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南夫人交代几句后,出了门。
东宫回廊游池诸多,颇有闲情逸致感,但偶尔总会有些煞风景的摆置,比如侍卫现在正在搬运的落兵台,充满肃杀之气。
钟华甄只不过几个月没踏入,这又快变回原样。
李煦就喜欢这样看着简单实用的,别的不管。
钟华甄是威平候府的世子,她父亲被世人誉为战神将军,她厌倦血雨腥风,对战场却没有抵触。可李煦的审美,她委实不敢苟同,眼不见心不烦,实在看不下去时,才会叫侍卫挪开到合适的位置。
搬落兵台的东宫侍卫见到她来了,连忙行礼,钟华甄问:“太子殿下现在何处?”
侍卫答:“殿下清早似乎出去一趟,才回来不久,现正在习武台练习射箭。”
钟华甄点了点头,心想他的箭艺已经高超至极,说是练箭,指不定是把箭靶当做她。
他的臭脾气从小到大都没有变,唯我独尊的自傲却是越发严重,同旁人不一样的,大抵是他自己的本事能撑得起他的傲气。
钟华甄拢了拢大氅,自己去习武台,她已经好几个月没踏足东宫,上次争吵导致他们冷战许久,一直都没见面说过一句话,和好后她也没怎么出门。
习武台四周多兵器,绝大部分都是重得钟华甄提不起来的。郑总管领几个太监在那边布置东西,太监端着檀色托盘,分别放有擦汗的巾布和一壶刚沏好的热茶。
宫殿的红柱高高立起,钟华甄远远就看见李煦挺拔高大的背影,她心下一叹。如果她真的是个男子,跟在太子身边绝对是个不错的选择。
钟华甄没打扰他,她慢慢坐在走廊的横杆上,正好能晒到温暖的太阳。
枯叶从树枝落下,郑总管眼尖瞧见她,回头对小太监吩咐几句,小跑到她跟前问:“世子怎么在这坐下?殿下才刚刚起了练箭的心思,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下来。”
“我不急,有件小事想找太子殿下谈谈,许久未见郑总管,都觉你气色更胜从前,”钟华甄笑了笑,“太子殿下练得认真,不便打扰,我坐这里歇会,等他好了再说。”
她说话一向好听,不得罪人,郑总管笑说:“算起来老奴也有几个月未见到世子,殿下昨日听大夫说您睡得不好导致身体不舒服,特地抽出一晚的空闲要去陪您,不过好像中途遇上郑二公子要提审冯侍郎,去了刑部,今天回来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来了习武台。”
钟华甄顿了顿,心中顿时明白李煦昨晚的脾气为什么来得那么快。
“我身子倒还好,”她视线看向李煦的背影,叹气一声,“天气忽冷忽热,我这种又怕冷又怕热的人有些不太习惯。郑总管还是先回去吧,待会儿让殿下瞧见你不在,又得找你。”
郑总管算是看着钟华甄和太子从小长大的,听她的话便听出了不对。比起找他,太子应当更想看见钟华甄,毕竟她已经有好几个月没踏进东宫半步。郑总管聪明地没多问,只道:“那老奴先回去了。”
钟华甄颔首。
今天的天气很暖和,钟华甄坐的位置看不到李煦的表情,可气势汹汹直冲箭靶的利箭,却感受得一清二楚。
一个晚上都过去了,他气还没消。
台阶下的杂草干枯,这里偶尔有两个端东西的婢女路过,朝她行礼时恭敬又脸红,平静的天空偶尔掠过一只飞鸟,虽然这里有个暴脾气的李煦,但日子平和又安逸。
钟华甄无所事事,低头看了会地上的干枯杂草后,觉得没什么好看的,只能看李煦,这一抬头,直接就看到李煦把箭对准了她。
她没有动,也没意外他能这么快就发现她。他是极其敏锐的人,或许郑总管刚刚过来时他就知道她来了。
李煦微微眯眼,手一松,利箭飞速而来,来势凶猛,直直钉入钟华甄旁边的柱子。
钟华甄视线朝上看,看到一片黄叶穿过箭身,箭簇没入,箭尾都在铮铮作响。
她回过头,看到李煦跳下习武台,手里握弓朝她走来。郑总管让后边太监把东西收拾好,急匆匆跟在他身后。
钟华甄刚刚张开口,李煦便哼出一声,把手上的弓丢给郑总管。郑总管怀中突降重弓,险些没抱住,旁边太监连忙扶住,几个人忙手忙脚,李煦则先一步离开。
钟华甄伸手拉住他的手臂,起身跟在他身后,李煦没管她。
等拐过回廊之时,她说:“你慢些。”
李煦一顿,他停下脚步,回过头。钟华甄视线同他对上,她收回手,往后退一步。李煦逼近,抬手横压她脖颈,将她紧紧压在回廊墙壁,“还敢来找我?”
他的力气着实是大,钟华甄感觉狠狠撞了下墙,又刚好碰到昨夜洗澡跌坐时擦伤的地方,生理性眼泪涌上。她手抵在他胸前,觉得自己脖子疼,肯定红了。
李煦皱着眉,松开她,“娇气至极,我又没用力气,哭什么?昨天不是挺嚣张的吗?”
钟华甄倒也没脆弱到哭,她抬起手臂抹掉眼泪,摇头道:“殿下神力,我有些疼。”
李煦嫌弃,却也没再说她,只是捏起她的下巴,看她微红的脖颈,随口问:“来找我做什么?”
钟华甄穿得厚实,连暖手的铜炉都没带,她本来就怕冷,这样也正常。
她的身体白,沾上红痕尤为明显,东宫时常备着各种擦拭的膏药,大多都不是为了李煦,只是防她这又娇又弱的身子。
钟华甄先深吸口气,做出一副恳切道歉的模样,说:“我昨夜身子不舒服,望殿下恕我言行得罪。”
李煦直言道:“本来就是你错,你该当场就向我致歉。”
钟华甄虽然早猜到他就是这么想的,但还是揉揉了额头,道:“可你真的不该时时去侯府,我母亲对你怎么样你也知道,若是知道你在我屋子,就算不当场说你,也得把这件事告知到陛下面前。”
“你若是愿意住到东宫来,我何必多此一举。”李煦一直看不惯长公主对钟华甄的管束,“走吧,随我去寝殿,我给你找药擦擦。”
钟华甄跟在他后面,问道:“听说你昨天晚上遇见了郑坛,怎么这么巧?”
“就是巧合,”李煦边走边道,“即便我不到,魏尚书也会赶到。”
“我觉得有些奇怪,魏尚书从府中离开到刑部,就算赶得再快,恐怕郑坛也早就把人提走了,”钟华甄想了想,“刑部那时候应该没什么人能拦住郑坛。”
李煦回头打量她,“你在质疑我?”
钟华甄摇头。
他伸手捏她的脸以示惩罚,“我说赶得到就赶得到,瞎操心。”
钟华甄懂了,他在大司马府安插了人。
她没再多问。
这几天的天气都很好,太阳晒在身上暖烘烘,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下人还没察觉到太子的坏心情,他就和钟华甄和好了。
这两个人少有争吵,大多数时候都是李煦的臭脾气不招人待见,钟华甄性子好,不会同他吵。
东宫没起什么大事,安安静静,此时的大司马将军府却压抑得多,一个健壮的小厮躺在地上,身体一个大窟窿在不停流血,人已经死透。
外面侍卫进来把他抬下去,旁边的郑坛手里拿剑,丢在地上,对坐在上位的老人说:“我早就说大哥的事不简单,吃里扒外的东西,要是大哥有事,我非得他一家偿命。”
“坛儿,你太过心浮气躁。”老人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嘶哑。他是大司马郑质,掌握武营兵将,这些时日没睡过好觉,老态尽显,唯有一双眼睛,看不穿也看不透。
“大哥长我十多岁,待我如亲兄弟,我如何受得了这些探子!”
大司马没说话,他看向郑坛。郑坛虽是从从远房郑家抱回来的,但一直敬郑邗为亲兄长,马首是瞻。
他什么都没说,只道:“你有心,邗儿会知道。”
郑邗到现在还没醒,一直用人参吊着命,大司马只有郑邗一个亲生儿子,比谁都要上心。
将军府上有不少探子,他都知道,但郑邗身边的人都是精心挑选的,绝无别人派来的暗探。
郑坛拿起壶茶,牛饮一口,“昨日如果不是有人通风报信给太子,我早就把冯侍郎提出来千刀万剐,以泄心头之恨,若非他去妓坊阻拦闹事,大哥的侍卫也不会漏出马脚,让太子的人有机可乘,只抓出一人,实在可恨。”
大司马没他反应激烈,只是道:“三皇子要保冯侍郎,你就算能带他出来,也不可动他分毫。没有任何证据指向太子,你也不可胡说。”
郑坛听他的话,也慢慢冷静下来,“即便大哥遇险的事不是太子所为,但宋之康的死绝对和他脱不了干系,倘若不是钟家动不了,我定要他尝尝失去好友兄弟的滋味。”
第18章
正如钟华甄以前想的,李煦好哄。如果没有一个大半月前的事,钟华甄或许会借由这个机会,继续和他冷战。
谁也想不到他们只有一晚,只那一晚便出了事。
李煦刚帮她涂好清凉膏,就有人来禀报,说魏尚书来了,他皱皱眉,却还是把药膏塞给钟华甄,让她自己备着以后用。
钟华甄就这样被留在寝殿里,她轻抚他手指擦过的肌肤,有时觉得他一点也不像日后那个杀伐果决的帝王,明明是谁都容不下眼的性子,竟真的会向她低头道歉,错的人还是她。
李煦真的把她当成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她心思却不纯得多。
郑总管沏壶茶过来,同她笑眯眯道:“方才见殿下面色不好,还以为会有什么事,幸而世子在,您和殿下关系最好,您劝得他也听。”
钟华甄坐在圆桌旁,问起另一件事:“张相近日回京,来东宫时,可有说过什么奇怪的话?”
郑总管愣了一下,“世子问这个做什么?”
钟华甄微微垂眸,看着李煦塞进她手里的小白瓷瓶,道:“母亲又同我说两家嫌隙,我想知道东宫这边是不是也一样。”
钟家和张家的事不说闹得人尽皆知,但有心思的人都知道,郑总管岁数比长公主还要大,自然也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他不好直说,只能道:“张相是少话的,一般不会说这些事,就算长公主时常挂在嘴边,他应当也不会同长公主计较。”
钟华甄来东宫这么多回,了解张相待事的严谨,知道郑总管不是在偏袒。但她派出去查人的暗探顺着线索,从偏远雍州摸到张家,这也是事实。
她心里装着事,没说话。
郑总管多嘴道:“世子倒不用担心旁的,太子殿下虽听张相的话,但有时也会有事瞒着张相,譬如他昨日打算去找您的事,他特地吩咐我不要说出去。”
钟华甄一顿,点头说:“钟家支持太子,我自不会起二心。”
她样貌姿态皆得体,目如天上星,说话一直温温和和,少有别的语气。若不是因为七月早产,身子怕是要比现在康健得多。
郑总管叹声气,同她说:“若世子能有双胎姐妹,或许现下局面会好好多,殿下眼高于顶,一向瞧不上底下女子,皇后娘娘也不好在这种时候安排侍寝的宫女,若钟府有人嫁进东宫,倒不会有这些事。”
钟华甄心想不可能,她就算有姐妹,长公主也绝对不会让人进东宫。她没直说,只道:“我年纪还小,母亲不许我接触旁的女子,怕我闯下大祸,害自己身子,所以我对这些不太懂,没法和殿下提这些。”
她极少会和人主动提起这些事,旁人提及,她也装作不懂,说得多错得多。继皇后先前就同她提过,只是说起时见她眼神迷茫,就把剩下的话都咽进了肚子里。
钟华甄身份特殊,自不可能在李煦面前聊男女之事,照李煦不忌讳她的性子,若是哪日来了兴趣,只会让她脱衣同寝而睡,一边嫌弃她身子弱,一边手把手教她怎么做男人。
“这事用不着世子提,殿下最近好像开窍了些,似乎,”郑总管低声和钟华甄说,“老奴这几月服侍时,见过几次他亵裤中的一团糟,只不过老奴问起他是否要女子服侍时,他又莫名其妙打量老奴,问为什么要人伺候,总感觉不像开窍的样子。”
钟华甄手微顿,同他道:“郑总管,这种私事不是我们能议论的,太子殿下也不喜欢。”
“老奴也只敢在您面前说说,殿下听不得这些事。”郑总管唉了一声。
钟华甄心中思量着事,开口说:“这事强求不得,他如果不喜欢谈这种事,你要是到他面前多说,会惹怒他。”
他那夜醉得厉害,虽是有过折腾,但李煦不可能记得什么细节,否则以他的敏锐,早就察觉到异常。
李煦是直肠子,哪天知道她的身份,只会当场验证,不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钟华甄最不想和他谈的,就是男男女女这些事。
……
李煦和魏尚书谈了半个时辰的事,等回来时就看见钟华甄躺在他的美人榻上休息,在看本志异怪谈。
“你昨日才觉得我私自去你钟家不合常理,今日便敢躺在我的地盘睡觉,着实大胆。”
“你回来了,”钟华甄抬头,她合上手中的书,撑手慢坐起来,“我觉得腰不舒服,所以想躺一躺。”
李煦从前为表示他们关系好,不仅拆了京郊营帐让她一同歇息,还在自己寝殿中专门为她备了美人榻——因为她不愿意睡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