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中秋,陆爸爸看在唐宛的面子上破格让陆韧回家过中秋。陆太太自从知道陆韧和那个姓苏的鬼混过后更看不惯他,但唐宛的面子她不能不给。于是,这天早上天还没亮,陆家别墅就忙碌起来。平常人排队也买不上的月饼有酒楼一早就给送了过来,还另付了几箱生鲜。陆太太因为月饼里面的馅儿配得不合口味,一大早就站在厨房里骂人。到了中午,园丁过来把花园重新布置了一番,搬来盆栽、假山、屏风,硬生生要从这种西式庭院里折腾出一些中秋的气息来。下午两点一过,陆韧就带着唐宛来了。
两个人一踏进大门,陆太太就像看不见陆韧似的往唐宛身边去,挽起她的手往家里走,少不了对她从头到脚的夸赞。陆韧乐得清净,环顾四周,觉得这地方还像以前一样陌生,和自己并无多少关系。他一抬头又看见那个门廊,恍惚间一个穿月白裙子的姑娘带着自己的弟弟们出来了。
他定睛一看,只是两个园丁抬了一张红木茶桌到院子里。心里凉了下来。
她怎么又会在这里呢。
正想着,父亲从屋里出来,上次婚礼之后,陆韧就只和他通过电话,没有见面。父亲看着好像臃肿了一圈,脸上多了些老态。他示意陆韧赶快进屋。他照做了。
“小韧,商业银行的高行长那边拿定了没有?”
“嗯。明天就去签字。”
陆爸爸凑过来,在他胸膛敲了一敲:“这件事我本来不想麻烦你老丈人的,欠他这么一个大人情,不是明摆着叫他压我一头吗?”
陆韧说:“我其实也去打通了些关系。在她爸去之前我就已经见过高长康了,也谈好了。”
陆爸爸惊讶地看着他:“怎么不早说?”
“嗯?”
陆爸爸压低了声音:“没事。今晚他来,你还是记得看他面子。”
陆韧一面应着一面跟着他进屋了。客厅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重新装潢过,打通了和储物间的那面墙,重新做了一个玄关,让光线能更好地从外面透进来。
他和唐宛在陆太太新买的法式长沙发上坐下,有些拘谨。新婚之夜之后他就没再碰过她。两个人不要说表现不亲昵了,说是只见过几面的熟人也行。
可是唐宛是他的妻子。
在客厅坐下,陆爸爸谈了些生意上的事情,趁陆太太去沏茶的时候随口提了提陆臻。他说陆臻她妈再婚了,他看她也大了,就把闲置的房产给她收拾好了,让她住到开学。她已经高中毕业,成天不学好,只勉勉强强在伦敦考了个大学,十月返校。
唐宛顺口问:“今天怎么不叫她过来?”
唐宛从小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爸爸虽然也在外面有过些花花草草,但她妈妈也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儿,家里就少了很多纠纷。对于这种幸福人家长大的孩子,有些事情她觉得理所应当,在陆韧家里却是很稀缺的。
比如,一家人这个概念。
陆韧其实觉得过不过中秋无所谓。他很早就出国留学了,不管是寄宿家庭还是后来的狐朋狗友,中秋不过就是吃个月饼草草了事。母亲还在家的时候,陆韧还记得她会一清早就去商店买月饼,常年见不着的外公也会来家里做客。外公来的时候,母亲就特别开心,总是做一大桌子菜,陆韧就坐在外公腿上大吃特吃。
陆爸爸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解释,又怕陆太太很快就会回来,只轻描淡写地说:“她和你赵阿姨总喜欢吵架。两个人一天到晚都吵,哪管你过不过节。”
唐宛善解人意地笑了笑。
稍坐了一会儿,陆家别墅的门口就迎来了一波又一波的客人。供货商、房产经理、酒庄老板、饭店主管,更不要说工厂里上上下下的人。往年的礼物送给陆太太和叁个小孩的多,今年竟然有人送来新生儿的长命锁,说是给陆韧和唐宛的,叫他哭笑不得。
忙到晚上,终于迎来贵客。派去接唐宛的父母的车回来了。陆太太招呼一大家子人围坐在花园里,早已经驱好虫,挂好蚊帐。
酒菜都已备齐,陆太太和唐宛妈妈寒暄了一会儿,就招呼人出来摆饭。唐盛明喜欢喝酒,陆爸爸就陪他喝,不过一会儿,饭还没摆完,两个人就都醉醺醺的了。
唐宛妈妈看不起陆太太,和她没有什么话说,只顾和唐宛问长问短。陆韧和她更没有话说,只默默听两个爸爸谈天说地,殷勤夹菜敬酒。陆太太没想到陆韧竟然敢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又想今天忙活了一天,到头来连个夸赞她的人也没有,觉得没趣。正巧陆爸爸和唐盛明吹嘘自己养了个紫砂弥勒,要陆太太到屋里去找了拿出来给唐盛明瞧,她筷子一撂,说了句气话。
陆爸爸有些生气,高声说:“让你去找样东西,难为你了?”
陆太太十几年来没在家里这么不受待见过,说:“你要找自己找去。”
陆韧没有半分劝架的意思,但怕在唐盛明面前吵起来不好看,招手让旁边的佣人过来。
陆太太看见他竟然在家里招呼佣人,更来气了:“谁家客人使唤佣人不经过主人同意?”
这句把佣人吓得住了脚。陆爸爸见状,只把手里的酒杯放下,招呼佣人回去,拉了陆太太的手,让她不要再闹。
陆韧以为这顿饭又能相安无事地吃下去了,陆太太却不知从哪里又找出些生气的由头来,没好气地说:“你两个儿子该睡觉了,我不吃了,你们继续。”
“我两个儿子?我就这一个儿子。”
陆爸爸显然是生气了。在唐盛明面前提这种事,碰到了他的底线。哪家人愿意把女儿嫁给私生子?这次轮到陆太太脸上难堪。她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没脸继续闹下去,又气又恼,无处发作。
陆爸爸转向陆韧:“好孩子,你赵阿姨不懂事。由她去。”
陆韧点点头,要敷衍过去,却听父亲淡淡说:“小韧,你知道半年前我为什么非要你带个女朋友回来吗?”
他没答话,父亲继续说:“你和小宛要是能生个女儿,长得像你妈妈,我也就算是了却了一桩心事。”
陆韧以为他在开玩笑。家里发迹那年他在外面养小老婆,母亲带着陆韧去公司找他签离婚协议书,他当着众人撕掉文件羞辱她,又逼她离家出走,现在装什么?
“我已经十多年没见过她了。你说这些有用吗。”陆韧冷冷地说。
“我也想让你见。”陆爸爸倒在椅背上,叹了口气,“可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儿。”
陆爸爸点了根烟,慢悠悠地抽了起来。
“你妈妈和我认识的时候还是上中学的年纪。她什么都比我好,学习好,人也漂亮,我呢,从小习惯了调皮捣蛋,被老师安排到她旁边当同桌。一来二去就有了感情。但是十几岁的人懂个什么感情?是我耽误了你妈妈。”
他意识到自己说多了,尴尬地笑了笑,让人把月饼和茶端上来。陆太太脸色不好看,自顾自地回屋里去了。陆韧默默地喝茶,唐宛在桌底将手伸过来,覆在他手上,手心柔软温热。他没有抽开。
商业银行大楼冷气开得过低,陆韧进门的时候打了个寒颤。走进贵宾会客厅的时候,柜台的小姑娘只抬头看了他一眼便呆住了。陆韧身材高瘦,穿一套暗格纹羊毛精织便衣西装,形状挺括,一丝不苟。那双眼睛长而深邃,瞳孔比旁人更浅些,总使他流露出一种冷淡而略显阴沉的神情。这种神情对于女性来说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特别是在这样一个穿着定制西装、戴着百达翡丽的年轻人身上。
助手向她解释,这是昆月集团来和他们签贷款合同的代表陆先生。前台姑娘以为是个糟老头,本来不打算亲自带他进去的,现在鬼使神差地领着他们进了会议厅。
会议厅在大楼的最高层,俯瞰整个城市。时间还早,阳光不刺眼,正斜斜从落地玻璃窗洒落进来,角落里,一个秘书模样的女孩正收拾早会留下来的文件。
她没想到下一个会议这么早就开始了,往门口望了望。陆韧和她对视的瞬间,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忽地又燃烧了起来。他没有往前走,害怕自己再往前一步又会发现这一切只是个错觉。然而这次他并没看错。
是她。
曼殊从头到脚像是换了一个人,原本蓬松卷曲的一头棕色长发染黑了,只剩脸颊边的几缕碎发还不规矩地卷翘着,其余的都服帖地挽在脑后。她衣着低调,白色丝绸衬衫,黑色修身短裙,眼角的痣原本妩媚多情,此时看起来只是她精巧脸蛋上的一点恰到好处的点缀。
前台姑娘让曼殊去通知今天签合同的张经理过来。她漫不经心地答应着,低了头,忙忙收拾了桌上的东西,从侧门出去了。
“她来你们这里工作多久了?”陆韧问。
“苏秘书吗?她应该是八月入职的吧。您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陆韧坐下来,尽量不去猜想在这里遇到她的种种原因。负责合同的经理很快就过来了。陆韧和助手又过了一遍细节,确认没有什么问题之后签了字。
这只是形式。助手又拿出一迭文件,上面是十几家投资方在苍穹的投资情况,写得极其含糊,但他却把话说得很清楚。张经理按高行长的指示又要求苍穹做了一些调整,不外乎是数目上的博弈。陆韧虽然年轻,但已经在投资公司混了这么久,哪些承诺做得哪些做不得,他还是清楚的。对方要再开口,陆韧只说:“这一部分是我私人承担的,这是我的诚意。再多我拿不出来,希望你和高行长可以理解。”
对方便没有再开口。
一行人走出会议室,张经理提议可以到楼下的茶餐厅用午餐。公事虽然谈完了,但陆韧这样背靠大树的人脉,没有谁不想结交。
陆韧看时间还早,正要婉拒,张经理却转头对前台的姑娘说:“让苏秘书提前下去定好饭。”
她的名字在他心上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
他怕陆韧还不答应,一边引着他踏进电梯,一边说:“我们银行的贵宾午餐是老字号了,肯定比外面的合您口味。怎么样?”
陆韧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有海浪翻涌:“你们这里的苏秘书以前在我那里工作。吃完饭把她送到我公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