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夙湟等人也知道了这事,神情各有不同,琴灵冷静地听完,问身边寒着脸的女子:“你可知是什么时候的事?”
夙湟蹙着眉,想了好一会,才回:“上一任幽冥皇是我母亲,她致力于改善幽冥泽臣民的生活,我跟着她学习帝王之术,君臣之道,但她从未跟我透露过有跟天族合作的意向,包括我接手幽冥泽,取代她的位置时,她也只是告诉我,要吞并天族,将天君的位置夺到自己手里。”
“幽冥泽皇位更迭历来如此,亲情淡漠,子女自己成材,无能者只有死路可走,而新的皇脉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时候,现任女皇也到了赴死的年龄。”
“赴死?”汾坷和尤延都有些吃惊。
夙湟目光在粹粹的嫩叶上停留了一下,笑了笑,浅声道:“这是幽冥皇室秘而不宣的传统,每一任皇女血脉成长起来,能够带领幽冥泽继续走下去,有足够的阅历和担当的时候,现任女皇便会将自己的全身修为秘法过渡给皇女,而后在密室悄然死去。”
汾坷听完,死死皱眉,将她上上下下看了一遍,问:“你以后,不会也要学着那些老古董的做法,将自己的修为传给粹粹吧?”
夙湟显然没想那么久远的事情,她扫了显然有些不满的男人一眼,有些莫名:“你问这个做什么?日后粹粹若是用得上,我自然没话说,只是她现在还小,都没出世呢,谁知道什么时候能成长起来。”
汾坷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
这个很严重。
日后粹粹若是真成长成了那种想要夙湟性命来成全皇位的女孩子,他必然第一个上手,给她打清醒。
十三重天和幽冥泽,生长环境显然截然不同。
照夙湟这种说法,瑶瑶若出生在幽冥泽,恐怕早早的就没命了。
见大家都若有所思,气氛一派凝重,汾坷扼住夙湟雪白细嫩的手腕,将人拉到了一棵背阴的树后。
夜里,天凉,伸手不见五指。
汾坷手掌微抬,一蓬火焰凭空燃起,静静地烧着,衬得周遭的鬼影光怪陆离。
夙湟是何等敏锐直接的性子,她抚了抚衣袖上小叶海棠上的金线,姿态高贵,落落大方,眉目间凝着一股寒凉的意味,显然不是很想跟汾坷循序渐进,七扯八拐之后才进入正题。
她开门见山,声音空灵:“你怀疑是我做的?”
汾坷没有说话,像是在思考什么,又像是在仔细斟酌措辞,过了半晌,才掩了眼底的暗光,摊了摊手,坦诚地道:“有过怀疑。”
“这毕竟不是小事,几十万年前的悲剧,或将重新上演一次,我得为六界生灵负责。”汾坷没有想着瞒她,神情难得十分认真:“这是身为先天神灵不可推卸的责任,所以我不得不往那方面想,你不要往心里去。”
夙湟轻轻笑了一声,带着些凉薄的意味,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所以,又想再将我封印一次?这一回,由你动手,还是整个十三重天一起来?”
“浣浣。”汾坷突然叫了她的小名。
接近结冰的冷凝气氛咔嚓一声,碎开了一道裂缝。
汾坷看着她自然垂落在身侧的白嫩手指,眼神都放直了,也只是动了动手腕,没敢握上去。
可一旦心里有了这种念想,便是再严肃的话题,也带上了旖旎的氛围,汾坷喉结上下滚了滚,声音莫名的被火光熏得有些干哑:“你不必担忧这个,若是没有证据,不论是我,还是十三重天的任何人,都不会动你半根手指头。”
夙湟自身有实力,并不是那种需要他护在后面的娇艳牡丹花,她听多了周边人的甜言蜜语,熟知人言最可畏,亦是最不可信。
“你一人,便能代表整个十三重天吗?你将十三重天上的朋友看得那么重,六界生灵对你而言是不可推脱的责任,你真的会为了我,跟他们闹翻,让六界生灵误解吗?”
“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说,说了也只是泡沫一样的幻影,说的人安慰两句,听的人图个开心罢了。”
汾坷万万没想到,他自出世以来说得最深情,最露骨的一番剖白话语,居然会被她贬得如此一文不值,而且她从头到尾,都无比的冷静。
甚至连他的怀疑,他将会有的反应,全部都想到了。
这让他真真切切的感受到。
夙湟就是夙湟,哪怕有个可爱的小名叫浣浣,那也还是幽冥泽的女皇殿下,哪怕他们说好,会共度余生,会只有彼此一人,她也从未想过他能去保护她,为她遮挡质疑和风雨。
所以,她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汾坷甚至怀疑,现在他但凡露出一丝想动手的迹象,都会遭受到蓄势已久的雷霆反击。
他家这位,绝对不带任何犹豫的,能给他头都踢下来。
而她能跟着他来这里单独交谈,怕也是因为已有了顺利脱身的法子。
夙湟微微侧首,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堆叠的乌发上,流苏簪子荡起弧度,她清楚地看到了汾坷脸上那一闪而过的错愕,然后将它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她开诚布公,直接道:“对,我就是不信任你。”
赶在汾坷开口之前,她又一句话堵死了他:“你也别说我,我们两个,半斤对八两。你不信任我,我如何敢信任你?若是今日这样的局面全盘信你,等于将生死都交到了你的手中。”
“我现在做不到,日后也做不到。”
“我无法因为一个男人,将生死都置之度外。”
她瞥了汾坷一眼,意有所指,声音不自觉冷了些:“还是个随时怀疑我的男人。”
汾坷被她这番话气笑了,他身子靠在就近的树干上,同她理论:“我如何说到做不到了?我若是真怀疑你,现在解决问题最理性的方法,不该是将你再次封印?”
夙湟懒得跟他吵:“等拿到神土,我就离开。”
汾坷叹了一口气,实在是拿她没有办法,他倾身,拉住了她的手腕:“我早就想好了。”
“事情没有确凿证据之前,谁若贸然封印你,我肯定站在你这一边。我虽然还未完全恢复,但其实也很厉害,没有和你对战时那么羸弱,十三重天里能打得过我的,就顾昀析一个。”
“他你不用担心,他最懒得管这些事。就算管了,你和瑶瑶玩得好,只要瑶瑶出面,说几句软话,他就算脸臭,也不会如何发作。”
“实在不行,我就开启诸神会议,让他们放你离开。”
“你若是真的插手了这次的事情。”眼前男人的眼眸十分明亮,里面像是燃烧着火把,衬得他容貌俊朗,温润如玉,就连声音,也是十分清透:“我会将六界的事情处理完之后,将你、粹粹,和幽冥泽都封印起来。”
“用我的全部的神性和精血。”
“如此,我们一家三口,完完整整,千万年都在一起。”
他一字一顿,说得认真:“而若能扛过这次劫难,完成这个使命,我便卸下先天神灵的担子,跟你回幽冥泽,做你的皇夫。”
他这段话实在出人意料,饶是夙湟这样的心理承受能力,也愣了好一会,才慢慢地,颤了颤睫毛。
第100章
巨像神的空间深处。
最后一捧浓郁的灵力缠绕在一枝半开半合的黑莲上,然后很快就被吸收了个干净。
空间里, 原本浓郁得要化成水的灵力, 经过黑莲连着八天八天没日没夜的汲取,终于稀薄下来, 一缕缕攀附在空间里唯一的活物上。
随着这种程度的灵力灌溉,原本极淡的不可捉摸的神威,也日渐深浓起来,清甜的莲香味四散, 充斥着空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到了第十日,黑莲终于缓缓落地。
变幻成了人形。
余瑶睁开眼睛, 内视己身,然后,弯弯眉眼, 笑了一下。
这一场传承,她的收获很大。
饶是以她这种见过世面和风头,经历顾昀析打磨的心性,也没忍住雀跃了一会。
她本体上的伤并没有好完全,但也愈合了十之六七, 剩下的, 等找到神草, 就能完全根治。
这个余瑶早有预料,但真正实现的时候,仍然有一种在梦境中不切实际的错觉。因为她自己都不太能记得清,从出世一路走到现在, 为此失望了多少次,自责了多少次,才练就了今日这般看似满不在乎,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
她若露出失望的神色。
十三重天帮着她到处寻灵芝炼仙丹的人更难受。
从小到大,她都令人操心,好容易懂些事了,细细盘算,想着还上那些人情,兜兜转转,最后发现,自己不惹祸,不伤风病痛,好像就已经足够让人感到欣慰。
过往有多心酸,现在余瑶就觉得有多快活。
因为她发现,巨像神的神性都被她治疗身体消耗殆尽了,但巨树里蕴含的海量灵力以及巨像神身前的修为却保留了下来,充盈着她的每一条经脉,感知到她的心情,纷纷变得活跃起来。
余瑶手指纤细白皙,她举到眼前,看了好一会,然后缓缓地握紧了手掌,上霄剑嗡鸣,有感应一样,从空间戒里飞出来。
她目光微凝,一剑凌空,也不见什么动作,霜白的剑光从侧面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斩下,闪得人眼前一花,层层叠叠扭曲的空间,像是一面巨大的铜镜,哐的一声被人砸到了地上,碎成了无数块。
当一层层的幻象褪去。
最真实的场景便显露在眼前。
一棵巨树,一棵已经枯朽了的巨树,无数叶片蜷缩在一块,呈现出秋末枝头的黄色,是生命走到尽头的腐朽之兆。
余瑶收剑,对着巨树的方向微微躬身,神情郑重,声音悦耳:“多谢前辈馈赠。”
巨树之上,慢慢的,一张巨大的人脸浮现出来,它盯着余瑶看了好一会,而后缓慢出声:“吾从未想过,吾之传承,竟会落在现世神灵身上。”
“这柄剑上,有熟悉的味道。”巨脸说话的时候,树干蠕动,声音宏大,经历长久的时间河,从远古传来。
余瑶看了一眼悬浮在半空中,缭绕着神光的上霄剑,目光柔和,她颔首,回:“这是鲲鹏帝子之物,可能前辈曾在古境中感应过他的气息。”
巨像神顿了一顿,像是有些迷茫。
在他那个时代,没有帝子这号人物,但是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个人强大程度的认知。
上霄剑上的气息和锋芒,让他的神识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戾气很重。
神剑有灵,到了这个程度的神剑,更是有自己的脾气和傲性,但在眼前这个本体有伤,并不强大的女娃娃手中,却无比顺服。
巨像神看着余瑶,总体来说,是满意的。
心态好,天赋也好,不骄不躁,还有礼貌,这让他心里积郁的怒火消散了不少。
“吾曾与他神念交战。”巨脸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尤为滑稽,“吾打不过他。”
何止打不过。
整个空间都被强留了下来。
这才便宜了眼前的女娃娃。
得了他所有的秘法修为和神性。
余瑶愣了下,眉尖微蹙,她问:“我们一行人,十日之前才踏进古境,一路都在一起,没有见他出手过。前辈所言,可是几万年前古境开启的时候,你们二人起了些争执,继而动手的?”
巨脸沉默了。
他是身死之人,凭着古镜的奇特效能,才能继续以一道意念撑下去,想要寻找最适合自己传承的人,想给六界留一道薪火,留一簇希望。
在巨像神的预想里,最出色的传承人,大概也只是一个天赋颇好的世家子弟,心性坚毅,责任感强。
但是他仍不会毫无保留地将所有的神性和修为都传授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