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抬起头来,目光平直淡定,继续说道:“圣上可想知道我是怎么让灯上出现天狗之影,又怎么让它活生生地动起来的吗?”
皇帝没有说话,以默许的态度听她继续说着。
那女子却不在意有无回应,脸上呈现出一种满足的姿态,仿佛沉浸在这世界上最美妙的氛围当中,似乎这里不是主宰她性命生杀之地,而是梦想实现的光荣殿堂。
“其实很简单。”
“我做的最好的灯就是走马灯。这样简单的原理,却能够做出这样美妙的效果,所以我最爱这种灯。”
“要做出奔腾燃烧的天狗,需要在这灯笼上费些心思。那日灯楼上所有的灯笼其实都是走马灯。走马灯转起来,是因为里面有叶片一样的纸轮,点燃蜡烛后,热气浮动,推着轮轴转动。”
“但我先将叶轮的缺口用蜡薄薄封死,再在灯芯的中段封一小块硝石粉末。时间我都计算得刚刚好,当叶轮上的封蜡被热气融化之时,灯芯刚刚好燃烧到硝石那一段,就会蹦出火星来。而此时灯屏正好被带动,我事先用磷粉在灯屏上画上图案,一见火星就会立刻燃烧起来。”
“上百个灯笼都是这样做,每一个都组成了天狗的一部分,远远看去就会如同一只燃烧的天狗。而当轮轴继续转动,燃烧的部位就会移动,组成新的图案。最后看起来就是一只活灵活现、不断跳跃的燃烧的天狗。”
“除了我,这世上没有人能够用如此在如此大的灯阵中,做出这样精准的计算。时间、火候、灯笼彼此间的距离,都必须分毫不差。”
“连圣上都被骗了过去,不是吗?”
她最后说完,心满意足,那股无法压抑下去的得意,像是从石板缝里硬生生顶开来的草种,透露着永不磨灭的野心和生机。
“身为下贱,心比天高。”皇帝看着她,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那女子却笑了起来,面容平静,眼神无波。
“圣上您亲自审问我这样一个贱民,甚至大费周章地听我说完这么许多长篇大论的布置,无一处细节放过。”
“草民自然不会以为,珍贵的是自己。不过是卑贱的老鼠和高贵的玉瓶间,圣上不想因为我而碰碎了您珍爱的玉瓶罢了。”
随即深深地伏了下去,额头紧贴着地面,自进了书房后。头一次呈现出恭顺而服帖的模样。
“草民愿意承担所有的罪责,受千刀万剐。天狗作乱的秘密,草民也愿意在天下人和满朝大臣面前悉数供出,绝不会有半分含糊,更不会攀扯大皇子。”
“您若是捉得到那个女子,她的罪便她来认。您若是捉不到,草民也愿意由我一人供认。”
“你倒真不顾惜你自己的性命。”皇帝久久没有说话,再次开口时,有些难以辨认的暗哑。
“草民做出这个决定时,便知道早晚会有这天。草民并不怕死,也不怕折磨。唯一怕的。就是我这世上无双的技艺,会悄无声息地就湮灭了。”
十六听到这里才明白这女子为什么不与钩星一起逃走,为什么敢于在圣上面前这样长篇大论,因为她早已号准了皇帝的脉。
皇帝想要保下大皇子,就必须找一个替罪羊。而且朝臣不是傻子,天下人也不是傻子。这个替罪羊如果解释的细节,不够令人信服,只会让大家对大皇子更为不耻和怨怼。
为了要让大家相信,那么她巧夺天工的技艺就必然会被摊开来,将每一个细节都推摸干净。
到时整个天下都会记住,一个小小的、卑贱的,在家中连学习灯技都不被允许的女子,是如何做出了令最至高的皇权都能动摇的绝命灯笼。
这心思真狠啊,对家人狠,对百姓狠,对自己更狠。
十六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才是真正的痴人。
她做不到,有些佩服,却也无法真心认同,这么多条人命,在这女子眼里,怕是还不如走马灯上她亲手绘制的一个图案重要吧。
十六猜得准,果然,皇帝听了这女子的话后,反常地沉默了起来,如同默认一般。
最后说道:“朕赏你千刀万剐,也赏你这个名,只是你没有机会,活着看到自己名扬四海的那天了。”
那女子却突然绽放出比春日正盛时的艳桃还要灿烂的笑容。
“草民谢主隆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华丽的御书房里,此刻只剩下这句万岁万万岁的寥寥回音,以及磕头谢恩的沉闷撞击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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