布置出饭厅寝居的功能,以便国事忙碌时用。其实也正常,毕竟是至亲父子。卓御史想想,自家儿子也如自己一样,不吃葱不吃蒜。
想到自家孩子,卓御史面上显出几分柔软。
“在想什么,这么高兴。”太子擦净手坐在膳桌前,示意卓御史一并坐下。
卓御史道,“想到殿下与陛下很多习惯相仿,臣不禁想到家中小子也有很多臭毛病与臣如出一辙。”
太子笑了笑,“这也难免,我自幼在父皇身边长大。卓御史家公子想来也你亲自教养。”“是。”卓御史点点头,并未再多说自家孩子的事,但眼神中泄露的那么一两丝宠爱是藏不住的。
太子提箸用膳,“卓师傅别客气,尝尝这道辣炒鸡瓜子。”
太子饮食一向清淡,这样的菜色明显是为卓御史准备的。卓御史尝了尝,立夸菜好,的确好吃,那种辣到爆炸的口感简直绝了。因卓御史爱参人,又是御史台的大头目,他偏又嗜辣如命,故而在朝中还有一外号,人称卓辣瓜。
他还有一个好处,不矫情,更不似寻常高官大员那般喜怒不形于色,卓御史是个喜怒由心的性情。不论穆宣帝还是太子都觉着他不错,太子看他喜欢这菜,心里便也高兴,“卓师傅老家明明在直隶,怎么这样嗜辣?”
“以前在两湖当差落下的毛病,不瞒殿下,我小时候是丁点辣都吃不了,后来宦游西南,那边湿气重,当地人都嗜辣,我慢慢也就吃习惯了。”
“两湖那里的情形,卓师傅怎么看?”太子顺嘴问一句。
“国土好失不好收。”卓御史夹了块芥辣瓜放在嘴里,“眼下天寒地冻,不好行兵。明年春暖花开后,胡世子应该有所动作,从胡世子送来的奏章来看,他稳住江南局势是没问题的,收复起来怕没有这样快。”
“的确,自兵部奏章看,胡清善守不善战。”太子夹筷子小青菜,“我想派陆国公接手陕甘军防。”
卓御史夹着红焖羊肉的手微微一顿,继而将一块饮食赤红汤汁的羊肉夹到碗里,点头,“殿下英明。”
“卓师傅不反对。”太子倒稍稍有些讶然。
“我料想三殿下明年必也要趁伙打劫,不管是清君侧还是旁的名义,三殿下不会坐失眼下这等良机。陆国公与陆侯早有龃龉,倘旁的人在陕甘,臣还要担心会不会被三殿下收买,听说三殿下在北疆与许多商贾打的火热。商贾是最没立场的一群人,他们逐利而居。陆国公不一样,有陆国公在,必会用心防守陕甘。”这其间利弊,卓御史略一思量便能明白,由衷道,“真盼着三殿下能安守北疆,臣宁可做个猜测错误的小人。”
太子不置可否的笑笑,与卓御史都明白这绝无可能。穆安之一向与穆宣帝不睦,哪怕穆安之安守北疆,就凭他与穆宣帝的关系,纵太子真的倒下,穆安之想做储君都难上加难。可穆安之的性情、他身边的近臣,都不会让他安守藩镇之位。
不过,很奇异的,太子并不厌恶穆安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立场,太子眼下的立场是不论如何不能沦为案板上的鱼肉,储君这个位子,从登上它的第一天起就绝不能跌落,跌落便意味着死亡。而穆安之的立场是,绝对要得到帝位,得不到帝位,穆安之的结局比死强不到哪儿去!
他们是天生的敌人。
“殿下,年后再令陆国公去陕甘吧。”卓御史说。
太子颌首,“我也是这个意思。”
“内阁今天说什么没有?”太子舀着碗里的汤问。
“当然说了。昨晚发生宫变,我等一无所知,难免议论几句。还有陛下看着龙体康泰,便将军政之事悉数交给殿下处理,也有些让人想不通。”卓御史完全没有半点隐瞒,他轻轻叹了口气,却并未追根究底,而是正色道,“殿下,如今的形势再不能出半点纰漏了。陛下当年将臣指给殿下为师,臣大胆说一句,西南战事正在胶着,一旦西北开战,国力会迅速消耗。咱们在帝都,不能再发生任何风波,不论有什么事,都要先把这段时间撑过去。国运兴衰,就在此时了。”
“我需要卓师傅的帮助。”
“臣竭尽全力。”
自东宫告退,卓御史不顾冬夜寒冷直接去了一趟裴相府中。
一向有早睡习惯的裴相还没睡,听见卓御史过来拜见,裴相披衣去了书房。卓御史上前扶了几步,裴相挥挥手打发掉侍从,“这会儿过来,可是有急事?”“太子殿下想用詹事府,学生怕要做詹事府与内阁间的中人了。”卓御史直接说出重点。
裴相长长的“嗯”了一声,不知是在叹气,还是对太子所为有旁的意思。顿了顿,裴相看向卓御史,“詹事府本就是辅佐东宫的机构,殿下以往也用惯詹事府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还有,殿下欲谴陆国公到陕甘领兵防范北疆军进犯。”
裴相夹杂着几根银丝的眉毛紧紧的皱了起来,良久没有说话,室内安静的能听到窗外缓缓流动的静谧风声。
卓御史等了一时,忍不住问,“恩师不赞同?”
“太子让陆国公到陕甘防范三殿下,短期看是一步好棋。可这棋不好下,太子与三殿下之争是不能善了的,这一点,他们彼此都清楚。三殿下能将那等流言放出来,明年多半就要北上,陆国公于公于私都是阻挡北疆军的上好人选。可有一样,你还记得陆侯自大食人那里得到的那具铁甲吗?”裴相深沉的眼眸中闪过忧虑。
卓御史悚然一惊,立刻想到,“恩师是说,大食人会趁伙打劫。”
“不只。”裴相忧虑的声音在室内响起,“三殿下就藩时间太短,但在藩地已经有两场战事。虽然三殿下取得胜利,但难道那些战败的部落就没有漏网之鱼吗?三殿下在北疆还好,一旦大军随三殿下北上,北疆怕要不太平。”
卓御史几番思虑,甚至焦急的在屋内踱了两圈,“我实在想不出万全之策,恩师可有主意?”
裴相叹息,“世上哪来的万全之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罢了。”
卓御史兜了几圈又坐回恩师身边,他忽然想到,“我听说三殿下对三皇子妃好的不得了,三皇子妃今年不是刚给三殿下生了一对麒麟双生子么。恩师,三殿下就是造反,儿子还小,总不能还把妻儿带在身边,北疆必也要留下留守兵马的。三殿下若真是那样在乎妻儿,不会不做考虑,北疆毕竟是他的大本营。”
“龙子相争,只盼莫要伤到国本哪。”
北疆。
穆安之尚不知帝都禁宫之变,其实,知不知道这些都不影响他明年的计划。眼瞅就是年了,穆安之冒着大雪进屋,他先在外间由侍女帮着打扫了身上雪片,把头脸搓暖,这才往里间去。小麒麟正伸着脖子往外瞅哪,一见到亲爹进屋,高兴的舞晃着小胳膊朝亲爹咿咿哑哑的打招呼,穆安之高兴的一个箭步上前,抄起小麒麟亲两口,“麒麟想爹了吧。”
小麒麟乐呵呵的拿自己的胖脸去蹭他爹的脸,跟他爹两个笑声不断。李玉华松口气,“三哥你可回来了,咱们小麒麟等你半晌了。”
小麒麟挨到爹后就不松手了,穆安之揣着小麒麟坐炕上去瞅李玉华怀里抱着的大海,问,“大海想爹没?”
大海小盆友就瞟他爹一眼,确认他爹是回来了,然后便矜持的闭上眼睛,继续在妈妈怀里睡觉。穆安之也不觉碰一鼻子灰,笑眯眯地说,“今天回来的晚,我还以为孩子们都睡了。”孩子平时都睡的早。
“我跟孙嬷嬷哄了半日都不睡,小麒麟就是在等你,他平时跟你睡惯了的,你不回来,他就坐炕上玩儿,一个劲儿瞅门口,就是想你哪。”李玉华伸手摸摸小麒麟的小胖脸蛋儿,心里很疼惜这个孩子,两个孩子生下来,李玉华都一样疼爱,可大海生来就是个刁民,特别粘妈妈,自来吃奶都得他先挑左右,简直气死个人。小麒麟则是天生的好性子,啥都不计较的好孩子,有这么个磨人精弟弟,小麒麟就有些吃亏。
如今孩子们渐渐大了,李玉华晚上被窝里放两个小的实在吃不消,只得把小麒麟分给穆安之带。好在小麒麟是个乖孩子,跟爹爹一起也睡的很好。
这会儿爹爹回来了,小麒麟打个哈欠,也开始困了。炕上的被子是铺好的,被窝里也早用汤婆子暖过,穆安之忙给儿子脱了外头棉衣,然后小心翼翼的把小家伙放被子里。洗漱都是到外间,担心吵着孩子。李玉华也便打理着大海睡下,父母在身边,俩孩子很快就睡熟了。
李玉华令侍女端来热腾腾的宵夜,穆安之说,“我出去吃吧,别吵着孩子。”
“他们就是见不着你想你,并不怕吵。”李玉华这里时常来人,每天热闹的很,俩孩子也习惯人多。李玉华孩子养的好,并不是那种容易惊醒的孩子。
穆安之拾起筷子,“还真饿了。”
“今儿又去郊外大营了?”
“嗯,过去瞅瞅。冬天就这样讨厌,天黑的早,没觉多大功夫,到家里天便黑透了。”
李玉华给三哥夹块炖的酥烂的牛肉羹,整个冬天倒比往时更忙,不管怎样进补,三哥还是瘦了一圈。尽管李玉华深信自己是个凤凰命,以后能做皇后的人,她也盼着三哥有大出息,可如今不知怎地,见三哥这样操劳,她那当皇后的心也淡了。
有时李玉华都想,其实就是在北疆这样过日子也不赖。
可她也知道,这时候不能拖三哥的后腿给三哥泄气,李玉华说,“也别太操劳,总得顾着身子。只要身子好,以后多少大事做不得。”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穆安之看妻子一眼,“明年开春大军开拔。”
李玉华怔忡一下,她没想到这么快。
一时间,李玉华千般思绪涌上心头,然后,她只说了一个字,“行。”
第337章
朝臣不能随便见君王, 所以, 怀疑暂时只能是怀疑。蓝太后却是能随时见儿子的, 尤其是养病的儿子。
蓝太后很快发现儿子身边大内侍的诡异, 蓝太后想细问儿子逼宫之事, 令无关人等退下, 这大内侍却是看向穆宣帝,穆宣帝淡淡, “没什么,进宝就在殿中服侍茶水吧。”然后大致同母亲说了说。
只这一句话, 蓝太后就什么都明白了。
蓝太后是个有行动力的人, 她绝不会坐视儿子被软禁, 她也没有与太子撕破脸, 只是心下更恨陆家一脉, 也恼怒儿子眼瞎,当初她就劝儿子立储之事还当谨慎,论出身, 太子是陆皇后立后之前生的, 原也不是正经嫡子。论才干, 安之才学也不差。唯一差的就是没有外家支持,可柳家纵是没了,也比陆家这种不知底理的泥腿子强, 如今可好, 这把年纪, 叫人给逼宫夺权了。
蓝太后简直气个半死, 既恨太子没良心,又恨儿子不当心。女人这辈子,夫死从子,儿子一向孝顺她,蓝太后绝不能看着儿子出事,不然,陆氏当权,她宁可去死。
蓝太后没有召见内阁,这样动静太大,她也没有与太子撕破脸,甚至在太子到慈恩宫请安时,蓝太后还一幅什么事都没有的模样如往日那般劝勉太子几句,“皇帝也上了年纪,深更半夜受这样的惊吓,多亏了你,不然叫那姓秦的得了势,咱们祖孙怕都难保全了。朝廷上的事,你斟酌着办,实在难的,就去问你父皇。内阁那里,裴相是老相臣了,你要尊敬他,趁这个机会,多熟悉朝政。”
太子一一恭顺应下,“是。孙儿听皇祖母的。”
蓝太后慈爱的让他吃果子,问他这一天处理国政可还顺利,太子道,“内阁大都会拟批再呈上来,再有要紧事大家商量着办,眼下并没什么。明年开春事务怕要多起来,得提前准备。”
蓝太后颌首,没再说朝廷的事。
凤阳长公主来的也很快,太子还有事务要理,与凤阳长公主略说几句话便辞了去。凤阳长公主见母亲无事,先松了口气。蓝太后也问她,“你府里还好?”
“我那里都好,昨晚上的事半点风声都未闻。”凤阳长公主进殿时就没见到穆宣帝的身影,这会儿便拉着母亲的手问,“我听说阿弟受惊病倒了,正想过来看看他,他如何了?”
蓝太后示意近人皆退下,方与闺女说了穆宣帝身边的大内侍进宝的反常,凤阳长公主凤眸微眯,轻轻拍一记扶手,似要将心中郁气发泄而出,“我心里很记挂母后和阿弟,就匆匆进宫了,外头的事还没打听。眼下,秦龙虎被杀,龙虎营十万兵马想来已另有人接手,既有逼宫之事,禁卫大统领隋芳必然要引咎辞官。母后什么都别露出来,先稳住太子,眼下断不能让陆家成事。太子好歹是姓穆的,倘叫陆家借太子得势,帝室就危险了。”
“这你放心,我看太子对我还似以往,并未露出骄态。”蓝太后轻声说,“这自入冬以来,也没见老三那边打发人来帝都,旁的不说,年礼也没送,不知是怎么回事。”
凤阳长公主便知母亲是想借此机会召穆安之回朝,凤阳长公主寻思一二,“老三一向孝顺母后,断不会不打发人来送年礼,纵道路难行,请安折总该有一封的。”
“入冬以后就一直没信。”蓝太后说,“今年有西南那档子事,皇帝忙的跟什么似的,我心里既牵挂皇后又牵挂老三,想了想也就没说。如今看来,岂不反常?”
“老三那里倒不用担心,他身边都是跟了他几年的近臣,何况就藩后也收拾得住藩镇,北疆数万大军哪。”凤阳长公主由衷说,“先时我总觉着阿弟给安之的封地太贫寒,如今想来,倒得庆幸安之早一步分封出去,北疆骑兵战力第一,有安之在,帝室就还有援手。”
想到今年穆安之平叛两个不恭顺的部落,蓝太后对北疆兵的战力也很有信心,这让她因担忧而憔悴的面庞多了几许振奋的神光,“这事不要急,你在外盯紧了陆国公府,我在宫里也要看好了姓陆的女人。”
母子俩商量一番,凤阳长公主便出宫去了。
一时又有嘉悦嘉祥两位公主进宫请安,这两位消息更慢一些,进宫后才晓得宫变之事,都吓的不轻,好在听闻父兄皆无恙,乱党已诛,暂且放下心来。
只是,因乱党是自家公爹,嘉祥公主有些没面子。她细打听一下,知道丈夫是有功的,嘉祥公主便放下心来,她本身对婆家那起子人也没啥感情。而且,因秦僖惯爱摆谱,再加上嘉祥公主也是个架子大的,两人很有些彼此看不惯。
如今秦僖出事,嘉祥公主就说,“以前我去秦府就是,他架子摆的比父皇还大。”其实嘉祥公主拢共就大婚后去过一次,那次还是拜见公婆。
穆宣帝不想跟这傻闺女有任何对话,嘉祥公主以为父亲身上不适,连忙让父亲歇着,她明天再来请安。
嘉祥公主主要是为驸马说了许多好话,知道她哥让驸马管禁卫军,嘉祥公主还跟他哥说,“龙虎营的事,哥你若有不清楚的也只管问驸马,他总比旁人知道一些。”
太子以往很发愁这个妹妹,如今想来,傻人也有傻人福,太子与嘉祥公主道,“你好生体贴驸马,他不容易。”
“哥你放心吧,我什么时候不体贴了。”嘉祥公主根本没考虑秦家一家子叫关起来,就剩秦廷一人升官发财,秦廷心情是怎样的。她也不觉着这需要考虑,因为在嘉祥公主心里,唯驸马一人是她亲人。
帝都暗流涌动。
此时便看出凤阳长公主的份量,这位长公主非但出身尊贵,更是嫁得世家大族。唐驸马绝对是帝都消息最精通的几人之一,他们夫妻一向和睦,唐驸马自然不愿意看到帝室动荡。
听丈夫分析完眼下局势,凤阳长公主轻声一叹,“看来龙虎营、禁卫军都落到太子手里了。”
“龙虎营今天掉了上百颗脑袋,今天刑部御史台都在跟打官司,说他们动用私刑,未经刑部而处斩官员。内阁也说这样不妥,太子令詹事府、刑部、御史台三方一并审理龙虎营之事,算是给足内阁面子。但龙虎营大清洗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禁卫军要好些,隋将军也只是撤职,陛下算是先划了个道出来,虽有将领调职,还在可接受范围。”唐驸马道,“我内务司的差使,太子也没有动。”
“太子又不傻,纵他这事瞒不过你,他也知道你不是会利用职司行小人之事的性子。”凤阳长公主问,“陆家呢?太子可有重用?”
唐驸马犹豫片刻,“太子有意年后着陆国公前往陕甘掌关隘兵权。”
凤阳长公主猛的柳眉倒竖,“这是什么意思,太子要给陆家兵权!”
“防范三殿下入关勤王吧。”唐驸马说。
“老三并没有入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