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可惜,晴明还是没能召来大天狗。不等新岁至,京中便是一片天翻地覆的变化。
法皇未能熬过严严寒冬,仓促薨逝。新剃垂帘的新法皇却不再宠爱佐竹氏,而是扶持了武田氏的人作为近臣。佐竹氏是武家,与同样武家出身的武田家是数辈的宿敌。一起一落间,武田与佐竹便借着法皇的名号兵刃交戈。
佐竹氏虽然是武士之家,却酷爱模仿公卿贵族风范。历经数朝,佐竹氏早就不复昔日武士之家的彪悍。战争一起,便一路败退出了京师。佐竹一家,连同那位曾经名满京城的稻松殿,一同消失于京中。
等到明音再度回到山腰的小屋之时,却发现那儿早就空无一人。
于是,她便四处打听着。
“可有人见过稻松殿?”
“稻松殿去了哪儿呢?”
一路奔徙于皑皑荒原,跋涉过雪夜与寒冬,莲沼明音终于站在了西海边。
身着黑色法衣、头戴斗笠的僧人,牵着一匹马,穿过草苇间的小径,朝前走去。小摘跟在他的身后,捧着一柄黑身红镡的太刀。
“稻松殿。”明音喊他:“你要去往何处?”
“……你不用再跟来了。”莲入法师没有回头。
“稻松殿!同我一起回去吧?你爱天下众人,也当爱我呀。”明音说。
“你回去吧。”莲入法师说。
明音没有回去,而是跟着莲入朝前走去。越近彦岛,四周越是荒芜。海上漂泊着无数破败战船,四下村舍荒废无人。莲入摘下斗笠,取出旧日的战铠披在身上,从小摘手中接过太刀,踩着脚蹬上了马。
看着他身披盔甲、手持太刀的模样,明音便想到了小摘说的话。
“殿皈依佛宗前,却是很有趣的。殿从前号称京中第一贵公子,持太刀跳青海波舞的风姿,让无数人倾倒。不过,殿现在已折刀不用了。”
她心头惶惶的,便再次喊道:“稻松殿,你要去往何处?”
莲入法师不回答,只是一引手中红绳,与仆从小摘一齐策马朝前奔去。
彦岛的海岸上,已是一片人声喧腾,兵戈交接之声亦不绝于耳。下沉的战船随波逐流,破空的羽箭钉满了船柱。原本碧蓝色的海水,早已被鲜血染为一片浑浊。天边的一道乌金残阳,在海面上映出残存破碎的金芒。
莲入的兄长佐竹基实驭着战马,手握太刀,面颊上染满了凌乱的血迹。他的奶兄佐竹知宗说:“殿,不如先从彦岛撤走吧。”
基实摇头,说:“若是义实还在,也不至于沦落至如此境地。”
佐竹知宗苦笑不已,也知道这是基实随口一说罢了——虽然稻松殿惊才绝艳,但仅靠稻松殿,也救不回这衰颓的局面。
就在这时,一串马蹄声朝着几人迫近。基实诧异地抬起头,却听见一声清朗的呼喊:“兄长,是义实来迟了。”
那年轻人策马直入敌阵,于他手中挥动的太刀,凛然生悍。随着奔袭的马蹄,无数武士于他的面前倒下,飞溅的鲜血染满了盔甲的下摆。他一紧引绳,使得战马将双蹄扬起,手中太刀迎着流矢而去,竟将一枚羽箭一分为二。他深红色的铠甲折着西沉的夕光,犹如鲜血浸润。
基实的视线落在他盔甲下的法衣上,竟然掩面痛哭起来。
“生不逢时呀,生不逢时。”基实哭诉道:“竟要剃度了的弟弟为我上阵杀敌。”
彦岛的夕阳渐渐沉入了地平线,战斗渐歇。莲入法师站在噼啪的火堆旁,低颂佛号。他一手握着染满血迹的太刀,一手捻着修补好的念珠,喃喃的低语声,消散于夜空之中。
许久后,他对基实说:“我这便要走了。”
基实明白大势已去,便对他说:“以后我等便只能屈居于彦岛,以期东山再起之机。义实,若是你……”
莲入说:“我去游历西海。”
他将念珠收好,牵过疲惫不堪的战马,朝着茫茫的夜色之中走去。被血迹晕染的法衣下摆,低垂于粗陋的草鞋之上。
莲入法师带着小摘朝西海边行去,不知何时,那雪发的女子便又跟在了他身后。一夜跋涉之后,天光渐亮,莲入法师盔甲上的血迹,映入了她的眸中。
“稻松殿,你入阵杀敌了吗?”她问。
“稻松殿,你爱天下人,却也会杀武田氏的敌人吗?”她问。
“稻松殿,你也爱不了天下人呀,你也只是个俗人而已。”她说。
莲入法师牵着马,一直没有回头。唯有小摘时不时转过头去,朝她投去怜悯的一眼:“不用再跟啦,快回去吧,快回京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