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显恩瞥了她一眼,瘦瘦小小的,垂着脑袋跟一只温顺的小猫一样。刚刚撩开车帘见着他的时候,眼眶都还红红的。
他要是今日未来,怕是她要一个人躲在车厢里偷偷抹眼泪了。既然想要他陪着,昨晚又不跟他说。
小姑娘脾气。
他偏过头,望着车窗上垂下的流苏带子。缓缓阖上眼小憩,嘴角勾起一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早知道就晚点来了,还能瞧瞧她哭鼻子的样子。
马车内慢慢安静了下来,谢宁也不开口吵他,尽量往里面挤了挤,想给他多腾些位置,让他坐得舒服些。
他平日里都是坐在轮椅上,谢宁往往站着,所以对他的身量没什么太多的感触。这会儿和他一道坐着,才真切感受到他是个高大俊拔的男子。若是他站起来,她怕是只到他的肩头。
周府跟谢府有些远,马车约莫要行一个多时辰才能到。车帘轻晃,透进细碎的光,混着街道上的吆喝声。谢宁下意识地攥紧了衣摆,心头设想了一遍又一遍回到谢家的场景。可马车停下时,她反而出奇的平静。
她偏过头瞧了瞧周显恩,轻声提醒:“将军,到了。”
周显恩淡淡地“嗯”了一声,动了动身子:“你先下去吧。”
谢宁也知她在这儿挡着他不便下去,便撩开门帘出去了。轮椅已经摆好了,马车外的秦风随后探进身子将他扶了下去。因着他双腿不便,下车时便显得有些艰难。秦风有些跛脚,也有诸多不便,谢宁在一旁小心地扶着。
好不容易将他扶稳,正要慢慢坐回轮椅时,就听得路人交头接耳的言语,和向他的双腿投来的异样眼神。或是好奇,或是嘲讽。
这些人以前只见过骑着高头大马,受万人追捧的周显恩,何时见过他这副模样。觉得新鲜又畅快,好像庙里的菩萨像落在地上,去踩一脚,就好像自己也高高在上了。
他们看戏的眼神,像一把刀子,慢慢去割开别人的脊背。
“那人是不是那个什么镇国大将军啊?”
“可不就是他,我之前还听说他早死了,哎哟喂,以前那么威风的一个人,你说说,就成这样了。”
那人啧啧了几声,一阵长吁短叹,细碎的话分毫不差地落到了谢宁的耳朵里,她身子一僵,扶着周显恩的力道也收紧了些。
周显恩挑了挑眉,漫不经心地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扶我坐上去。”
谢宁勉强撑了撑嘴角,轻轻“嗯”了一声,便小心地扶着他坐回了轮椅。
她推着轮椅往前走,却在台阶处被迫停了下来。几层高的台阶,对于坐在轮椅上的周显恩来说,却是极大的困难。
周显恩面色如常,似乎毫不在意。周遭的人却伸长了脖子,看戏一般,想瞧瞧他怎么上台阶。
谢宁低垂了眉眼,喉头有些发堵。她弯下腰,对周显恩轻声道:“将军,我先去吩咐他们准备一下,您等着我。”
周显恩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一旁的秦风就挡在他身旁,冷冷的目光扫过周遭看戏的路人。
谢宁转过身时阖了阖眼,毫不迟疑地踏上了台阶。左右并无其他车马,想来是时辰还早,谢楚和信王还未至。
她刚一到府门,几个丫鬟嬷嬷就迎了过来,恭敬地道:“二姑娘安好。”
几个年轻的丫鬟没忍住抬头望了望,见到台阶下是坐在轮椅上的二姑爷,目露讶异,看向她的眼神也微妙了起来。
再一想到续弦夫人生的三姑娘风风光光嫁给了信王殿下,这几个丫鬟面上不显,心里却是暗暗嘲讽了谢宁几句,身为原配嫡女还嫁了这么个残废,也着实可怜了。
这些人的态度变化,谢宁隐约也察觉到了。她懒得理会,只是开口问道:“我父亲呢?”
领头的嬷嬷态度也有些轻慢了,耷拉着眼皮子,不紧不慢地道:“二姑娘来早了,老爷和夫人还在用早膳。您和二姑爷就先去偏房候着,家宴的时候再过去吧。”
说罢,那嬷嬷就神色恹恹地准备领她去偏房了。
“你这婆子怎么说话的?这是夫人的娘家,老爷是夫人的父亲,回自己家,还要我们去偏房等?”云裳没忍住,指着那嬷嬷的鼻子就大声斥责起来。
刚刚她那语气,任谁都听得出不恭敬。这是谢家,夫人不过出门七日,竟然连这些下人都敢甩脸子了。
一旁的谢宁眼神也沉了下来,饶是她平时如何隐忍,此刻的脸色也有些难看。便是上门求见的客人,也没有如此轻慢的。况且她早就传过信,她会在今日回门,可她父亲竟然半点不给情面。
那嬷嬷被云裳骂得愣了半晌,态度也好了些,面上还是一副为难的样子:“这可冤枉老奴了,咱们也就是做下人的,一切不过是按规矩办事。”
谢宁眼底浮现出一丝嘲讽的笑,看来这些都是郭氏故意安排的,就是为了给她一个下马威。她受些委屈没关系,可今日是周显恩陪她一起来的。她不能让他跟着一道委屈了。
她沉了沉脸色:“派几个人出来,再将沿途的杂物清理一下,我和我夫君要回门。”
那嬷嬷似乎没有动作的意思,只是转头吩咐人去扶周显恩。
不过片刻,却听得身后一道玩味的声音:“这国子监祭酒家的门阶,倒是比我周家的还要高。”
她一回头,周显恩不知何时到了她后,他正慵懒地靠在轮椅上,目光随意地望向刚刚开口的嬷嬷身上。
一旁的秦风仰着头,脸色不善。论起官阶,他家爷可是压了这谢大人不知道多少级。放在以往,这种小官连他家爷的面都见不着。就算成了翁婿,尊卑有序,也是不可僭越的。
那嬷嬷一愣,没想到这坐在轮椅上的二姑爷口气竟如此轻慢。她还未张嘴,就见他的眼神一点点地冷了下来,落在她身上跟掉了一身的冰渣子一样。
她下意识地打了个摆子,垂下头不敢再看他,只是嗫嚅道:“老奴去前厅问问,老爷和夫人应当快要用完膳了。”
她说罢就飞也似地走了,剩下几个丫鬟也都低着头,尤其是见着秦风腰间的短刀,和他一脸不善的神色,立马个个噤若寒蝉。
院子里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来的不是谢浦成,却是突然冒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他的面相和谢楚有几分像,只是比她多了几分英气,头缠着红色抹额,腰间挂了一溜短刀匕首,当啷作响。
一脸倨傲,下巴仰起,眼神却是直勾勾地盯着坐在轮椅上的周显恩。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粗长了!
快三千五百个字!
第24章 谢府
“你是周显恩?”
挡在谢府门口的少年略带了几分稚气,压根没有瞧旁人一眼,径直盯着轮椅上的周显恩,将他从上到下地打量了好几番。
秦风往前一步,颇有些不悦:“我家大将军的名讳,也是你能随意直呼的么?”
周显恩倒是没有在意他的失礼,或者说压根连他这个人都没在意。
谢宁低声向他解释:“这是我四弟谢辞,他尚年幼,有些口无遮拦,将军莫怪。”
谢辞是她继母郭氏所生,和谢楚是龙凤胎。平时喜爱舞刀弄枪的,为人是娇纵了些。
周显恩随意地点了点头,谢辞见他承认了,定定地盯着他的脸。忽地握紧了拳头,向他走了过来。只见得他手臂颤抖,连呼吸都有些显而易见地粗重了些,腰带上的短刀匕首跟着当啷作响。
秦风眼神一沉,手指按住了佩刀的刀鞘,冷冷地瞧着走过来的谢辞。周显恩倒是神色如常,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轮椅扶手。
“四弟,不可无礼。”谢宁轻声开口,倒是没有太过担心。
谢辞走得极快,大步流星地就过来了。他一来,直接就从谢宁和周显恩之间挤了进去。
谢宁被他挤到一旁,却只见得谢辞抖了抖身子,蹲在轮椅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周显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二姐夫。”
这声音要多甜腻就多甜腻,活像吃了整整一罐子蜜糖一般。听得旁边的秦风抽了抽嘴角,谢宁倒像是习以为常了,并没有意外。
周显恩挑了挑眉,饶有趣味地“嗯”了一声。姐夫这个称呼,他倒是挺受用的。
谢辞见他这么好说话,又往他身边凑了凑:“二姐夫舟车劳顿的,累不累,饿不饿,渴不渴,酸不酸?要不我给您捏捏背,揉揉肩?”
他往前挪了挪,将脸凑到周显恩面前,两只手垂在胸前做了个捏肩的姿势,还冲他挤了挤眉眼。
周显恩斜了他一眼,身子不着痕迹地往旁边靠了靠,不置可否。还没等他说什么,谢辞就转过头,川剧变脸一样瞪着那几个丫鬟婆子:“你们眼睛长哪儿的?没见着我二姐夫来了?不端茶送水也就算了,还不赶紧收拾好,请他进去!”
那几个丫鬟被他一骂,身子更是抖得很筛糠一样了。
周显恩抬了抬手指,漫不经心地道:“这些倒是不必了,你父亲呢?”
谢辞转过脸,又笑成了一朵花:“我爹在前厅呢,您找他啊?那我这就带您进去。”
他又绕到周显恩身后,要去给他推轮椅。谢宁往前走了几步,轻声道:“四弟,还是我来吧。”
谢辞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大高兴:“我说二姐,我这跟我二姐夫热络呢,你一个女人家家的,边儿去。”
周显恩冷冷地瞧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就是这么跟你姐姐说话的?”
谢辞立马缩了缩脖子,不安地瞧了他一眼,连忙摆手:“二姐夫,您别误会,我没那意思。我这就是一时嘴快了,我对我二姐可好了,真的。”
周显周没理他,抬了抬手指,让谢宁推着他进去。
谢辞也不气馁,就跟在旁边,左右转圈,嘴里说个不停,一路嘘寒问暖。走了一段路,他搓了搓手,颇有些期待地瞧着周显恩,小声地问道:“二姐夫,您能收我当徒弟么?不当徒弟,当小弟也成啊。”
似乎是怕周显恩嫌弃他,他立马紧张地添了几句,“您别看我年纪小,我会的可多了。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就没有我不会的。您就收了我吧,我保证听话。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谢辞这人算是个纨绔,却立志做一个能把别人都揍趴下的纨绔。他见周显恩没理他,眼珠子一转,又笑嘻嘻地开口奉承:“我可是从小就听说书的讲您的故事,做梦都想见着您。就我爹非要我学什么四书五经,把我关在书房里,不然我早就跑去投奔您了。您在战场上的那些事,我可是倒背如流。那个什么北戎王,传得那么邪乎,还不是被您一刀,就把他的头砍下来了。”
周显恩恹恹地撩了撩眼皮,斜了他一眼:“话真多,吵得我头疼。”
旁边的云裳没忍住差点笑了出来,赶忙低下头。秦风则是一脸的意料之中,他家爷最讨厌这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人了。
谢辞立马把嘴抿成了一条缝,不敢再乱开口了,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
谢宁没说什么,安静地推着他往前走,不过行了几步,她忽地身子一僵。不远处,谢浦成和郭氏就匆匆迎了过来。因着是在家,他穿的是燕居服,虽年近四十,却面如冠玉,隐约可见年轻时的风采。一旁的郭氏还是和平时一样,连头发丝都精心打扮了。
谢浦成在周显恩面前站定,恭敬地行了个礼:“下官谢浦成,见过大将军。”
一旁的郭氏也跟着弯腰行礼,只是眼中全无半分尊敬,反而透着不耐烦。也不知道她家老爷是怎么想的,一个残废而已,也劳得他们亲自出来迎接。
“谢大人不必多礼,算起来,你也是我的岳父了,这样可就见外了。”周显恩抬了抬手指,话虽如此,却是受了他这个礼。
谢浦成这才直起腰身,面色含笑,对着周显恩道:“大将军远道而来,不如暂且移步前厅,稍作歇息。下官这里还有新进的庐山云雾茶,倒可请大将军品鉴一二。”
谢宁瞧了谢浦成一眼,见他半点目光都不曾落在自己身上,全然只顾着和周显恩攀谈,她的眼底浮现出一丝自嘲。
她究竟还在妄想些什么呢?
良久,她垂了垂眼帘,低声道:“将军,您且去前厅,谢宁想先去祭拜一下家母。”
在她提到“家母”时,谢浦成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却是透着几分厌恶。而这被刻意压住的厌恶,还是分毫不差地落到了谢宁眼里。
不过,她从小就看惯了,毕竟他有时对着她这张和她娘有几分相似的脸,也会露出那样厌恶的神色。
周显恩捻了捻手指,勾唇笑了笑,却有几分冷。他伸手将谢宁拉到自己身旁,手指绕着她的衣袖,仰头看着她:“我自然是同你一起去。”
他转而看向谢浦成,嘴角勾笑,露出几分惋惜:“看来这茶一时半会儿是喝不上了,谢大人就请自便吧。”
谢浦成面色一僵,这是谢府,周显恩倒像是发号施令的人。可他到底是战功赫赫的镇国大将军,也没人敢忤逆他。
谢浦成撑起了笑脸,弯了弯腰:“既如此,下官便去命人备好酒席,待一家人到齐,还请大将军来赴家宴。”
周显恩只是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半点目光都没有给他,手指还卷着谢宁的袖袍。
谢宁垂眸,行了个礼:“父亲,母亲,谢宁告退。”
说罢,她就推着周显恩往偏厅走着,云裳、秦风一并跟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