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绿的嫩草从泥土里钻出来,酒庄外鲜红的酒旗在仍然凛冽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荷重的老妖慢悠悠的、慢悠悠的搁下担子,在酒庄外搭的草棚中坐下,店家马上给他端来热茶。
“老涂,赶紧暖暖身子,从城外来?”
老涂咕咚咕咚往下咽茶,瞥见老板殷切的目光,匆忙用袖口擦了唇角,点头道:“哎。听守城的士兵聊了两句,说是不日便要回城了。”
这场战争好生惨烈,延绵将近五年,终于有了止戈的迹象。
生而为妖,何来生而低贱,妖有千般形态,强健体魄,却屈居环境最恶劣的妖域,承受最坏罪名,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不公,不公!
五年前出身人族的妖后之死,如燎燃了干燥草甸的一星火光,妖界二十叁城闻风而起,揭出了反叛仙界的大旗。
越来越多的妖城像无量山一样,脱离了仙界的管辖,自成域界,免了以往仙界要求的沉重税负和劳役。
未有能力自立门户的山头,便归了无量山治下。于是无量山的界域越来越辽阔,许无咎成了事实上统领妖界的王。
不世出的能力者,凄美而沉痛的导火索,累世积压的愤怒,终于将一盘散沙的妖界凝聚成了一团战力非常的火焰。
南天门之内。χTf®êê⒈Ⅽǒм(xtfree1.com)
金殿中压抑的低喘,显示出受伤者甚众,而这场战役也将至尾声。
玉石铺就的地面蒙了一层暗色的血污,鲜红的,粘稠的。
蓬山道人狼狈地倚靠在玉阶边,粗重的喘着气,两只鼻孔翕张,白色胡须微微抖动,像愤怒的老牛。
他的得意爱徒死在五年前。
就在那个人类女人死去后不久,双眸血红的蛇妖便再次杀上了九重天,妖气化作的大蟒直接咬断了他的脖子。
“你们都给她偿命。”
俊俏的少年蛇妖冷冷吐着残忍语句,却还穿着一身大红喜服,宽大的袍袖吸饱了血,垂在地上,显得异样沉重。
痛失伴侣的,忠诚的,伶仃的蛇妖,将他折磨到生命最后一刻。
玄城方从吴雨潞的死讯中,迟钝的体悟到因朦胧爱意而产生的心痛,然而斯人已逝,自己也走到油尽灯枯之时。
从今后,无斯人,亦无无量仙途。
他因剧烈疼痛和生命流逝而失焦的双眸,终于在这最后一刻,显现出一点后悔神色来。
徒弟走了,今日终于轮到师傅。
蓬山道人自知无力抵抗,拼了全身力气,翻滚到主座之下,将一人揪出来,挡在自己身前。
“住住手!否则我就杀了她!!”
美丽娇贵的女人在他手下激烈挣扎,一双不怒也嗔的凤目暗暗扫过许无咎,只看见一张叁分相似、同样冷漠倨傲的脸。
她抛弃在万妖之域、自生自灭的亲生儿子,不但没死,千年后还把仙界屠戮地毫无还手之力。
八公主低喘着,颤抖着开口:“…咎儿…”
想跟他说自己也有苦处,比如背弃仙族在妖界抚养他长大将会多么辛苦,比如这千年来,她虽然选择了回到九重天,却一直被禁足监视在偏殿中……话到嘴边,又踌躇。
许无咎面无表情地向前走了两步。
蓬山道人如枯枝的手掐上了八公主不断起伏的雪白脖颈。
许无咎面上仿佛结了一层寒霜,薄唇轻启,漠然道:“七百年前我逃出万妖之域,来找过你。”
是他一战成名的那次。
仙界震骇不已,皆以为齐天大圣之后千年,再有大妖横空出世,冲上九重天来挑战仙界权威,原来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孩子来寻母亲。
那时她得了消息,偷偷跑出来,却也没到跟前,只远远看他陷在仙阵中,如困兽犹斗。
她素手握着团扇,涂着红豆蔻的长指在虚空中闪着莹润的光,眸底一抹温情藏在冰冷之后:“瞧,我和他,都被困住了。”
许无咎脱身后,她领了罚,被看管地更严格了,脚踝也扣上了沉重而巨大的锁链。
最初,她仍带着一点希冀地问父上:“我什么时候才能恢复自由?”
父上答:“你做了不光彩的事,诞下了不光彩的怪物,便要一辈子幽禁在见不得光的地方。”
许无咎并未停下脚步,任由蓬山道人的五指越收越紧,而八公主已经双目翻白,明显地呼吸困难了。
蓬山道人一路急退,却未能及时逃出他的攻击范围,被黑气的边缘燎到面部,登时划出寸长的的伤口。那伤口一直从面部、喉口延伸到前胸,一击毙命。
蓬山道人痛哼一声,双目怒瞪,直直地倒在地上,他手中的八公主晕倒在一旁。
持续百年的仙妖之战,以仙界极不光彩的求和而画上了休止符。
无量城的内殿中鸦雀无声,宫人们垂眉低首,静立在各处,迎候着妖王得胜归来。
明明已经叁月,宫中却仍旧烧着旺盛的地暖,融融如火炉,就小站了那么一会儿,有体胖的宫人额间便浮出些微的细汗来了。
妖王换了常服,夹了棉的外袍批在身上,不见冒汗,端是冰肌玉骨。
他眉心微微拧着,薄唇有些泛白,仍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看上去疲惫了些。落座在案前,随意问了句:“裴燃呢?”
黑猫从殿外跃进来,眉眼间沉静肃穆了些,冲他躬身道:“约莫还在西殿念书,我这就去叫蜥蜴带过来。”
不出片刻,裴燃跟着蜥蜴精走进了大殿,小大人似的朝许无咎躬了身,一板一眼道:“…阿父。”
自从吴雨潞神识海崩塌后不久,他便被许无咎接进了无量城中,放在身边养着。
总归是不亲近,这声父亲叫的有些扭捏和迟疑,声音很低,也不知许无咎听到没听到。
蜥蜴精在妖王面前向来紧张,牵了裴燃的手,引他往书案前走,小声道:“阿燃,妖王刚刚打了大胜仗回来,去跟他说几句恭贺的话,说说今天念了什么书。”
裴燃迟疑地走了过去。
他暗暗捏了捏手心,鼓足了勇气,终于道出了真正想说的话:“…阿父,我…我想去去见见她。”
那个真正救他出窘境的、对他怀有慈爱之心的人。
许无咎的目光从案前移到他脸上,静默一瞬,微微拧起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