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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只金蛉子适时叫了起来。皇帝说:“拿过来。”
    李夕月把镂花螺钿匣子捧了过来,皇帝看着镂花的部分伸出两条丝线般细的触须,倒有些孩子气上来:“真有趣,从小功课排得满满的,还没玩过这些东西。”
    “玩物丧志,万岁爷不玩也是好的。”
    皇帝反问:“那你干嘛玩?”
    李夕月眨巴了两下眼睛,说:“奴才又没啥志向。”
    皇帝笑了笑,这次笑容不苦,所以李夕月也惊觉,他笑的时候真是朗风霁月的模样!
    李夕月嚅嗫了一下,斗胆又说:“万岁爷不同,您得有志向。”
    “不错,”皇帝又直起身子,伸了个懒腰,“心中怀郁去了,好像又有些志向了。”
    他开始读书,又是那本《资治通鉴》,读得很细,时不时用朱笔圈画批注,良久才注意到李夕月在旁边打哈欠,他问:“这就困了?”
    李夕月说:“奴才就是个没出息的主,悬梁刺股这种,实在是做不到。”
    皇帝又笑了笑:“看出来了。滚回去睡吧。”
    李夕月顿时精神一振,点头就脆生生蹲安:“谢万岁爷,奴才叫外头伺候值夜的人来。”
    皇帝俟她退出门,揭开一点帘子,正好看着她细腰袅娜的背影带着些欢跃,朝宫女的屋子而去。
    耳边是金蛉子清脆的叫声,皇帝想着自己这近二十年的时光,记事起就天不亮被保母叫起来,去上书房念书时四周都是黑的,一天没有多会儿休息,一年也没几天放假,德宗皇帝在世时对子嗣严厉,他亲额涅又是个谨小慎微的性子,不敢给他额外的爱。
    他这么些年好像也没怎么注意过虫鸣,没注意过天上飞的鸽子,没注意过四时的花卉,只在窄小的养心殿和空旷的太和殿、乾清宫精致而无趣地度过一天又一天。
    心是枯槁的,当了皇帝也不觉得有什么快乐,唯一养一只海东青还得借口是“祖宗行围打猎的传统”,其他时候,得遵着嫡母的意见,得受那跋扈的礼亲王的气。所以一年都真笑不了几次。
    但现在,静静地听虫鸣,突然觉得那仿佛也是一个新世界,活生生的、活泼泼的,他枯槁的心也慢慢注入了清泉似的,变得活生生的、活泼泼的。
    他把保举吴唐的折子和反对吴唐的折子都带在了阁子里,就着亮晃晃的烛光,一份份细细地读,参照着他在帝王之书中读过的那些例子,参照着他这三年亲政以来的体会,他毅然提起朱笔,在保举折子上写他的驳斥:
    “该大臣在安徽任上风评似有不佳,朝廷既深加体曲,必应先观其效,再察其志,方能定夺。两江膏腴,又兼为江淮要塞,协饷重镇,举荐非仅不避亲仇,亦宜应堪负委任。着各部再议,不得敷衍塞责。”
    朱墨鲜艳得夺目,皇帝写时酣畅淋漓,写完不免发怔。这番驳斥的旨意交部,想必会酿出风波。不仅仅是一个大员的任免,还因着自己等于向把持朝政的议政王礼亲王亮出了底线,礼亲王若继续跋扈做主,便是两虎相争的局面。
    朝堂上要有好戏看了!
    但身处其中却不是看戏那么简单,意味着自己这个皇帝要试着亲持权柄,狂风暴雨将向着自己而来。
    皇帝昝宁在“瞿瞿”的虫鸣中慢慢地吹干了朱墨,合起了奏折,唤内奏事处的小太监把奏折送走,自己一个人孤独地躺到了斋室的床上。
    值夜的小太监悄无声息进来,检点了烛火,关闭了门户,铺开守夜的毡毯,倚着墙边打盹儿。
    突然,听见皇帝在说梦话,而且说得清清楚楚:“心中怀郁去了,好像又有些志向了。”
    小太监困意全无,竖起耳朵分辨了一会儿,见皇帝没再说什么,才确定是梦话。
    第25章
    早晨,皇帝天不亮就自动醒了,昨晚是他少有的一个酣畅的好觉。
    值夜的小太监听见他在帐子里的动静,趋上来低声问:“万岁爷醒了?”
    皇帝“嗯”了一声,问:“什么时辰了?”
    小太监答:“卯初一刻了。”
    于是皇帝起身着衣,衣服在熏笼上烘得暖暖的,带着奇异的龙涎香气。而外头安静了一夜的小虫,又开始欢唱,皇帝不由一笑。这笑容,让团团围着皇帝伺候的几个小太监都感觉诧异。等坐在西洋大玻璃镜前为皇帝梳头的时候,昝宁自己也觉得自己这日气色不错,嘴角勾着一丝久违的笑意,镜中那张脸上素来的苦形似乎也不见了。
    他见发丝被梳头小太监不小心勾出来一缕,忙说:“仔细些!”
    小太监慌忙帮他的发丝重新抿好,心道:这主子从来梳头时都是倦不可当地闭目养神,今日倒有心盯着镜子看!
    梳洗完毕,外头的天空已经透出青色,皇帝仔细在大穿衣镜里审视了自己的石青色朝服。他个子高,虽然偏瘦弱些,但穿衣服很登样,镜子里是个翩翩的弱冠儿郎,白皙的皮肤,浓密的剑眉,五官颇有他母亲当年的精致。他又努力挺了挺胸膛,不让自己显得文弱——今日或有一场“战斗”,需得他挺起胸膛去迎接。
    这日是皇帝到乾清宫御门听政,亦即所谓的“大朝”之日。大概在大朝的时候,仪注要求甚严,皇帝好歹是口含天宪的存在,几句重话下去,也未曾遇到难听的意见。
    但回到西暖阁叫起儿,昝宁看着绿头牌一色是军机处的,心里就开始打鼓了,他问:“今日就只军机处的起儿?”
    奉绿头牌的小太监说:“是,军机处全班求见万岁爷。”
    皇帝不甘心,又问:“昨日户部不是开列了清剿几处流窜的马匪所需的协饷?这样的事情,户部几位怎么不请见?”
    小太监哪知道这些,只是眨巴着眼睛看着皇帝。
    皇帝当然心里也清楚,今儿军机处这一关若不过,其他人他也别想见。
    军机处本是宪宗皇帝所设的机构,在当时架空了内阁,一举成为皇帝直传旨意的部门。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当军机处正式总理朝中事务后,几经变革,俨然又是一个“内阁”,各部的要事传军机处议定,皇帝的旨意也由军机处拟定,按道理他是无权干涉皇帝的决定,但用礼亲王的话来说:“厘清之责,责无旁贷,今上年轻,总要有人敢当魏征,敢说直言,才能匡正错失,引导今上做个千古明君。”
    ——话说起来都是正确无比的,但这顶大帽子之下,就是礼亲王作为议政王,作为军机处领班,也作为皇帝的长辈,在皇帝面前拥有的权威让皇帝无法轻易开口驳斥他,渐渐地,权力好像也就偏向了礼亲王一边。
    皇帝亲政三年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岂能不明白。但他势单力微,尤其是母家毫无权势,根本无法助力,而他能给予母家最大的恩赏,也不过给外祖父、舅舅们封个二等三等的承恩公,连有实权的职位都赐不下去,而外祖和舅舅们也确实是扶不起的阿斗,据闻天天拿着承恩公的年例银子吃喝嫖赌,以自己是皇帝的亲戚来到处招摇,弄到后来,皇帝自己也不愿搭理他们了。
    昝宁看了看装绿头膳牌的银盘子,望着窗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终于说:“传吧。”
    西暖阁谈国事的时候,太监和宫女都不得靠近,就连打帘子,也是由军机大臣中的最后一位亲自完成的。
    李夕月和姑姑白荼在军机大臣进门前给皇帝送了一次茶水,接着门紧紧关了整整一个半时辰。眼见着日近中天,西暖阁的门依旧牢牢地关闭着,里面传出模糊不清的人声,外头的太监和宫女都是撮牙花子互相望望,都默然无声着。
    李夕月心想:这么久了!对皇帝大概也真是折磨啊!
    突然,李夕月远远地看见西暖阁的帘子被用力地揭起来,而揭帘子的那个正穿着石青色团龙朝服,年轻而瘦高。即便太远看不清表情,人们也能感受到这位青年皇帝勃发的怒气。
    里头探出一个脑袋,大概是最后一位的“打帘子军机”,他膝行在门边,陪着笑脸说:“皇上,议处要事,肯定难得统一意见。您还是进来好好说吧。”
    里头也传出其他人和稀泥的声音:“礼亲王、礼亲王,您也别置气,您好好和皇上掰开说,皇上也不是小孩子了,道理必然是懂的。”
    里头那位礼亲王,甚至连露面都懒的,听他幽幽的声音传过来:“皇上,老臣一颗心无非也是为了对得起先帝当年的托孤之恩,成就皇上的万世英主之名,天地可表。皇上仍像孩子一样动不动就生气不听话,叫老臣也为难不是?”
    皇帝咬着牙根不说话,胸口起伏,而他远远地看见李夕月惊惧的目光望过来,嘴角不自觉就是一抽。
    李夕月遥遥地看着他,唯只能送去鼓舞的一笑,颊边小涡隐现了一下,皇帝转身对着跪在门边打帘子的那位,平了平气说:“朕渴了。大家的话题暂时停一停,朕让宫人过来添热水。”
    这是不负气的表示,里头几位其实也松了口气了。
    李贵在外面推推李夕月:“夕月姑娘,还是你去合适。”
    李夕月一方面觉得此刻自己责无旁贷,一方面还是很紧张的。她悄悄问:“李大叔,我一个生手,今日就这么进西暖阁伺候,会不会哪里不合适?”
    李贵说:“万岁爷不和他们闹僵就合适。”
    “这个……”
    不等她犹豫完,李贵推推她说:“别让里头久等了。此刻水是其次,关键是转圜,你会不会伺候都不要紧,给万岁爷一个喘息的机会就行。”
    李夕月只能捧着茶壶和茶碗进到里面去。
    皇帝的明黄珐琅茶碗一直在他手边,她先给他添了茶。等皇帝说一声:“给各位军机赐茶。”她就把茶盘里的几个茶碗都加到八分满,稳稳地给各人送去。
    目光虽不敢直视,但见八位军机里,七位还是很客气的,谢了皇帝赐茶,都是双手捧杯;唯有打首那个,胡子一大把了,倚老卖老,谢恩虽然谢了,单手就拿过杯子喝水。
    李夕月不敢久留,因为除了那为首一位有个杌子,其余都是跪在毡垫上没有案几,所以她要等他们几个喝完,把茶碗一个个再收拾回茶盘里,才说了声“奴才告退”,离开了西暖阁。
    离开了,还得远远地呆着。那落着闩的暖阁门里未再传出激烈的争执声。
    又过了好一会儿,门又开了,最后一名打帘子军机打起了暗红绣草龙的门帘子,八名军机大臣一个个退了出去。
    又过了一会儿,皇帝在里面叫:“来个人。”
    这是传入进去收拾、伺候。
    李夕月再一次被李贵推到门边,不得已地在门口道:“奴才李夕月。”
    里面说:“进来。”
    李夕月战战兢兢进去,也不知该做啥,见皇帝面前的盖碗已经半空了,于是小心问:“奴才给万岁爷加些热水吧?”
    皇帝闭目养神一样,靠着座椅后面的明黄色引枕轻轻“嗯”了一声,不胜其乏似的。
    李夕月把水加好,试了试杯壁,觉得温凉应该差不多,轻声说:“万岁爷请用茶。”
    皇帝蓦地睁开眼睛,直视着李夕月,说:“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李夕月猛听他这一问,倒愣住了:“奴才……有什么能说的?”
    皇帝不说话,继续闭上眼睛,眉毛却揪紧了。
    李夕月忖度了一下,斗胆说:“万岁爷,受委屈……是不大好受,但是……也没什么。”
    皇帝眼睛又睁开,这次是斜睨着看她。
    李夕月很怕他把一肚子火气撒在自己头上,但又有些想安慰他,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再说点什么,还是就此闭嘴的好。
    皇帝唇角扯了扯,似乎是要笑,好在没有发火,只说:“你进宫这些日子,也受过委屈吧?”
    李夕月点点头:“当然了,挨打挨罚,都有;平日不敢吃饱,不敢睡太熟,不敢乱跑乱说话;喜欢玩的那些东西一个都不敢再碰了……不过,就当锤炼自己吧,这些都受得了,将来——”
    她本来想说:将来嫁人了也不怕受婆婆和小姑子的气了。到底害羞,脸倒是红了,话硬是憋住了。
    皇帝虽是斜睨,其实在看她的表情,她说话吞吞吐吐他已经习惯了,但突然脸红就叫他好奇起来,于是暂时抛开刚刚和大臣们的不快,问:“怎么说半句?吊朕的胃口么?”
    李夕月皮了脸笑:“没啥,将来不怕受其他委屈。”
    “肯定不是这句。”皇帝说,“这句有什么不能出口的?而且,需要脸红?”
    李夕月不自觉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果然有些烫,她“哎呀”了一声,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一样自语:“脸怎么红了?”
    皇帝好笑道:“我还问你呢。”
    李夕月把脸一捂,低头道:“奴才要去洗把脸,奴才告退了。”
    第26章
    皇帝把李夕月的袖子一拉,防着她跑掉。
    李夕月红扑扑的脸顿时就白了,眼睛小鹿似的圆圆地睁着看向皇帝:“万……万岁爷……”
    皇帝不自觉地又把手松开,怕她误会自己和个急色鬼似的,这次倒是他结巴起来:“脸红怕什么?刚刚问你的话你还没说完呢,就走?朕准了吗?”
    李夕月被他一拉袖子,心里的担忧就腾腾地上来了,此刻倒反而没有害羞,心道说实话说不定能让他觉得没意思,于是很坦然地说:“奴才刚刚是想说,奴才出宫后还得嫁人呢。嫁进别人家里,习惯不同,肯定会受不少委屈,但是我不担心,受委屈有什么稀罕的?”
    皇帝果然面色有些讪讪的,顿了一会儿问:“你在进宫前有定了婆家?”
    李夕月飞快地想着怎么说不会违规——宫女没有经过选秀之前,是不可以随意许字人家的,但她又不愿皇帝再觊觎她,于是假作犹豫片刻,说:“定婆家自然不敢定,但奴才是小户人家,不像大户人家那么重规矩,总有阿玛额涅看中的人选,擎等着……等着奴才出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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