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来明白,这本相册里记录着拍摄《龙争虎斗》时的点滴。
这部电影是他母亲的遗作,是演员梁火月和世界最后的桥,集喜剧与动作元素为一体,号称当代中国动作喜剧片的开山鼻祖之一。自此之后她回归家庭,相夫教子,直至今天仍有人怨顾春来阻挡了她前进的脚步,拖累扼杀了一位伟大的天才演员。
他知道那些人所言为虚,根本不懂实情。可他无处求证,无人诉说,没有谁能大声告诉他这些人是错的。
后来只要是梁火月的电影,或者是顾余晖的编剧的作品,他渐渐不敢看也不愿看了。父母离开太久,好些记忆日渐稀薄。他怕看过太多作品,连那点只属于他的记忆也会被洗刷,最后自己心里的父母变成了作品中的样子,变成了世人印象中的样子,变成普普通通的顾余晖和梁火月。
他悄悄把相册放到一旁,仿佛从没看到那四个字一样,沉默地回到原本工作中。
今天是除夕,那一点小小的意外很快就被顾春来抛到脑后。
肖若飞招呼他们吃饭时,夜幕早已降临,万家灯火似金纱,柔和地铺满钢铁丛林。这个时候,路上几乎不见车流,万千游子已找到回家的路。他们如以往那般坐到餐桌前,举杯庆祝,洗去旧日尘埃,彼此恭贺新的一年。顾春来也终于不用站在陌生的国度陌生的街头,对全然陌生的人说“新年快乐”,然后独自回到旅馆,对着红瓦白墙,吃一碗被寒风吹冷的饺子。
酒足饭饱,顾春来帮肖若飞把餐具收到洗碗机里,便缩到客厅沙发上,和肖家母子一起看电视。中间扫五福的时候,肖灿星起身去书房,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几样东西。
肖若飞见状,自然松开搂着顾春来肩膀的手,腾出位置容一人就坐。
肖灿星将怀里的东西放在茶几上,坐到二人中间,一手一个红色纸袋,交到肖若飞和顾春来手上。
“过年了,给你们俩红包。”
肖若飞笑呵呵接过,嘴里还嘟囔着“太阳打西边出来,老妈今年居然又发红包”。一旁的顾春来谢了又谢,怪不好意思。上学时他就蹭过肖灿星的红包,虽然后来用各种方式还给了肖若飞,但被人惦记的感觉,钱买不来。
他看着肖若飞从信封里抽出一张纸,不是红色,也不是别的颜色,就是一张普普通通的纸,三折,上面印着字,像文书的样子。见状他也在肖灿星的催促下,学着肖若飞的动作打开看,结果视线刚一碰触到上面的文字,他就说不出话了。
这张纸,是灿星影业的股权转让书。顾春来粗略一算,肖灿星将手头的一半股权转给了他。而另一半,想必就在肖若飞手中。
“这……阿姨,”顾春来语无伦次,“这怎么行?实在太多了……”
肖灿星盖住顾春来推脱的手,说:“孩子,拿着,你是若飞的另一半,这应该属于你。”
听了这句话肖若飞笑开了花,越过肖灿星不住戳顾春来的肩膀,要他赶快收下。
见顾春来仍有犹豫,肖灿星温柔地笑了。她认真对顾春来说:“这家公司以后属于你们,这个世界以后也属于你们。而你们,需要彼此,知道吗?”
另一半。需要彼此。
顾春来没想过,还没待自己说出口,肖灿星就赐予自己如此郑重的承诺。先前的疑惑瞬间烟消云散,他使劲点头,在心里暗自发誓,今后无论发生什么,要肖若飞幸福安康,灿烂无忧。
肖若飞眼尖,见桌上还有挺多东西,便问肖灿星这是给谁的。肖灿星冲顾春来仰起头,肖若飞故作嗔怪,笑对方偏心,认了新儿子就忘了旧儿子。
肖灿星笑了笑,没接肖若飞话茬,拿起桌上的相册和铁盒,递给顾春来。
“春来,当年你们上学的时候,有样东西就一直想给你。但那时候家里东西太多,也找不出来。现在收拾东西,刚好找出来了。”
顾春来觉得自己不该哭。今天是辞旧迎新的大好日子,是喜庆的团圆,这个时候落泪实在太煞风景。可他忍不住,视线在触及相册上那四个字时,瞬间变得模糊。
龙争虎斗。
原来自己那点小心思,被人看得一清二楚。
“当年能和火月合作,我很高兴。她从小耳濡目染,比所有人起点都高。”肖灿星掀开铁盒的盖子,摊在顾春来面前,“但她自始至终都没变过,是个为爱活着的人。她爱演戏,所以一直专注演戏。后来有了余晖和你,她找到了更爱的东西。”
铁盒里放着一叠泛黄的信,和顾春来的笔迹有几分相似,收信人写着肖灿星,寄信人的落款是——梁火月。
“拍完《龙争虎斗》后,我和火月挺投缘。后来她息影,我们也一直保持书信联系。很可惜,我工作太忙,一直说有空再聚聚,但……没想到没这个机会了。”肖灿星眼神明显暗了一下,“当年我们的来往信件,全都在这儿。比起我,这些东西更适合你收着。”
滚在眼眶里的泪珠子,终于没忍住,狼狈地砸在手背上。
顾春来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他明明一点都不难过,但哭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凶,被旁边两个人一劝,他更止不住。他感觉熟悉的手盖住他的脸,挡住他灼热的呼吸。温柔地擦拭过他的皮肤后,那只手缓缓移开,扶助他的腰,引他走向里屋,那间充满回忆的肖若飞儿时的房间。
顾春来走进卧室门,如上学时那般,下意识坐在床边的地毯上。他一直低着头,死死盯着怀里的东西,生怕一滴眼泪融开墨迹,破坏了过去的记忆。
他一直觉得,和双亲的缘分太短了。他们本该是世界上最亲密的人,如今想起来,只是几剩遥远的轮廓。现在这么多回忆摆在眼前,他突然有些无法适从。
顾春来知道,拍摄《龙争虎斗》时自己还不满一岁,什么都不记得。可相册里面父母的脸他却感到莫名熟悉。从有记忆起,直到他们离开,他一直看着这样的表情,不曾有一天改变。稍微往后一点,相册里渐渐出现别人的样子。他看到年轻时的肖灿星,美得肆意又张扬,还有小小的肖若飞,一本正经被导演抱在怀里,坐在镜头后面,有模有样。
再翻过一页,照片里又多出一个人。
一个小人。
那小人尚在襁褓中,根本看不出模样,但梁火月看着他的眼神,仿佛能融化一切坚冰,照得世界上再无黑暗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