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奏毕,十几名乐师起身报着乐器向天子躬身而拜,六皇子闻玉手中的洞箫转了个花,春风得意的来到白面少须的和熙皇帝面前,单膝跪在父亲身边,亲昵笑道:“父皇觉得如何?”
和熙皇帝手指点着方才的曲乐拍子,扬眉点点头道:“好。但是起调的时候古琴单薄了,中间有段是琵琶,嗯,对应该是琵琶,宫商两个调混弹了,这一个错音,啧,整体的味道就下来了。不过还是很好,闻玉谱的曲子,越发长进了。”
闻玉俊美的脸上都是笑容:“父皇真是懂曲的人,这么点错都听出来了,我方才只觉那个音乱了,没想着问题出在哪。”
四十几岁的和熙皇帝神色淡淡的,食指点着另一只手的手心,给闻玉比划道:“你还差得远呐,这还得钻研,你看,这起拍,然后下来,这里合奏琵琶就有一个轮指,然后再往下的音易错,你想方才是不是这里。”
闻玉若有所悟:“那儿臣再修修……”
“陛下,宇文家主到了。”尖声细气的曹公公俯身小心的通报道。
第37章 不嫁闻玉的理由
和熙皇帝这才抬起头来, 看到曹公公身后展演一笑的清欢, 露出一点笑颜,缓声到:“清欢来了。”
清欢先行了国礼:“圣上隆安, 六皇子安好。”
紧接着她抬起头, 得体的微笑变作了不高兴的娇嗔, 耷着嘴角道:“舅舅让我等了好一会儿, 只和闻玉说话,也不理我。”
和熙皇帝这次是真的笑了,抬手让她近前道:“一年到头听不了两声‘舅舅’,你这家主做得, 哎, 是真对得起你爹了。多早晚元林川回来,你好好成了家, 朕也就放心了。”
闻玉在宫中穿的还是那么随意, 一件春绿色的圆领长衫, 束了二指宽的白玉带其他饰物一应全无,手上拿着一只洞箫, 不知道的人, 还只当他是个轻狂俊逸的宫中乐官。
他起先见清欢喊和熙皇帝“舅舅”就觉得有趣,站在皇帝身侧只是笑, 等听到了皇帝的这句话更是忍不住笑出了声:“父皇, 你看宇文家主的表情都绷不住了, 这亲事您觉得好, 人家宇文家主未必觉得跟元林川合适啊。”
和熙皇帝不悦的瞪了闻玉一眼道:“胡说什么, 朕和你姑母一起选定的人难不成还有错?你说不合适,你觉得谁合适?你吗?”
和熙皇帝这话纯粹就是在暗训闻玉说错话,并不是真的问他,可是闻玉还就五六不着调,只管接着往下说了:“您要是觉得儿臣合适也可以,反正宇文家主貌若天仙儿臣也不亏,将来我写话本子她在一旁给我研磨烹茶红袖添香,那真是,哎呀,我真是死而无憾了。”
和熙皇帝自然知道自己疼宠的小儿子是个什么狷狂洒脱的古怪性子,他冷下一张苍白的脸道:“哼,你还是多留点遗憾好好活着吧,朕看你真嫌命长了。”
闻玉一点不怕皇帝生气,大笑不羁道:“父皇,我说笑而已,二哥那么喜欢宇文家主,我要是生出那份心,我才是嫌命长呢哈哈哈。”
“笑什么笑!给朕站一边去!”和熙皇帝厉声训斥道。
闻玉还是给老爹面子的,撇撇嘴只能不说话了,却听他父皇啧啧道:“其实若是你二哥的话……可惜清欢已经由你姑母生前做主定给了元林川,不然……”
不然就没人给我惹麻烦了!清欢心里想着,跳脚骂人的心都有了。
这父子俩说话她是实在听不下去,无奈扶额道:“舅舅,我还在呢,能不能不要当面提?”
和熙皇帝也觉得自己被闻玉带偏了,咳了一声道:“闻玉跟你说笑不必往心里去,等明年朕召回元林川再与你姨妈丹阳长公主为你商议婚事。来人,赐坐,将南边供的新冬茶沏来让宇文家主尝尝。”
曹公公立刻给清欢放了绣墩,一叠声让小太监去泡茶。
清欢也不客气,坐下道:“舅舅这么大方了,听说雪前的新冬茶量极少,舅舅都是自己收着喝的,我今儿撞运了。”
往日清欢是绝对不会这样跟多疑冷淡的和熙皇帝说话,但皇帝也是人,今天这种小家团员的节日他也需要温清,与他心心相印的宇文皇后过世已经多年了,现如今除了闻玉,他对成年的皇子和嫔妃都有提防,是怎么都不可能真心亲近,心里泛起亲情时也就只有小妹丹阳长公主,再看着清欢又要想到多年前嫁入宇文家的亡妹,如此一来就对清欢生出些许往日没有的亲近。
不过清欢是不会感动的,对于权力而言,无论什么事归根结底都是为了利益。清欢几乎摸清了套路,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她跟皇帝打感情牌的绝佳时机。更何况清欢这种无利不起早的家主,往日跟朝廷要钱要饷多难啊,能趁机揩一把皇帝的好感她绝不放弃。
和熙皇帝淡淡道:“也不是你撞运,朕是瞧着你带东西来孝敬,才允你一口茶喝。”
闻玉摸着下巴,侧眸看向清欢身侧捧着东西的兮姌道:“不知宇文家主寻了什么好宝贝献给父皇,也让我开开眼吧。”
清欢道:“你看了未必觉得怎样,我这是专门给舅舅寻来的。”
她说着接过兮姌手中的锦盒打开,漂亮的脸上满是认真诚恳:“舅舅往日国事操劳,这些年我瞧着您笑得越发少了,您富有寰宇,海内臣服,再没有什么不属于您了,我送什么都是献丑,想来想去这一年天南海北的收集了许多民间笑话,自己抄了本笑话集给您,祝您笑口常开,万岁万岁万万岁也不寂寞。”
这个节礼,确实是和熙皇帝从来没收到过的。
和熙皇帝伸出手,保养极好的手指带着翠玉扳指,拿起笑话集的时候,过于苍白的脸上隐隐露出些许笑意。
“清欢的字,还是要练啊。”
和熙皇帝翻了翻笑话集,没看内容却难得的开怀而笑,只是笑声里多了些许寂寥:“万岁万岁万万岁也不寂寞,啊,如果是那样朕还真的想万岁,但是,朕已经很寂寞了,朕时常想你的姑母宇文皇后,也想你母亲平康长公主。”
清欢听到皇帝用这种喟叹的语气提起母亲,忽然心中就动了一个不该有的念头,一个她曾尝试过苦果却不知道为什么仍想要试一试的念头。
“舅舅。”清欢忽然起身跪了下来。
和熙皇帝的丹凤眸虚眯起来。闻玉更是吃了一惊。
“我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告诉我,让我无论如何也要推掉与元……”
“清欢!”和熙皇帝忽然冷下脸,严肃道,“这件事,几年前你就已经提过,朕给了你答复,你不要拿你亡母的幌子一再来忤逆朕!有些不该说的话,朕不想从你嘴里听到。”
清欢仍旧想要辩驳,但最后低低的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益。
和熙皇帝看着沉默不语的清欢,终是叹了一声收起了威严,用略和缓的声音道:“清欢,除去君臣,婚事上朕跟你论的是天伦亲情。你还年轻,你不知道除了做家主,你还应该做你自己。清欢,没必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东西放弃自己的幸福,元林川很好,你父母都知道,天下人都知道,所以朕不能让你任性。”
清欢心底冷笑,是呀,元林川很好,但削弱宇文家更好,四大门阀的力量每弱一分,每消失一个,皇权就会更强一步。
果然还是不行,这婚,只能由元林川来退了。
“舅舅,我知道了。刚才我说错了,您,不会怪我吧。”清欢仰起脸时,那冰冷的笑意又化作了纯然的率性,“我只是不喜欢元林川,我想找一个我喜欢的人。”
和熙皇帝站起了身,他负手走到清欢面前,难得的弯下腰将她虚扶起来。
“你知道你喜欢谁吗?你能保证喜欢一个人多久?”和熙皇帝那双深似无底的丹凤目一错不错的注视着清欢,一瞬间让清欢有些恍然。
她喜欢谁,又能喜欢多久……
“清欢,人生很短,短到你来不及去体会什么是喜欢就已经过去了。人生也很长,长到你很难保证日复一日的平淡里只喜欢一个人。”
和熙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目光越过清欢好像看到了别的人。
“你长得既像你的姑母,也像你的母亲。真希望有一个足够端正的人,护得住你,也对得住你。”
和熙皇帝说完转身道:“清欢去后宫坐坐吧,你给朕的这份礼,朕很喜欢。”
和熙皇帝已经不愿多说,摆摆手让闻玉送清欢出去。
“要不要去我母妃那里坐坐。”闻玉走在清欢身侧,展开折扇一副风雅的派头。
清欢再次退婚失败没什么兴致,随口答道:“好啊。”
清欢铁青着一张俏脸,闻玉自然看得出她不爽,可他却觉得有趣。
“父皇的话说的虽有道理,但你也不必一直记挂在心里。你要是不喜欢元林川,只要再找一个在父皇心里也很靠谱的男人就行,比如……”
清欢斜了一眼不着调的闻玉,闻玉却喜滋滋的说:“比如我啊!”
清欢笑了一声,目视前方走着路道:“谢邀,告辞。”
闻玉笑起来,明眸皓齿,疏狂不羁。
“玩笑玩笑,我不会和二哥抢的。他是真心喜欢你,上次他从爽日斋宴上回来心情低落了好几天,我问他他也不肯说,还是我把他灌醉了,他才说跟你拌了两句嘴,你被他用剑划伤了手,他心里堵得难受,想去找你又怕你生气不肯见他。”
“当日就把话说开了,并不怪二殿下。”清欢一边走一边说。
闻玉扇着扇子道:“不怪归不怪,可我二哥为你做的事,你不知道的多了。问世间请问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啊。”
清欢忽然停了下来,转头看着身侧的闻玉,眼神沉沉的说:“闻玉,其实你长得特别不错,除了四殿下,你是所有皇子里最俊秀的。”
闻玉啧了一声,眉心都能夹死蚊子:“宇文家主,我李闻玉不羁于天下更何乎长相,可是不在意归不在意,咱们有一说一啊,为什么是除了四哥之外呢?我其实也……”
清欢一个眼神杀过去:“别打岔,让我说完。”
闻玉只得悻悻的闭嘴,手上的折扇却呼啦呼啦的扇着,鬓边的黑发被他扇的微微扬起,硬是给自己凹出来一个临风而立目下无尘的造型。
“人人都知道我喜欢容貌俊美的男子,但你知道为什么你长得好我却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你吗?”
闻玉向她投来一探究竟的眼神,他傲然玉立落拓不羁,满脸都写着:请说,我就不信你能说出道理来。
清欢无奈的用手拨正了自己被他扇到飞起的刘海,莫得感情的嫌弃道:“因为我觉得一个大冬天还要可劲扇扇子的人,一定是脑子不大好。”
“你说我脑子……”闻玉怔怔的复述了半句才大概回过味来,整个人都惊呆了,就算他往日离经叛道的举止多不胜数,也从不爱在读书政务上下功夫,但还没人说过他脑子不好。
闻玉想跟清欢理论来着,但看到清欢丢来一个“你再说话我就打爆你狗头的眼神”,闻玉只好忍了。
但他权当没事儿似的又打开这扇,迎着刮起来的西北风舒朗笑道:“今儿天气可真好啊,热死我了。”
清欢到闻玉生母章嫔的倾香殿时,听到里面传出几声欢快的女子笑声,那笑声毫无顾忌,似是完全不在乎皇家的威仪。
清欢一听就知道是谁在里面了,回头对闻玉挑眉道:“长公主也在你母亲这里?”
闻玉一摊手道:“我哪里知道丹阳姑母会来。”
清欢想起自己被长公主硬塞男人的恐惧支配的日子,有点虚的涩声道:“要不我先去别处坐坐,待会再来看章嫔娘娘?”
她话音未落,自里面便走出一位头束金冠英姿不凡的男子,他生着一双与闻玉一般无二的丹凤长眼,只是眼尾有些向下,五官较闻玉更加成熟,肤色偏重腰高腿长,很有一股子硬朗的男人味。
那男子身着滚金边火焰朱雀纹绣袍,手上拿着一只华贵的锦盒,正神情淡淡的自殿内出来。他眼眸微垂似有心事,一抬头见清欢和闻玉站在殿外,眼中惊讶微闪,但很快得体的停下脚步,拢手向清欢行了一个点头朝礼。
若在朝上,品级相当的官员如此行礼并无不妥,可这是在内庭,清欢见他行了规矩的朝礼便也肃然的拢手低头,微微躬身还了一礼。
闻玉嗤笑一声,抱膀靠在她后面的廊柱靠着上摇摇头道:“三哥和宇文家主这么客气,我还以为这不是在我母妃的寝宫,而是在前朝廊庑下头等上朝呢。”
“礼不可废。”三皇子李承岚站定,淡淡的说,“毕竟是宇文家主。”
清欢礼貌的微笑道:“殿下客气了,今日是万民家中团聚的日子,天家亦讲人伦,按道理清欢今日该称殿下一声表哥。小时候我来宫里,不都是这样叫殿下的吗?”
李承岚生母早逝,幼时曾有一段时间同二皇子李翰卿一起被养在清欢姑母宇文皇后膝下,那时候确实会经常见到陪母亲入宫的清欢。
不过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清欢闻言先是有些惊讶,继而露出一点无措,最后难得的笑了一下道:“宇文家主还记得。”
“怎么不记得呀,我小时候还说要嫁给你呢。那时候我才——”清欢比量了一下自己的膝盖上面,“大概这么高?哈哈。”
闻玉调侃道:“真的假的,那我二哥还不得当场哭晕在净房。”
李承岚深褐色的眼瞳也染上了些许笑意,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用一贯肃然的神色道:“前几日工部在西南的差事父皇交给我督监,早有想法与宇文家主探讨此事,料想今日家主入宫,所以晚间备了席宴并下帖请家主到澄明殿赏光,只是不巧,明日祭冬神的礼祭出了些小事,我欲亲自前往处理,怕是不能招待家主了。”
三皇子人称冷面王,倒不是他性格有多冷淡不近人情,而是因他为人定力极深办事兢兢业业,很少将情绪带入差事,他的能力十分突出,是和熙皇帝着重考虑的皇储人选之一,早早将工部的一部分差事分出去让他督办了。
清欢笑得明眸动人,声音有意多了一分娇婉:“表哥既然忙正事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不过表哥记得欠我一餐好的就是了。改日再请我吧,西南的工事确实要跟表哥好好聊聊呢。”
李承岚被清欢那有意的娇声搞的不知视线该往哪搁,他耳尖微有些红,半晌才道:“工部正事家主得空大朝后商议便可,至于要吃什么,你只发话,他日,他日我来请。”
清欢这个人从小就喜欢戳猫打狗欺负同窗,闲来无事就要找点事取乐,这一天在沉闷的宫里待着她早就憋闷了,埋汰闻玉他还会反唇相讥,但戳戳看上去又冷又正的三皇子,他反而有些不知所措,这让清欢很不地道的得到了极大的快乐。
李承岚神情上看不出任何羞赧,但他的眉心却皱着,眼神在想看清欢与不看清欢之间犹疑,与往日的沉稳肃整确是大相径庭。
还是闻玉比较了解清欢的把戏,无奈的笑道:“宇文家主,好歹咱也是天家子弟,被你这般一个两个的撩,我们很没面子啊。”
李承岚听了这话面色便沉了下来,却是对闻玉道:“六弟不得对宇文家主无礼。”
闻玉好憋屈,气笑了,但他实在是天生就很想得开的那种人,看到三皇子手中的锦盒便摇头自嘲道:“我帮三哥奚落清欢,三哥还说我对她无礼,看来我在你们眼中真是猫不爱狗都嫌。”
毕竟是自己的弟弟,闻玉又绝不会跟他争储位,三皇子比闻玉大了两岁哪里好真的看他不高兴,见闻玉看着自己手里的锦盒,知他是好奇的毛病犯了,又侧眸看了一眼清欢,随即打开锦盒道:“方才进去给章嫔娘娘请安,丹阳姑母也在,给了我一些小礼让我拿去送人。我还在想该将此物赠与谁才不算浪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