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林城绝大部分由海环绕,四处暗礁涌流,官道长路曲折,两侧高崖,来回一趟不仅费功夫,还极易被埋伏。
庆王是李煦亲叔叔,当年争权失败被皇帝明升暗贬到这种贫瘠之地,对作为太子的李煦自然恨之入骨。
大司马叛乱的消息早就传遍天下,比起太子平乱有功,旁人都觉得是张相老谋深算,与大司马次子郑坛勾结,郑坛叛乱当日反水才导致大司马的失败,没几个人觉得是李煦的功劳。
庆王起初也这么想,他那皇帝弟弟脑子愚笨,疑心也重,膝下的孩子资质再高也高不到哪去,他根本就没把李煦放在眼里,只觉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他以恒州居心不良,意图谋反为由连攻七城,等快把整个恒州攻破之时,被李煦设下的伏兵埋伏,失去一城,后又接连败北,回了交州,成为旁人耻笑。
庆王气得头痛,已经好些天没睡过觉。
是夜正黑,黑暗笼罩苍茫大地,海边波浪冲刷沙滩,庆王头痛病犯了,又睡不着觉,召集将士前来商讨太子意图明天旁边突袭的事。
一位副将劝道:“王爷息怒,现如今我们提前一步知晓太子想要偷袭长海营,只要做好准备,定能杀他个片甲不留。”
庆王一屁股坐在宽大的扶椅,手里拿热巾敷额头,咬牙切齿道:“探子回报都说他自大狂妄,没想到他竟当真以为自己是战神转世,用来对付郑质的法子还敢原封不动算计我,蠢笨不已。”
李煦派人来接触庆王身边一位副将,这位副将与庆王多有不合,但他不同于郑坛,是忠主之人,将计就计把事情告诉了庆王。太子打算让他在长海营军粮中动手脚,明日下午将会出海。
有谋士迟疑说:“在恒州时的李煦有勇有谋,排兵布阵变化多端,让人捉摸不透,不太像是这般莽撞无准备的人。亓崖守备不及海上兵士,现在又听卢副将一己之言加强海上防备,若是……”
旁边副将赶紧拉一把刚才说话不当的谋士,让他看看庆王的脸色,显然是处于发怒的状态,这谋士只能闭了嘴。
“望林城戒备森严,长海营所向披靡,他能使的便只有惯常所用的卑劣手段,让他以为自己有胜算也是件好事,无论他什么时候偷袭长海营都得不到好处,不仅是他的船会出问题,长海营那些身经百战的将士也不是孬种废物。亓崖本就是易守难攻的硬骨头,这种要塞之地一有风吹草动大家都能知道,他胜算不大。”
长海营在海上战斗的优势远大于在地上,但大蓟朝海运不盛,即便再厉害,也只能在特定的地方。
庆王脸色好一会才缓过来,他把手上冷掉的帕子丢进装水铜盆中,道:“他小小年纪,诡计多端,不可不防,望林城大,从亓崖那边攻进来不太可能,但也不可疏忽,得做好两手准备。”
一名斥候跌跌撞撞冲进来,一身干草泥巴,气喘吁吁来报,抱拳道:“王爷不好了!太子入夜时领兵突袭外营寨,已攻下亓崖。”
庆王猛地站起身。
深夜亓崖,漆黑的天空中悬星几颗,月光暗淡,照交州天气的多变,不久后又会下场雨。
几个小兵慌慌张张逃跑,李煦披银甲,大手握住的长戟慢慢滴下不属于他的血迹,马蹄踏地的声音打破安静。
……
神武营驻扎在最城东南平地,这些天为了应付庆王,频繁调兵遣将,又秘密联系海运厂,催促加快调试,后从恒州调来守城将士,战时充军。
这些虽是暗中操作,但也算是摆在面上,让人从中窥得一丝线索的布置。
钟华甄进最城那天的事已经过去,可她心中仍觉李煦不是真的觉得自己错了,他只是觉得她生气,所以他错了,很奇怪的感觉。
她反思了一下,觉得他服软快,自己心软也快,没必要,这些天只能尽量避过李煦不见他。
太阳从山边升起一角,朦胧的夜色被慢慢驱散,钟华甄睡不着,早早起身,南夫人那时还在睡,她心叹口气,穿好衣服出门,坐在冰凉的台阶上,看对面那间一夜都没亮光的屋子。
她知道李煦今天出去了。
李煦总想要她和他一起住,现在倒算如愿,两个人虽不住在同一间屋子,但住在同一个院子,开门都能面对面。
孔叔从外边回来,他断了条腿,坐着轮椅被人推过来。
院子里没关门,他上了年岁,眼睛不太好,却也认得出钟华甄的身影,让人停下,问:“世子怎么在这?是担心殿下?”
钟华甄抬头,先叫了一声孔叔,回道:“只是觉得闷热,睡不下去。”
孔叔是李煦上次从东顷山带走的威平侯副将,钟华甄刚到东顷山时和他见过几面,知道他曾是自己父亲麾下的得力副将。
“太子殿下勇猛有谋略,不会在庆王手上吃亏,庆王脾气暴躁,最易动怒,容不下别人的异意,纵使有手段,也不及殿下厉害。”
“我倒不担心他会败。”钟华甄叹口气,只是怕自己提前告知他的话会引起别的结果。
她的担心也不是没有原因,李煦打仗时经常冲锋在前头,像不怕死的一头野蛮牛,士兵时常以他为榜样受鼓舞,却不知道他背地里受过各种伤。
钟华甄没和孔叔说太久的话,等天亮的时候,有人传回喜报,太子大战告捷!
第55章
钟华甄听到李煦胜了时松口气。
她悬在嗓子眼的心放下, 要回屋休息时,来通报的人又喘着大气说:“太子殿下被庆王偷袭, 被捅了一刀,伤得有些重, 挪不了, 现在在军营中医治。”
她心脏一紧,连南夫人都没来得及带,匆匆上马去趟军营。
营帐四处伤兵不少, 军医和大夫都在救治,钟华甄赶来时就嗅到浓重的血腥味, 她皱了眉, 忍下不适感, 快速随一个小兵去了营帐。
李煦的营帐有好几个副将和参将在, 他的右胸口破个窟窿,手缠白布, 看着就疼, 上年纪的老大夫帮他倒金疮药, 李煦脸色苍白,眉却都不挑一下,沉着冷静地在吩咐后续事宜。
甲胄挂在一旁, 浸透血迹, 他自出征以来就变黑不少, 不着一物的胸膛覆有结实的肌肉。
钟华甄进去时没让人通报, 站在营帐门口, 她手微微攥紧。
众人领命退了下去,他才按住眉心,慢慢呼吸,结果一抬头,就看到钟华甄。
李煦讶然,但他看见她就笑了,还没说话,又被老大夫的药瓶碰到,倒吸一口凉气,钟华甄连忙走到他身边。
他缓过神,伸出手给她,钟华甄抿唇握住他的大手,她问:“怎么回事?”
“被庆王摆了一道,不过我也没吃亏。”他眼睛看着钟华甄,似乎不怎么担心自己胸口的伤。
大夫在帮李煦缠伤口,他察觉到这二人有话说,包扎好后就行礼退下,走时说一句太子殿下需要好好休息。
钟华甄在床边圆凳坐下,李煦的手却拍了拍床,示意说:“坐在这儿,我差个华甄枕头。”
她低声吼道:“胡闹!看你伤成什么样了!”
“我又睡不着,你就不能让让我吗?”他面上几乎没有血色,虚弱至极,甚至让钟华甄觉得他在向她示弱,像刚出生的小狗,又有点像会撒娇的小七,和往日意气风发的模样天差地别,同刚才冷静在下属面前吩咐下令的模样,更不一样。
钟华甄紧紧抿住唇,由了他,她握他的手,让他的头轻轻枕靠自己腿。
李煦不会向人示弱。大司马尚在时,他手里有皇帝私兵,又得一众文臣相护,大司马不能随意动威武营,郑邗也不敢得罪他,被他戏玩几次后,都对他产生了心理阴影;在外征战他严守军规,从来都是以身作则,更不会让人看到自己的劣处,即便是受重伤也强撑最后的理智。
“心疼了?”李煦抬头看她,调笑问。
钟华甄视线看向他的伤口,那里还有血迹,她慢慢伸出手,细白的指尖轻轻拂过李煦胸膛的肌肉。
他心漏跳两拍,只觉她手指碰到的地方像增添了新伤口,又痒又麻。
她垂下卷长的睫毛,看他眼睛,轻轻应了一声嗯。李煦舞刀弄枪,受伤的几率大,钟华甄也习惯他身上的小伤小疤,但能直接伤到胸口,太重了。
李煦和她对视,喉结上下滑动,却没多余的手去摸她脸。他一只手被她握着,另一只手被庆王属下所伤,戏做得太全面,庆王那边的人都以为他要强攻长海营,那名副将也意识到了,在他迎击庆王时,暗中向他偷袭。
“你都不知道庆王看见我时气成什么样,”李煦故作轻松,“说我是小辈,要我行礼知礼数,他力气大,没想过我更大,最后被我长戟挑下马,又恶狠咒骂若不是威平侯,我现在可能都出生不了。”
威平候还活着的时候,没人敢随意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权利,谁都知道他惹不起。那段时间大抵是大蓟朝最平和的日子,敢私下做小动作的人没几个,尤其是在皇帝登基之后。连皇帝都时常产生错觉,是他的登基管理让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乐业。
钟华甄的指尖停在他伤口旁,叹道:“以后这种事情不会少,你若是不小心些,迟早会出事,太危险了。”
“哪有你这样诅咒我出事的,”他咕哝两句,“庆王是知道我们关系,说有些和你有关的事要和我说,我一时不查,这才上了他的当,幸好我厉害,在他还想再说别的时就立马斩掉他首级。”
他是随口拿来和她当炫耀说,但钟华甄又不傻,在那种危急时刻能让他出现疏漏的,肯定不是小事。
“他说了什么?”
“一些乱七八糟的话,现在想想肯定不真,”李煦话说一半就不说了,“我要睡了,你给我讲故事听……说说你做的梦。”
他给自己找个好位置,闭眼睛靠她腿上。
钟华甄心中起疑,她的事最大不过是扮成男装继承侯府,庆王没可能知道这种事,别的诸如她私下帮了一次李肇之类的事,庆王更不可能知晓,李煦怎么会听他的话受伤?
“你快点说。”
“……以前做过梦,记不清楚了,”她顿了顿,“你还是好好休息,我不吵你。”
“我救你的时候你可是被吓得直接抱住我不放,哭得像软趴趴的面团,还敢说记不清。”
“你到底在乱形容什么?”钟华甄无奈,“真没什么大事,你身体要紧。”
她以后或许会去青州,也可能会待在京城,接触不到突厥,也不会出现前世那种事。
李煦睁开眼睛,不满看她,他剑眉皱起,钟华甄扯来旁边的被子,帮他盖住什么也没穿的上身,说句好好睡一觉。
就算再能忍的人,受这种重伤也是疼的。
杜参将盔甲有飞溅的干涸血迹,他进来向李煦汇报望林城的事,被侍卫拦住,说太子殿下在休息,世子在里面陪同。
他立即明白了什么,不再打扰,抱拳说自己待会再过来。
太子和钟世子间的关系不一样,两人的事都快摆在明面上,你侬我侬,比夫妻还要亲近,他没这胆量,也不敢在这种时候上前。
……
望林城一仗打得漂亮,直接把庆王老巢端了,捷报传回京城后皇帝大喜,立即拟旨大赏,钟华甄不过是随行都得了个千金万亩的赏赐。
旁人都在议论说钟家的得宠,只有重病缠身的张相再三问及李煦和钟华甄的事。
相府时常安静,下人走路都小心翼翼,不敢太过喧哗。张相的病情反复,比皇帝的严重,好几次都差点没救过来。
暗探跪在地上,道:“军营重地,我们不能靠得太近,只听说太子殿下受伤后,钟世子在营帐中陪了殿下几个时辰,入夜时耽误回程时间,便直接宿在太子殿下营帐中。”
屋里的苦药味十足,张相靠着床围,手里拿着一封信,慢慢摩挲,问道:“太子殿下营帐中没留人防备?”
“太子殿下信任世子,钟世子喜清净,帐内没留什么人,只是每隔个时辰有大夫去检查太子身体。”
张夫人端药从外面走近,让暗探先退下去,叹道:“煦儿太过信任钟家,若是钟世子在这时候要太子性命,防不胜防。陛下当年做事太过意气用事,明明威平候都没了,他偏要把钟世子放在煦儿身边,现在两个关系好成这样,以后事情要是被发现了,如何是好?”
“太子殿下信的不是钟家,只是钟华甄,”张相声音嘶哑,“当年我便觉陛下一意孤行,劝他劝不住,要是那件事暴露,就算钟家骨头再软也不会归顺太子,威平候当年的气势过盛,现在都还有人以之为敬,钟家敢反,一呼百应。”
“你不说陛下也不说,不会有人知道,”张夫人把药放在一边,叹口气,“相爷好好养病,你现在已经不用管朝政,不要再操心那么多。上次鬼门关走一场把我给吓坏了,煦儿在战场,没机会过来,但他孝顺,派人送一大堆补药。”
张相叹气:“当年我答应过先帝,要好好辅佐陛下,到底是我有错,未能及时发现他那番动作。太子殿下还是那种的性子,一点都没变,我这病熬不久了,若不能解决钟家,我走也不安。”
长公主以前随威平候上过战场,以她的性子,就算儿子身体再弱,怕也会把他逼上那种位置。
“相爷是想做什么?这钟世子自小没父亲,体弱多病,现在才十几岁,也不至于对他下狠手。”
张相咳了好几声,把手里的信给张夫人。
张夫人疑惑接过,打开来看,发现一堆奇怪的名字,“这是?”
“是钟家的一些下人,伺候刚出生的钟华甄。直接对钟家下手,是不可能的,倒不如从钟华甄入手,他是威平候府世子,所以大家对他敬重居多,若他是长公主从外抱来的野孩子,那这文章就有得来做。”张相又开始咳嗽,声音嘶哑。
张夫人手一抖,信差点掉地上,“这未免太过狠毒,威平候和长公主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要是受这种污蔑,相府以后怕是会遭天谴,相爷还不如直接把事情告诉煦儿,让煦儿自己做决策。”
“太子殿下如何护钟华甄你又不是没见过,”张相开口,“即便出了这种事,太子殿下怕是也不会同钟家决裂,他不表态,太子一党都会视而不见。”
张夫人是个温性子,最怕这种设计陷害,劝阻道:“相爷既然知道,又何必要做这种事,煦儿本就同钟世子关系好,到时岂非要记恨于你?我实在是怕了,我白发人送黑发人,送走皇后娘娘,现在相爷身子骨不好,就不能为我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