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钧自己再清楚不过,穆元卓论文里描述的方法走在学科的最前沿,他这次失手了,也不可能指望普通医院的医生把晁泽治好。夏钧在他床前枯坐了一夜。被注射过药剂的晁泽很安静,安静得像是要就此跟这个世界断掉瓜葛,安静得让人忍不住去怜惜他。“如果你能好好的醒过来,什么我都不在乎了,阿泽…求你了,醒过来吧。”
夏钧给自己旅行在外的老板发了邮件,到此刻他唯一能求助的大概也只有这位先生了。夏钧隐去了自己跟晁泽之间的关系,详细描述了晁泽的情况,在信件末尾恳求自己的老板能够回国一趟。在那之前,夏钧只能靠自己和医院提供的镇静剂来阻止情况变得更糟。
晁泽的意识始终混乱,那一夜昏迷过去之前还能叫出穆元卓的名字,但他之后的几次短暂醒来,都不能够认出眼前的人。更多时候他在沉睡,靠着打点滴来维持生命。
第二天晁泽的电话开始疯响,他的助理打电话过来。夏钧在此之前从未接触过晁泽的人际圈子,也没见过他身边什么人,但助理的电话不能不接,听说了晁泽的情况之后,助理表示要到医院来。
夏钧打来热水,替晁泽擦了擦脸。心知他的助理一旦得知始作俑者是自己,必然是少不了埋怨和甚至更为严的追责。但事情是他一手推到这个地步,也实在是难辞其咎。比后悔更多的,是心痛。看到晁泽昏迷中都不安稳的样子,夏钧觉得自己错了。因爱生怖,因爱生妒,他被妒忌蒙蔽了双眼,忘记了最开始和晁泽在一起,是因为爱。
门被敲响,晁泽的助理来了。
夏钧把毛巾放回脸盆里去,理了理衣服走过去开门。他心想,无论对方说出什么难听的话,他也都要受着,都是他该得的。
入眼是一个长相周正的年轻男人,五官甚至带着点稚气,夏钧眯起眼,正觉得这人有几分眼熟,来人却睁大了眼睛,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用一种几乎要失声惊叫起来的语调说出:“元卓哥!你回来了?!”
第二十五章 【你还好吗】
夏钧至少愣了半分钟没有回过神。然后他拉住了那个男人,一字一顿地问,“是我长得很像穆元卓,还是,就是穆元卓?”
助理以一种难以置信的古怪表情注视他,似乎夏钧讲了一个明知不好笑还要讲出来的烂笑话:“你……?”
夏钧不必再等下去了,助理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原来……
是这样的……
夏钧脑中飞快闪现自从认识晁泽以来发生的一切,晁泽说过“或许我对夏医生来说,只是个普通病人,但是夏医生对我来说很重要”;在被催眠回忆起过去的时候,他们交换了一个吻,那时候晁泽眼里亮亮的,对他说“我喜欢你,是这样的喜欢”;他们在情事过后相拥而眠的时候,晁泽口中不断呼喊的那个名字……最后夏钧想到了穆元卓论文里提过的自我催眠。
原来所有的所有……
竟然是这样的。
夏钧胸口剧烈起伏,在助理惊讶和无措的眼光里,推开了他,突然间冲了出去。他跑出房间,冲下盘旋的楼梯,一路奔跑到医院门口的小广场。手撑着冰冷的石凳子,夏钧这才得空慢慢把这口气喘匀。
他想起晁泽意识尚且清醒时说的最后一句“你不能这样对我,不能这样对我们”。夏钧心里一阵钝痛,几乎让他无法呼吸了,原来痛苦到了极致,不是一根针、一把剑插进去的那种尖锐感,而是漫长又深重的折磨,像沉入水中,被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潮水挤压,慢慢被剥夺掉呼吸和生机。他无法形容那种压抑和心头炸裂的苦楚,甚至原本应该是甜蜜的桥段都变得让人更加难过起来。
如果他是穆元卓,那么一开始催眠自己忘掉晁泽,后来又想催眠晁泽忘掉自己…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可他对事情的现状无能为力,晁泽躺在病床上意识不清,能否醒来尚且是个未知数,而他自己呢,他自己……夏钧意识到如果他真的是穆元卓,那么他早就孑然一身了,父母早就离世,只不过留了一堆用不上的遗产给他,而唯一一个愿意跟在自己身后的人,正因为自己的莽撞躺在医院里。夏钧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情绪的崩溃,他甚至想到了就此了结。
夏钧被抽去全身力气似的,扶着石凳坐了下来。他眼里很空,只是面无表情地呆坐在那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在医院门口待一段时间会看到很多东西。呼啸而至的救护车上抬下来担架,担架上的人头部血肉模糊,像是刚刚从一场械斗里退出来。有年迈的老人弓着背往外走,手里拿着白色塑料袋装的西药。他看起来情况不太好,头发已经是失去光泽的灰败,手也是颤抖的,但他紧紧攥着那一小袋药,好像这样可以在世上活得久一点。还有年轻女孩子在男伴的陪同下走进去,他的手揽着她的腰,年轻女孩的眼里写着羞涩和憧憬。长幼,生死,离去和归来……个体的生命于莽莽苍苍的宇宙而言,是那么渺小又无力。但每个人都在很用力的活下去,即使被意外伤害,即使被时间摧折,还是很努力地在挣扎,向着生的方向伸过去自己的手。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一个折磨连接着另一个,但我们还要抗争,还要努力地活下去,还要贪恋这样脆弱又渺小的生命。活下去,才会有希望。夏钧不知自己坐了多久,也许很长,也许只是一瞬间。怀里揣的手机突然振动了起来,是该给晁泽喂药的闹铃提醒。夏钧守住了心底那点微弱的火光,缓慢地迈着步子,朝病房的方向走去。
再见到晁泽的助理,让夏钧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那个叫他元卓哥的男人正有些茫然地在病房门口张望,夏钧快走了几步,“怎么了?”见到他来,助理才松了一口气。“泽哥醒了,但是看着,不大好…”
夏钧心头猛跳,以为晁泽做出了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在他询问的目光下,助理有些为难,“泽哥好像,忘记了一些事情……”助理说得很轻,夏钧却听懂了。
他三两步冲了进去,看到晁泽已经坐了起来,手里握着一个玻璃杯子在慢慢喝水。见到他的一瞬间,晁泽握住杯壁的手紧了紧,然后微微偏头,露出一个有些困惑的表情来,“有……什么事吗?”
夏钧心一沉,睁大了眼睛不让自己在人前掉下眼泪,“我,我是谁?”
晁泽笑了笑,然后用看怪人的眼光看向他,“这位先生,你还好吗?”
第二十六章 【留下】
就算晁泽的助理不说,夏钧也明白,有些该是他的责任是推脱不掉的。
比起找回他使自己忘掉的属于穆元卓的那份回忆,他更在意的是,晁泽的精神状况到底算不算好了。拍出来的片子里显示晁泽脑部一切正常,但夏钧清楚,这些都不能说明问题,他不知道这次尝试会不会对晁泽的意识造成永久性的损伤。眼下晁泽表现出来的,只是遗忘了关于他的所有事,会不会有其他问题,夏钧不敢保证。有些人在巨大的痛苦面前会选择性遗忘,也许真的是发现夏钧试图催眠他的那一刻使晁泽难以承受,他的身心出于自我保护,而封闭了关于穆元卓……关于夏钧的记忆。
被彻底忘记,这原本,应该是穆元卓想要的。夏钧却不想,或许是因为自己还没有唤醒属于穆元卓的那部分记忆,也就没有找回当初离开晁泽的心情。夏钧在催眠晁泽之前,是准备要跟他天长日久在一起,才下了决心排除障碍。眼下即使知道了真相,比起暂且还没拾回来的穆元卓的记忆,夏钧对于被遗忘这件事更加心痛。
晁泽面上的表情礼貌却很疏离,夏钧眼前被水汽糊住,却不愿在这样的晁泽面前露怯,“没事……”
一开口发现自己的声音说不出的沙哑,对于这样的失态,夏钧很窘迫,清了清嗓子,缓声道:“我是心理医生,你的助理叫我过来。你可能需要一些治疗。”
“是吗?”晁泽摸了摸自己的头,态度依旧在和善中保持着距离感,“我感觉还可以,没发现自己有什么问题。”
夏钧强撑着没有把临近崩溃的表情写在脸上,顺着他的话说下去,“是,不是很严重的问题。晁先生只是精神压力大了,治疗一段时间对身心健康比较好。”
他说完有些忐忑,害怕晁泽一句话就拒绝了他,那他再也找不到什么合适理由留在晁泽身边。夏钧有种小学生等待班主任评价作业的紧张,晁泽打量了他片刻,露出一个松快的笑容,“也好,那就麻烦医生。”
夏钧激动地握紧了自己的手。
晁泽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惹得夏钧内心一阵波动,然而晁泽只是问他“对了,应该怎么称呼?”
“……夏钧,钧是千钧一发的钧。”
他知道此刻也许不该报出这个名字,因为他无法去跟晁泽的助理解释,自己为什么变成了另一个人。但他尚未找回穆元卓的记忆,对于那个本属于他的名字依然有些抵触。抛弃晁泽的是穆元卓,而夏钧,是想要跟晁泽一辈子好好生活下去的。
夏钧看着坐在床上的晁泽,他身上穿着自己换上去的睡衣,手感很好的柔软的布料,跟自己的是同个款式。他们曾经穿着同样的衣服相拥在一起,房间暖色的灯光和拥抱时的温度,夏钧都还记得清楚。他刚刚经历了心情的大起大落,几乎是情不自禁想从晁泽身上汲取一点慰藉。但是他们之间隔了太多事,夏钧的目光一寸寸描绘过他的脸,他有些期待能从晁泽眼里看到一丝熟悉,好让自己能找到理由放任一点软弱。
可晁泽只是点了点头,语气平平地回道:“好的,以后就辛苦夏医生了。”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夏钧的身上停留。
夏钧再也忍受不了,从病房快步走了出去,此刻他很需要抽一支烟。
助理说叫他小张就好,虽然夏钧对他没有印象,小张对他却很亲热,一口一个元卓哥。夏钧对这个名字感到不自在,但又不知该如何告诉小张这个漫长而磨人的故事,只能生受了。小张以为穆元卓是出国留学才会几年不见踪影,后来一直没见穆元卓回来过,私下里还推测是不是他跟晁泽之间的关系出了一些问题。他对穆元卓的印象应该是很好,见了夏钧之后毫无芥蒂地把所有事一股脑地想说给他听。听着小张的说法,夏钧有些不寒而栗,穆元卓双亲都已离世,孑然一身,从他被囚禁起来一直到逃出去,居然连晁泽身边的人也不知道。或者说,从前共同认识他们的人都不知情。晁泽一度切断了穆元卓跟这个世界之间的所有联系,把一个优秀骄傲的青年从云端拽落泥潭。
该恨他么?
夏钧说不上来,他感受不到自己就是穆元卓这件事的真实性。他想要自己的恋人多爱自己一点,却猝不及防伤害了对方。他不知道穆元卓在自我催眠的时候是怎么想的,如果穆元卓要坚定地离开晁泽,他应该留有从前的记忆让自己时刻保持警惕,毕竟晁泽看起来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人,世界很小,总有被找到的那一天。难道穆元卓就没有想过,当完全失去记忆的自己,再次对上晁泽的时候,还有可能会心无芥蒂地再爱一次么?
夏钧心里更乱了,他不敢贸然再催眠自己找到记忆。只能先留在晁泽身边,等自己那位在学界颇有声望的老板回来,先确认晁泽的意识是否受到了损伤,再做其他打算。
第二十七章 【不能失去】
晁泽的情况看起来没有异常,除了记不起穆元卓和夏钧,其他一切都很好。回到家之后晁泽对夏钧是他邻居这件事感到很诧异,他站在门口饶有兴趣地打量对门的夏钧,“这是,小张安排的吗?”晁泽嘴角带着点笑意,似乎觉得助理太小题大做了,“是不是我有什么严重到不治的病症,要夏医生这样看护我?”
夏钧压下心头种种情绪,“只是很巧。”他说这句话的声音很轻,像是声音再大一点就连自己都不能同意。
晁泽“哦”了一声,“是觉得夏医生有点眼熟,但又不太想得起来。我们之前没怎么打过招呼吧?”
“都是各忙各的。下了班就回自己家,接触……不多。”
寒暄过后,晁泽显得有些意兴阑珊,一脚迈进了自己的房间里,回头来笑笑,“那以后有机会多接触吧,小张说夏医生在专业上很厉害的。”
“好。”
看到他关上门,夏钧松了一口气。撇开心里种种复杂情绪不说,晁泽记忆的脱节给他带来不小的麻烦。小张来向夏钧求助的时候,夏钧没有戳穿晁泽之前的说法。只是告诉小张,为了不刺激到晁泽,可以让自己先以心理医生的身份接触他,不用穆元卓的名字。对于晁泽搬到他隔壁的事,小张似乎也不惊讶。“这段时间我们都说泽哥变了很多,在猜是不是元卓哥你回来了,没想到果然是这样的。他以前也这样小气,都不舍得让我们见你。好像多看一眼你会多掉一块肉似的。”
小张有点自来熟,之前跟穆元卓之间可能关系也不错,还跟夏钧抱怨“以前也是这样,我们还在小工作室的时候,元卓哥你一来泽哥就开心得跟什么似的,大家都说你好看也喜欢找你说话,结果这样几次之后,你再来泽哥就直接把你带到小房间去了。我们看都看不到。你说我泽哥怎么总是,在这点上想大气都大气不起来呢?”
夏钧靠在门上,盯着晁泽关上的门,心里过了很多的事。要不要在确认晁泽治好之后就放弃他,要不要找回穆元卓催眠自己丢掉的记忆……他想了很久,却一个答案都找不到。题目并不难,无非是和不是两个选择,但每一种都太需要勇气了,他放弃了这样无谓的自我挣扎。
如此巨变,也不过在两天之内发生。夏钧的冰箱里放着两人一同去超市买回来的蔬菜,天冷了,他们准备在家里吃火锅的。从外面回来,夏钧手脚一时还没回暖,于是他搓了搓手,打开了空调。没有暖气的南方,冬天是很难过的,他有些想念属于人体的温度了。妥协地想着,等到老板回来,确认过晁泽没问题再做下一步打算吧。现在偷得一时好光景,将来无论走到哪一步,都能留个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