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韧小口喝着香槟站在花园一角。没人来找他说话,他也就乐得清净,静静地观赏远处的人群。
“快跟大家自我介绍一下!”陆太太身前站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是对双胞胎。
“我叫陆恒。”
“我叫陆垣。”
两个小男孩默契极了,周围的宾客都识趣地笑起来。
孩子们又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的爸爸是民营企业家、艺术收藏家、慈善家。我们的妈妈是舞蹈家。我们以后要成为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宾客都被逗乐了,要他们再继续说。
“前年,我们的妹妹出生了。我们以后都要保护她,因为她是我们的小公主。”
陆太太感动得快流下泪来:“这两个孩子真的好懂事,有时候我真怕他们成长得太快了。”
宾客纷纷附和,夸孩子可爱。
而远处的陆韧仿佛是个置身事外的陌生人,一言不发。越是看上去完美无瑕的家庭,越是在背后藏着故意隐瞒的污垢。而这一切,都是父亲一手造成的。
“再这样下去,好孩子也会养坏了。”
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女孩朝陆韧走过来。宾客都穿礼服,只有她没有。一身黑长靴、黑裙子、黑夹克,分明有一张少女的脸却偏偏化了浓妆,那张小巧而上唇微微上翘的嘴一旦张开,说什么话都不留余地。
“什么时候回来的?”陆韧看向自己同父异母的妹妹,她和上次见面相比又略高了一头。
“前天。”陆臻仰头将小酒杯里的香槟一饮而尽,“不回来就把我车收了。小气。”
陆韧点点头:“当年对我也是用的这一招。”
“嫂子呢?”
“嗯?”
陆臻抬眼看了他一眼:“爸说你今年会带个嫂子过来。我想看到底是谁倒了这么大的霉。”
陆韧并没答话,只是苦笑了一下。
两个人端着空酒杯,连佣人走过也不多看一眼。夜幕渐垂,院子里的灯零零散散地亮了起来。长椅围绕的空地上是一堆五颜六色的孩子,他们的父母在一旁为他们一点点的成就而欢呼雀跃,佣人们端着盘子、提着红酒瓶来来回回。陆太太就穿着华丽礼服坐在这些人的中间,得意洋洋,面色红润,像是没有参与过任何的坏事,没有做过任何愧对良心的勾当。陆韧有时候不知道所有的阿姨中他最恨哪一个。是最开始的那一个,还是最后胜利的那一个?陆韧没有答案。他有时候也恨陆臻,恨陆恒陆垣,但这种仇恨虚张声势,容易化掉。
他正想着,身边的陆臻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爸。”
是陆爸爸。不知什么时候,他和他的朋友们从球场回来了,走到这两个本不应该在场的孩子的面前。他五十岁年纪上下,还穿着高尔夫球衣,戴只遮阳帽。他和陆韧看起来并不太像——陆韧太像他妈妈了。这也许是为什么阿姨们都不愿意陆韧留在家里的原因。
“你们两个,站在这里像什么样子。”
陆臻撇了撇嘴,不耐烦:“我过去干什么,全都是小孩,幼稚。”
陆爸爸又看向陆韧:“女朋友呢?”
陆韧面无表情:“一会儿来。”
“什么脾气这么大?过了门还得了?跟你妈一个德行。”
陆韧皱着眉头看了他一眼:“我妈怎么了?”
陆爸爸明显有些生气:“你说不得了!不要以为二十几岁了我就不敢打你!”
他作势抬起手要打人,陆韧没有躲的意思,脸上越发阴沉起来。
陆臻叫起来:“好好的说这些做什么!又要吵!”
陆爸爸才把手放下来,命令两个人跟着他过去帮忙。陆臻跟了上去,看陆韧不走,便拽着他往前。一只香槟酒杯落到了旁边的花丛里,是陆韧生气扔的。
黄昏忽明忽暗,终于抵挡不住夜色,沉沉地掉下了地平线。没有星星的天空是宝蓝色的,再远一些,树林中透出的光是附近山庄酒店的灯火。再远一些,没有灯火也没有星光,夜色凝聚一团,分辨不出是什么颜色。
唐宛又不会来了。
陆韧读到了她的信息:“提琴表演延后了。抱歉。”
目光转向花园中心。陆太太给自己的丈夫带上了生日礼帽,那个男人喝醉了酒,红通通的脸泛着油光,说话的声音也粗了起来。两个孩子捧着蛋糕递到爸爸面前,男人装模作样地将蛋糕上的蜡烛吹灭了。
合影环节,陆太太叫女佣上楼把女儿抱下来。陆韧像往年一样,默默地端了杯红酒走开了。别墅的某个角落里,还收藏着母亲的一幅画,他总是借这个机会去那个房间默默地待一会儿。
当他走到门廊上的时候,从门里走出一个略显单薄的女孩。棕色长发梳成马尾,手里牵着个走不稳路的小女孩。门廊上的灯把她的脸照得格外柔和,到不像是玫瑰了。她眉眼低垂,但又和昨天晚上那个妩媚无力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注视她的时候,她也看见他了。那一刻她的眼神是惊慌多过惊喜,她害怕他认出她来,便又很快低下头,牵着小女孩往花园里走了。
“小苏是我最近找的幼教,英国念书回来的,教过张总他们的小孩。”陆太太显得很高兴,毕竟曼殊这样拿得出手又有经验的保姆很不好找。
宾客中有人附和:“张总的小孩我见过的!哟哟,从小就双语,不得了的!”
曼殊大方地笑着把孩子带到她母亲面前。陆太太显示出富有母爱的一面,把孩子抱起在怀里,又快步走到自己丈夫身旁坐下,两个小男孩懂事地站在旁边。
陆韧正在理清和曼殊的关系,冷不丁听到陆太太在叫自己:“陆臻陆韧,你们两个也过来照相啊!”
陆臻年纪小,虽然不情愿,但是长辈的话她还是听。陆韧不愿趟这趟浑水,只远远摆了摆手。
陆爸爸见他不识趣,远远地便朝他叫:“还不听你妈的话过来!”
“她不是我妈。”
这句话虽然说的小声,但在场宾客都听到了。陆臻又跑过来拉他的袖子,陆韧不动,只听见父亲极生气地在叫他。
他硬着头皮过去了。那一圈宾客本来都其乐融融地站着,见他来了,仿佛为他开道似的散开。陆臻拉着他到父亲身边去,两个人站在双胞胎小男孩旁边,本来是一家人,却显得无比突兀。
坐在丈夫旁边的陆太太突然说:“陆韧陆臻,你们俩太高了,往右走。”
陆臻扯着他的袖子往右挪。
“再往右些。”
人群突然安静了很多,不少人低声议论起来。陆韧都听到了。
“再往右些。”
陆韧开始愤怒,但他不好发作。他不是喜欢在人群中出丑的人。大家都知道陆太太什么意思,但没人点明,也不敢多看这两兄妹两眼。
而他们的父亲坐在那张花园扶手椅上,醉得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慈爱地抱着一个孩子,给另一个孩子喂蛋糕。
陆太太点点头:“好了好了。我们准备好了。”她又看向花园另一头的摄影师,胡乱地在空中比划了几下,转头对陆韧说:“你们两个,再往右一些。”
陆韧和陆臻已经站到了人群的最右侧,再往右,怕是再大的相机也装不下。陆臻面露难色,说道:“再往右就没有人了。”
陆太太笑了:“哪里没有人,你们两个不是人吗?”
春夜里的风不带一丝暖意。陆韧转身离开,陆臻却仍呆呆地站在那里,好像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突如其来的质问。所有人都看着他,也没有人制止。陆太太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微笑,抬手示意摄影师可以继续。
咔嚓一声,相机镜头里留下了这个不那么快乐的瞬间。坐在正中的陆太太格外开心,脸上浮现着胜利者的骄傲。中年男人沉浸在自己一手制造的幻想般的家庭里,旁边的孩子百无聊赖。宾客强颜欢笑,或是表情里带着些第一次经历这种闹剧的不可置信。而陆臻呢,根本就没在画框里。
陆太太指着陆臻,高声问道:“这个姑娘框进去了没有?”
摄影师摇摇头:“人太多了,没有。”
陆臻仍愣着站在原地,她忘记了自己平时最有气势的那一套姿势:此时的她应该双手抱胸,双腿岔开,最好是抬起下巴,做个骄傲的不良少女。可这个时候,当所有人都看向她的时候,她像个罚站的小学生,双手背在身后,脸上的表情既不是委屈也不是生气,而是单纯的一种难堪。
陆韧又倒回去把陆臻拉走了:“叫你不要听她的。”
陆太太没理,高兴地拍拍手,宣布接下来的节目。人群又恢复了其乐融融的样子。
报上、网络上,这个家庭的孩子就只有叁个。陆太太下定了决心,以后也只能有这叁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