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随即稳稳放在小几上,她看向隋祉玉,道:“陛下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懂陛下这话是何意?”
她又看向一旁面容平静的容定濯,皱眉道:“六弟,你说说,陛下是怎么了?竟问我这样的问题?”
隋祉玉看着她,道:“姑姑不要再伪饰。不止这回皇后的事,还有许多桩事,比如那些死在龙脉上的少女,以及通过佘知公主买药材所制的逍遥散,利用逍遥散控制和毒害我朝官员,姑姑的心……着实不小。”
一听隋祉玉这样说,大长公主眼神慢慢变了,但她仍是说:“陛下是被奸人所蒙蔽吧?我身为公主,这些年来受国朝供奉,安享尊荣不好么?我为何要做这样的事?”
容定濯却是缓声道:“因为大长公主觉得这样的尊荣是旁人给的,还不够,想要效仿前朝昭天顺皇后,临朝称制,独揽天下之权。”
隋祉玉微微眯眼,也道:“不错,姑姑可知道,朕是从何时开始调查你。原本你是想让佘知公主假装无意向朕透露,有大允的人在月摩国买下致幻的花朵,借此牵着朕走,以陷害你想陷害的官员。岂知,佘知受不住用刑,已将什么都招认。”
听到佘知公主已招认,大长公主没有再分辩什么。她还真的以为佘知回国了。皇帝既然能说出这些事,那说明他已经掌握了证据。还有容定濯……看来他是将他所查到的事也告诉了皇帝。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大势已去,一双眼里透出煞气。
容定濯就道:“那些被画了符死掉的少女,邢燕夺曾对沈嚣说过,不止在京城,远在云州,也曾有少女是这样的死法,是邢家部属里一名姓江的女儿,生辰也是阴年阴月阴日所生,与杨晴鸢以及死在观星台的少女一样。”
容定濯闻言道:“云州是北龙脉所在,公主这样做,看来是听信术士之言,想要借助龙气改变命数,女主天下。大允三条龙脉,若我没有猜错,恐怕南龙脉也有这样的祭女。”
“不错。”大长公主道。皇帝都自称天之子,身负龙气。同样是身在天家,她怎么不可以通过方术,也身负龙气?
容定濯道:“可皇后不是阴时出生,为何也要被公主用来作火祭之用?公主不必否认你想要烧死皇后一事。当年为皇后戴上那块符石的和尚,多年来数次进京,潜藏在这天宝寺中,就在先前已被捕获。”
他又道:“我还想知道,公主是否在多年前,就已知晓皇后是臣的女儿。”
大长公主慢慢道:“当年,顾迢龄从我府里辞去太医之职,曾抱磐磐进过一次京,当时我身边的女术师就说,这个女婴命格不一般,有凤命之兆,气运极好。虽非阴时所生,但可待其十五岁时再活祭。所以,我让人去找了顾迢龄,给磐磐戴上了那块符石。不过,她是六弟的女儿,这倒是个巧合,我之前是不知道的。”
听大长公主说完,隋祉玉与容定濯的目光已完全地阴沉下来。
容定濯道:“不止吧。公主是亲眼看到陛下有多喜爱皇后,担心她不久就会诞下皇子,册封太子,容家会全力支持这个太子,才加重你的杀心。”
大长公主沉默片刻,才露出有些低哑的笑意,道:“六弟既已想透,还问我做什么?”
隋祉玉又问:“朕与隋祐恒遇到的银环蛇群,也是姑姑命人所为吧?毕竟谁也没有你带去上江苑的侍从多,也没有谁核查过你带去之人的身份。”
大长公主没有说话。但没有说话,就等于已是默认。那次隋祉玉与隋祐恒都在,若是能咬死这两个人,那就正合她的意。
……
听说大长公主受审,是身犯大过,太皇太后犹不敢相信,气势汹汹过来找隋祉玉,谁知被拦在外面,竟听说公主已经招认。
第122章 缱绻【正文终】
太皇太后可不相信大长公主真能犯什么罪过。大长公主被拘, 连她都不让见,这让她意识到,大长公主面临的处境, 严重到怎样的地步。
皇帝的人对太皇太后还是客气,只是请她先回去等着。
太皇太后却是坐立难安。
而大长公主这边, 容定濯已问到莲藏教的事……
“莲藏教?”大长公主轻嗤一声, 随即道:“这是所有事情都要推给我?”她想了想, 说:“莲藏教跟我可没有关系。”
容定濯道:“当初,我跟着三叔去南边镇压莲藏教, 就发现此教爱用各种符术,装神弄鬼,欺弄百姓。”
莲藏教的掌教未必在朝中任职,也可能只是大长公主的一名部下, 只要能动用大长公主的势力即可。
大长公主道:“我说了, 莲藏教不是我在指使。”
不过, 莲藏教的使者倒是来找过她, 她也的确与莲藏教合作过。但这些,大长公主不打算讲出来。隋祉玉登基以来, 虽有阻力,却是一一化解,她不想让他太好过。
隋祉玉与容定濯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大长公主还是有些隐情没有吐露。
大长公主所说的话, 都被当做供词,已被一旁勾沉司的人记录下来。
隋祉玉就道:“暂且将大长公主羁押, 等到审讯的结果最终出来,再做处置。”
大长公主看看她这个侄儿,没有说话。
隋祉玉知道太皇太后关心着这边的事, 又交代:“将大长公主已供认之事,去告知太皇太后。”
大长公主是太皇太后最宠爱的女儿。听说连魏王当初遇刺也是大长公主所为,太皇太后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她一直指望的都是隋家的男丁,指望的是隋佑恒,不知女儿原来竟有这些筹谋。
太皇太后的身体本就不算太好,此时更像是被抽了脊梁骨一般,连立都立不怎么住,还是宫人赶紧扶着太皇太后到一旁坐下。
——
大长公主府迅速被查封。公主府里的人也都被控制,公主的寝居、书房,更是搜集证据的重要场所。
大长公主出了这样的事,在皇家当然没有株连九族一说,真要论起九族,那隋祉玉、隋佑恒与顾磐磐都算在内。
只是,太皇太后、容定泱与大长公主的关系格外不一般,尤其是容定泱,跟大长公主是夫妻,经常在一个府邸里,大长公主犯事,他也得受审。
陈国公二老听说之后,心里极是担忧,自是立即向容定濯打听案情。
容定泱本人倒是很沉静,回应勾沉司的讯问时,有不知情的诧异,也有身为驸马对公主的焦虑。但他表达的意思也很明晰,说的是自己并没有参与大长公主做的事,态度也始终是问心无愧的坦然。
而大长公主本人与其身边之人,也都说容定泱并不知情。
是沈嚣问的容定泱。对于容定泱这样的身份,勾沉司当然不可能用刑,沈嚣也都是从言语上为容定泱设套,再观察他的反应。
但是容定泱的每句话都无懈可击,没有任何的破绽。容定泱也的确没有在大长公主做的事里出过手。他也不怕沈嚣追问。
太皇太后向皇帝多次提出要求,要见大长公主一面,在大长公主的党羽几乎确定都归案,皇帝总算是同意了太皇太后的请求。
太皇太后终于能见到女儿,心中有万千话语。为了救女儿,她找过恒王等宗室,但恒王等人哪敢这个当口出来为大长公主说话,就怕将自己也被牵连。因此,太皇太后也知道这个女儿是保不住了。
所以,哪怕是皇亲国戚,再尊贵又怎样,还是要任皇帝处置。
太皇太后真见到女儿,一时却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哀痛道:“你为何要被那些术士所蛊惑,唉……”
这几天,大长公主的眼睛没有任何神采,她道:“怎么不信。别的不说,始皇帝以来,为求长生,就有多少君主招揽术士,炼制丹药。父皇他们不也在吃么?他们都可以信,我如何信不得。”
“炼丹是一回事,那画符引血的妖法是另一回事。”太皇太后想到大长公主居然连隋佑恒也想杀,又是一叹,道:“你真是傻,你那些事情,可以都推给……推给驸马呀!你为何不推给驸马!”
大长公主听到驸马两个字,有些失神,过一会儿,没有表情的脸上竟慢慢一笑,说:“不行,母后,不能推给驸马。再说,那些事也查不到驸马身上。”
“为什么不能?”太皇太后越说越是生气,这个时候了,她这女儿居然还在维护驸马,就道:“你就说,你做的一切都是驸马引导唆使,将整个容家都拉进来!”
大长公主慢慢摇头:“不关驸马的事。更何况,现在的容家,不再是从前的容家。容定濯一旦站到皇帝一边,皇帝自然会保下容家。”
隋祉玉与容定濯君臣联手,旁的人还有什么机会?
她之所以要对顾磐磐下手,最重要的原因,正是因顾磐磐是隋祉玉与容定濯之间的纽带,只要顾磐磐存在,皇帝与容定濯的关系只会越来越紧密。让顾磐磐死,死得越玄乎,让皇帝与容定濯相互猜忌,心里有一根刺,他们就越是不可能联手。
谁知道顾磐磐命大,身为皇后,不在华贵的檀椅里坐着,居然去了窗边坐个杌子,砸死的居然是献乐的侍女。
太皇太后对大长公主这个等着被处置的态度,简直怒其不争,按太皇太后想法,若是皇帝因此要赐死大长公主,她简直想让无数人给她女儿陪葬。
大长公主这般冷静,却是因为她太清楚现在的形势。她再也想办法也没有用。
她知道,若是驸马换一个人,肯定要被连坐。但容定泱是容定濯的嫡亲兄长,又是皇后的亲二伯,若是容定泱有罪,那整个容家也有罪,牵涉太广。皇帝刚动了邢家,若是接着又处置容家,不知会形成怎样的朝堂震荡,而且还要殃及皇后。
所以说,只要容定泱没有被查出什么,皇帝不会将他一起处置。
经过数日的审讯,最终定罪的,果然是大长公主,并朝中数名暗中与大长公主来往过密的官员。
——
冬至这天,邢远效与邢远敬的奏报进了京。
是在皇帝的书房里,由孟宏简念读两分军报。
邢远效在军报中称,愿意交出兵权。
邢远敬也是如此,说是他长年在边关苦寒之地,有筋骨疼痛之症,想要回京医治。但也陈情说,希望儿子邢燕夺能够继续在军中,报效朝廷。
孟宏简念完奏报,众人都是齐声恭贺皇帝,当然也有人立即发声,说是邢燕夺不可再留在军中。
隋祉玉沉默一阵,当场没有发表意见,只是在众人退下,道:“罗移,带邢燕夺。”
邢家的案子虽让大理寺在查,但邢太尉与邢燕夺却并非关押在大理寺狱,而是在勾沉司的一处密所。用皇帝的话说,是软禁,而非下狱。
邢燕夺到了乾极殿时,上前道:“臣拜见陛下。”被软禁数日,邢燕夺的气质比过去变得要沉静,锐气却还是不减,就像一把名刀,不会因在鞘中就失却刀的锋芒。
殿内有一阵静默。
在邢燕夺掳走顾磐磐的那次,隋祉玉是很想将邢燕夺重处,但如今邢家已上交兵权,想起少年时过往种种,他最终也只是道:“你父亲与你大伯,已决定上交兵权。”
邢燕夺并不算意外,道:“陛下登基的时候,臣就料想过,兴许会有这样一天。”只不过没有想到,这天来得如此快。
隋祉玉道:“但是你父亲说,希望你能够继续带兵打仗。”
邢燕夺略微斟酌,道:“臣听陛下的旨意。”
隋祉玉颔首,不轻不重抛出一句话:“那就去带兵。不过,不是去接掌你父亲的兵力,而是去西北军中。”
邢燕夺闻言大震,一瞬都忘记了规矩,看向皇帝。西北军正是被邢太尉叫人在军械上做了手脚,才会在孝原失利,致使当时的主帅折损。皇帝将邢燕夺派去西北军,大有深意。
隋祉玉道:“你也不是直接就做主帅。我现在只能让你做参将,若是你能让如今的主帅对你另眼相看,能凭你自己的本事取得战绩,朕会允你继续带兵。”
他知道,邢燕夺就是天生为战场而生的人,从小的志向就是能纵横沙场,邢燕夺本人的心思,其实比邢太尉纯粹得多。将才难得,隋祉玉其实并不想看到邢燕夺从此陨落。
邢燕夺本以为这辈子都不可能再上战场,闻言胸中自是激荡难言,甚至眼眶也有些酸意。他明白,皇帝是要他去赎罪,要他去为邢太尉的毒计将功补过。
隋祉玉又道:“你五次出征,有两次是对抗外侮,有三次是剿除匪寇,次次皆是大胜。朕知道,你不一样。”
邢燕夺再次叩跪在地,道:“臣叩谢陛下。臣不会让陛下失望。”虽然只有两句话,君臣两人却是都明白,这是邢燕夺拿性命做出的承诺。
至于邢太尉,被拘禁这些日子里,他染了伤寒,听说两个儿子竟上交了兵权,气得大喊“不肖子”,激怒攻心之下,年纪大了,又是严冬侵袭,竟是中了风,半身偏瘫,神智不清。这是后话。
——
邢燕夺刚离开乾极殿,苍穹就开始飘雪,初时落得急,雪花大片大片的,随着风卷舞,宫宇的飞檐翘角渐渐染上素色,与红墙相映,放眼望去,仿若一个崭新的纯然世界。
邢燕夺出宫的时候,就见邢燕承站在不远处,带着一辆马车在等着接他。
邢燕夺这才知道,是邢燕承写了信给两人的父亲。
邢燕承早年跟了一个仁心仁术的好老师,行医这些年,正如邢太尉所说,战场上的血气早已失去。
他是真的很喜欢顾磐磐。唯一有过一次杀念,是在上江苑时,顾磐磐伤了膝盖,他在殿外亲耳听到那姑娘是怎样被皇帝亲昵逗弄,那一瞬的强烈嫉妒,竟让他想杀了其他得到顾磐磐的男人。
但那样的念头也就是一瞬即逝。这些年来,邢燕承内心深处最珍惜的,并非世家公子的身份,而是他这一身靠自己琢磨得来的医术。顾磐磐这样的小女孩都有志向,想要利用身为皇后的地位,推动本朝医学发展,他怎可能没有?
真正让邢燕承下定决心劝说父辈交出兵权的,正是顾磐磐那双眼睛,或者说,是她那种对医者始终敬重如一的眼神。
所以,说邢燕承自私也好,无私也好,他宁可家族失去兵权,也不想成为阶下囚,只是想能够继续做一个医者,能让自己所学能有所用。
这兄弟两人回头看了一眼这覆上新雪的连绵宫阙,一起坐上马车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