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颔首,“是这个理儿,既登了门,人家没有一口回绝,咱们就得存着那份心。你父亲原想托开国伯结交广平侯的,广平侯是皇后的兄弟,御前的路子行不通,从禁中入手也未为不可。如今看来,还得缓一缓,到底事成了,殿前司的人也即刻知道了。你父亲现在幽州做刺史,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上头要是正式交恶,将来后患无穷。”
清圆说是,但更关心清和将来的际遇,“咱们阖家搬到幽州来,大姐姐的婚事难免受些阻碍。父亲还要仰仗开国伯结交广平侯么?旁的倒没什么,只怕伯爵府觉得咱们失礼,于大姐姐无益。”
老太太却不以为意,“既然两家攀了亲,总不好瞧着亲家没落。眼下你父亲还在节度使的官位上,等将来当真只剩刺史的衔儿了,他们李家脸上就光鲜么?”
这回清圆也无话可说了,彻底瞧出来,庶女在他们眼里,都是可以加以利用的。不光自己,就算是从小瞧着长大的清和,才定下亲事便算计着仰仗开国伯家,似乎并不忧心开国伯家会就此解除婚约。老太太果真像帝王家垂帘听政的太后,大利益站定不能动摇,至于庶出子女的婚事,都是可有可无的鸡毛蒜皮。清圆甚至已经想到了清和通红的泪眼,不由低下头,轻轻叹了口气。
老太太想是察觉出来了,话里又有了转圜,无奈道:“能不去麻烦人家,自然是不去麻烦人家为好。家里不顺遂,外头还要瞒着呢,哪个愿意抖露到亲家跟前去?你大姐姐出了阁,到底要在人家过日子的,只是你们小孩儿家不明白,娘家根基壮不壮,于你们是多要紧的事儿。像宫里的娘娘们,看着金尊玉贵,私底下也攀比,比谁得的荣宠多,比谁的娘家更鼎盛。圣人有宠,多半也是冲着娘家,世人多说爱屋及乌,究竟谁是那个‘屋’,自是相辅相成的,哪里说得清呢。”
清圆很擅敷衍,做出一副受教的样子来,频频点头说是。
老太太又瞧瞧她,言辞间颇具点拨的意味,笑道:“宫里头这个娘娘那个娘娘的,虽过着顶顶富贵的好日子,依我说还不及找个没有家累的男人。像沈都使的夫人,幽州上下哪个不羡慕她!”
清圆慢慢一笑,“为什么?因她嫁了当红的新贵么?”
老太太说不尽然,一面推开车棚上雕花的小窗往外看。夜幕沉沉升上来了,万家灯火错落,坊院间已有饭后出来纳凉的市井百姓,穿着宽大的衣裳,摇着芭蕉扇,在路上摇曳而行。
老太太端坐着,等凉风源源地吹进来,曼声说:“沈家家主早年卷进立储案里,被弃市斩首了,当家主母不久也病死,沈家兄弟一年间父母双亡,那时可说是灭顶之灾。人人以为沈氏门庭就这样凋敝了,可谁知十年之后沈家又翻了身,沈润兄弟一跃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于那些待嫁的姑娘来说,这样没有公婆的人家,岂不是上上之选?一家子人多热闹,但寻常过起日子来,烦心事也多,哪家的公婆不要给媳妇立规矩?所以说,都使夫人是嫁着了,只服侍丈夫一个,大伯子横竖不和她相干。前儿布政使夫人来瞧我,还说起这一桩,将来谁能配给沈指挥使,可是前世里烧了高香了。”
老太太旁敲侧击说了这么多,无非是给她提个醒儿,或是留意上沈润,万一有这样的好机会别错过了。清圆心下只觉得好笑,沈家虽说遭过难,到底沈润官至从二品,京官本就比外放的官员更吃香,认真说老爷的节度使还在他之下。早前李从心同他母亲说要求娶她,老太太和扈夫人咬着槽牙说她高攀,如今一个殿前司的指挥使,她们反倒敢肖想。
清圆笑着说:“祖母,我瞧二姐姐和沈指挥使很相配。二姐姐是太太嫡出,倘或和指挥使结亲,也不算辱没了人家。”
结果老太太不言声了,半晌才道:“清如那个一点就着的脾气,哪里能配武将!”
是啊,沈润虽位高权重,但名声算不得好,在幽州更是仗势敛财,哪个忌惮他之余,不在背后唾骂他?这样的为人,对女人也高明不到哪里去。清如是太太手上捧大的,没吃过苦头,也不知道圆融,万一哪里得罪了人家,挨了打骂或是一刀叫人杀了,以沈润的权势,谢家还能去和人拼命不成?
所以想来想去,只有她是最合适的人选,能受委屈,被人欺凌也不敢吭声。万一攀上了亲,老爷便有了膀臂,退一步若在沈家讨不得好,至多全当没这个女儿,谢家也不受什么损失。
清圆只是听着,不过笑了笑。转眼车马到了谢府门前,老爷及一家子都在门内等着,见她们回来,纷纷都迎了上来。
“事情办得怎么样?”谢纾看看老太太,又看看清圆,“四丫头见着沈都使了吗?”
老太太脸上淡淡的,“见着了真佛,该办的都办了,那头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明儿还需你亲自登门会一会沈润,奏疏也好,陈情也好,什么都别说,只给他下帖子,请他来府里赴宴。他要是来,那事儿便有眉目;若不来,这头便死了心,再另想别的法子。”
大家听后都惘惘的,没有个明确的结果,一切还是含糊着,实在叫人七上八下。
清如哼笑了声,“我只当四妹妹出马,别说十成,总有七八成的把握,谁知雷声大雨点小,竟是白跑了一趟。”
清和听了她的话,再瞧瞧清圆,那丫头是个面人,受了奚落还是笑嘻嘻的。加之自己的婚事因搬离横塘受阻,心里总憋着一口气,便接口道:“二妹妹能言善道,今儿怎么不带她去?兴许沈指挥使看在二妹妹的面子上,明儿就替咱们家解了困,也不一定啊。”听得莲姨娘直拽她的袖子。
清如是个眼里不揉沙的,只许她挤兑别人,不许别人给她上眼药,当下便阴阳怪气道:“大姐姐心里不痛快,何必冲我撒气,又不是我让开国伯家不定日子的。”
姐妹间互相揭短,你来我往的,惹得谢纾一声大喝:“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拌嘴?”
姐妹俩俱是一怔,清圆冲清和摇了摇头,清如被扈夫人拽到了身后。
谢纾定了定神,仰头看天上的弦月,“今儿太晚了,否则倒可以跑一趟……明天沈家兄弟还在不在幽州且说不准呢,全看运气吧!”
不过运气似乎比想象的好,第二天一清早命人上指挥使府打探,问明了沈润今日不回上京,谢纾二话不说便上马直奔指挥使府。
毕竟还是二品大员,沈家总得让几分薄面,门上人引了谢纾进花厅,一面奉茶一面道:“请节使少待,殿帅过会子就往这里来。”
谢纾坐定了,连吃茶都有些心神不宁。等了足有一刻工夫,才见斜对面的廊子上有人影出现。他忙站起身踱到门前相迎,这是头回见殿前司的统帅,早听说过沈润一表人才,只没想到真人竟比传闻的还要清俊斯文些。殿前司又是负责帝王出行警跸的,论派头满朝文武谁也不及他们。如此富贵锦绣,加诸于这样天人的样貌,顿时觉得不好相与也在情理之中,毕竟越是自身优越的人,越有高人一等的眼界排场。
但官场中人,即便倨傲也不至于失了礼数。沈润远远向他拱起了手,“不知节使光临,有失远迎了。”
谢纾口中说不敢,心里难免有些彷徨。如今自己的境况,别人叫一声节使,都有种受之有愧的感觉。征战沙场二三十年,仕途的一大半是在军营里度过的,谁知今日沦落到要向后生晚辈低头的地步,宦海沉浮,果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殿帅是大忙人,咱们同朝为官,到今日方得一见啊。”他笑着,努力维持着风度,但愿所言所行不至太过狼狈。
沈润自然知道他无事不登三宝殿,谢家是世家大族,想当初剑南道节度使何等风光,眼睛都长到头顶上去了,如今低声下气登门攀交情,细想起来可不讽刺么。
沈润带着笑,步履翩翩到了他面前,“实在是公务巨万,知道节使入了幽州,也不得闲前去拜会,还请节使见谅。”边说边往花厅内引,“节使请。”
都是有内秀的人,场面上很客气,互相让了一番礼,便进花厅内落座。
谢纾依着老太太的意思,并未把真实来意说明。这种请人相帮的事,还是饭桌上商量最好,眼下空口白话,既没有助兴的美酒,也没有开门的银子,单是同僚故人地套近乎,全是费嘴皮子工夫而已。
于是把家下设宴,欲请殿帅和都使赏光的客气话说了一遍,再看沈润,他满脸遗憾的模样,叹道:“这可怎么好,不是我不愿意赴节使的宴,实在是职上走不脱。明日我就要回上京了,过两天有外邦使节到访,皇后的千秋就在下月,诸班直的检阅也在眼前……待下次吧,下次沈某设宴,请节使过敝府一聚。”
这分明是婉拒了,谢纾心里有数,看来这条路不好走。然而说另寻门道,毕竟御前的事都要经殿前司之手,转个圈又落到人家手里免不得更大的尴尬,倒不如执着到底。或是往日哪里得罪过他,今天探明了究竟,就算人家有心落井下石,自己也不冤。
“既然明日要回上京,那择日不如撞日,今晚请殿帅和都使移驾过我府上,不知殿帅是否方便?”谢纾陪着笑脸道,“祖上从幽州迁到横塘,这些年故交都远了,不瞒殿帅,遇着了事也无人相帮。早年我与令尊还有些交情,这次宴请殿帅,只当叙旧,不为其他,殿帅就不要推辞了吧。”
可这话说完,沈润脸上的笑却慢慢隐去了,低头啜了口茶,垂着眼哦了声,“节使和家父当真有过交情么?”
谢纾怔了怔,隐约觉察出来,殿前司屡次扣押他的奏本,原因可能就在此处。
若说交情,当年也算同科,哪能半点来往也没有。早前他去剑南道任刺史前曾在京中供职,那时和沈知白共处,亲兄热弟嘴上热络非常。后来他调往巴蜀,渐渐和京中断了联系,直到沈知白卷入立储风波,他也只是听过则罢,至多嗟叹一番,终也帮不上什么忙。
如今沈润话里咄咄相逼,他不免要细思量,“我与令尊当初确实甚有交情,可惜天兆三年我调往巴蜀,京中的人事便疏远了。”
花厅前垂挂的竹帘哒哒叩击着抱柱,帘下透进的天光,打在滴水下的一盆云竹上。花厅里静下来,浩大的静谧,让人感到窒息。隔了很久,才听沈润发出短促的一声轻笑,“其实我们兄弟和节使也曾有过交集,不过当年节使军务如山,并未留意我们罢了。”
谢纾迟疑了下,“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却半点印象也没有了。”
沈润笑道:“当初我们兄弟因父亲获罪,罚入军中服役,里头有两年光景,就在节使所率的剑门关。”
谢纾脑子里嗡地一声响,之前竟忘得一干二净了,经他一提点才想起来,似乎有过这么回事。沈家兄弟辗转托人向他递话,希望能得他关照提拔,他那时一则忙,二则料想这样获罪的人家,很难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便没有去兜搭。谁知风水轮流转,自己走窄了,恰好又犯在沈润手里,看来莫欺少年穷,这句话果然半点不错啊。
但这些心知肚明就罢了,嘴上怎么能承认!谢纾诧然道:“竟有这样的事?那你们怎么不来找我?凭着我和令尊的交情,无论如何也要提携你们,至少让你们少受些苦啊。”
所有高官都有两副面孔,一张对权贵,一张对白丁。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的不念旧情早就可以装傻充愣遮掩过去,沈润深知道这些人的秉性,再去计较人家绝不绝情,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淡淡一哂,“彼时我们身份尴尬,攀附节使,只会给节使添麻烦。原以为没有机会结识,不曾想昨晚令爱登门,真让我始料未及。其实节使何必兜这么大的圈子,直接找我,岂不省心?”
谢纾品出了他话里的嘲讽,现在的局面就像当年一样,只是有求于人的变成了自己。
沈润站起身,慢慢在地心踱了两步,“节使可能还不知道,圣人有意派遣付春山领兵攻打石堡城,这道政命一出,节使的地位恐怕就不保了。”
他含着一点笑,分明一派柔和面貌,眼中却寒光潋滟。谢纾哑然看着他,心里很明白,一旦有人能顶替自己出征,不惜一切代价让圣人找回当初丢失的面子,那么付春山加官进爵,自己必落个撤职查办的下场。
沈润看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吓也吓得够了,便笑道:“今天风和日丽,是个赴宴的好日子,既然节使诚意相邀,沈某怎么能不识抬举呢。节使先行一步筹备,等时候差不多了,沈某再带兄弟们前来叨扰。”
第29章
又是筹备,又要带兄弟们,这分明是在暗示,好生着实屯够银子,回头自有人来搬运。
谢纾从指挥使府出来,在阶前站了站,快要入六月了,日头照在身上辣辣的,抬眼看,只觉一圈金芒忽而扩张得无限大,忽而又收缩得瞳仁似的,顿时一阵晕眩。
边上长随忙上来搀扶,“天儿热,老爷仔细中了暑气,回去吧。”
谢纾摆了摆手,一蓬蓬热气蒸腾,热得人精神恍惚,他边扯开领口,边向马车疾步走去,登车坐定了便吩咐驾车的回府,然后靠着车围子,闭上眼睛只顾匀气。
老太太仔细询问了经过,到底长叹一口气,“我早说过,必定是有过结,沈润才百般刁难的。如今你有求于人,送上门去,人家少不得拿话鞭挞你。你也不必吃心,人生在世,哪能事事尽如人意?一时走窄了,偏着身子过,只要不碰得鼻青脸肿,就算成全了体面了。”
谢纾道是,“儿子倒不在乎那些,但料着沈润要狮子大开口,咱们多少家私,能填那个窟窿?”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既到了这步田地,还在乎花钱?只要他能担待,就算砸锅卖铁也要喂饱他。现在瞻前顾后,等圣人当真下诏命让付春山领兵攻打石堡城,到那时可就来不及了。”说罢看向扈夫人,“你快去预备起来,不要银票,要现银,装进大酒瓮里。我知道幽州办事的老例儿,贿银不走钱庄,这么着身后才干净。”
扈夫人虽也算见多识广,但家门遇上这样的变故还是头一遭。听老太太如此吩咐怔了一回,待回过神来忙说是,匆匆出去置办了。
平板的马车,载进来十几个乌黑的酒坛子,扈夫人看着那些酒瓮心头直发凉,这得装进多少银子钱啊,每个少说也得五百两。这些钱全从公中出,所谓的公中又是什么来源?全凭老爷的俸禄、职田庄子上的进项,还有她们诰命每季的恩赏。如今大把的银子花出去,去向是没法子,逃避不了的,但单从她的公账上支出,将来总有人嘴皮子一张,明里暗里说她当不好家,这份暗亏岂不吃定了!
扈夫人站在檐下,脸上凝成一个冰的壳,眉目森冷,眼神专注得像刀一样。孙嬷嬷很懂主子的心,小心翼翼献计献策,“这家里个个是富贵闲人,都为老爷生儿育女的,谁该操心,谁又该站干岸?依着我的意思,太太把二位姨娘请来,大家合计合计,各房好歹分担些,也叫她们知道持家的不易。凭什么太太公账上伤筋动骨,她们养得白白胖胖?尤其是榴花院的那位,跟前两个哥儿都成了家,上回四姑娘及笄,她有那手笔和太太打擂台,老爷如今遇着事,她倒打算袖手旁观?”
提起这个扈夫人就恨得咬牙,大觉孙嬷嬷说得对。平常家里相安无事,也动不得她脑筋,眼下事儿出来了,不借机给她们抻抻筋骨,白浪费了好机会。
可话又说回来,“寒香馆那个仗着是抬进来的,又整日间哭穷,怕榨不出油水来。”
孙嬷嬷掩口笑道:“太太忘了,大姑娘才订了亲,开国伯家的礼金可都在她房里收着呢!”
“啊——”扈夫人豁然开朗,转头吩咐彩练,“你亲自去,请二位姨娘到我这里来,我有要紧事和她们商议。”
彩练忙道是,领命给姨娘们传话去了。
不多会儿两位姨娘便进了扈夫人的院子,扈夫人叫人奉了茶,唉声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莲姨娘瞧了瞧梅姨娘,知道太太葫芦里没卖好药,笑道:“太太这是怎么了?有什么话只管说罢,这么只顾叹气,倒叫我们悬心呢。”
扈夫人趁势道:“这话不好开口……今儿老爷往指挥使府上去了,人是见着了,后头还有一大套的事情,要拿钱买太平。老太太才刚一声令下,外头送了十几个大酒瓮来,全在院子里摆着呢。如今要往酒瓮里头填银子,老太太不管帐,哪里知道账上结余!今年又是三哥儿娶亲,又是老太太办寿宴,钱花得流水一样。我瞧着那几个瓮,实在不知如何是好,特请你们来,大家合计着想想法子,好歹度过这个难关再说吧。”
横竖就是绑人掏银子,这是明摆的事。两位姨娘复交换了下眼色,莲姨娘先开口,“我的境况太太是知道的,老爷跟前不得脸,每月不过二两梯己,要吃一盘香椿炒蛋都得掂量掂量,哪里来的结余!”
扈夫人就料到她是这模样,瞥了她一眼道:“你也太自谦了,老太太也罢,老爷和我也罢,哪个不把你放在眼里?如今老爷的境况你不是不知道,须知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倘或老爷真被革除了功名……你不替自己着想,且替大小姐想想吧。”
这番话自是说得莲姨娘哑口无言,梅姨娘只不出声,低着头捧着茶盏,一味装傻充愣。
“老爷的仕途,关系的可不只咱们的荣华富贵,更关系下头哥儿姐儿的前程。”扈夫人见她们不接话,哼笑了声道,“如今几个孩子都要考武举了,老爷要是在节度使的任上,白占多少便利!这会子都干看着,我这头应付不过去,了不得少装几个瓮。万一指挥使那头敷衍得不好,嫌咱们出手寒酸,到时候再给老爷下绊子,你们且想想,哪个能落着好处!”
孙嬷嬷适时帮腔,赔笑道:“这会子总要一条心才好,过了这个难关,往后日子且长着呢。”
扈夫人道:“我的意思是,各房都拿出些来作填补,不白拿你们的,庄子上秋收过后,你们的钱照旧还你们。譬如娘家遇着了沟坎尚且不能不闻不问,谢家可是根基,这个家要是散了摊子,莫说富贵前程,连命只怕都保不住。”
这位当家主母,最擅长的就是连吓带哄,她们一个屋檐下这么多年了,谁还不知道她的为人!人前是个菩萨,人后是个夜叉,主意既打到你头上来,就像蜘蛛精的网子兜住了你,任你怎么挣,也别想从她手底下逃脱。
说秋后奉还,那不过是漂亮话罢了,到时候自有法子搪塞你。莲姨娘试图推诿,“我入谢家这些年,进项有限得很……”
“那就把清和的那份挪一挪,先助老爷过了这个难关再说。”扈夫人直接堵了回去,复调转视线看梅姨娘,“你呢,愈发好料理了,两个媳妇都有嫁妆带进门,回去凑一凑,也不是难事。”
两个姨娘一肚子怨言,又不好说什么,从扈夫人院子里出来,莲姨娘边走边啐:“亏她说得出口,叫我动姑娘的聘金,天底下还有这样做嫡母的!”
“这东西,面上一团和气,心肝比炭还黑。”梅姨娘咬着牙道,“竟算计到媳妇的嫁妆上去了,我要是听了她的,将来还做人不做?”
两个姨娘原本也互不对付,一条路上一前一后走,各骂各的,到了路口分道扬镳,回各自的院子去了。
陶嬷嬷因做着粗使的活儿,下房里走动勤快,消息也灵通,回来告诉四姑娘,“寒香馆那位和榴花院那位,都恨太太恨得牙根儿痒痒呢。太太也是的,竟逼着把大姑娘的聘金、二少奶奶三少奶奶的嫁妆拿出来作贴补。”
清圆正坐在鹅颈椅上看书,听了她的话道:“不过是太太的手段罢了,好堵姨娘们的嘴。她知道两位姨娘不会去动用那些钱,最后还是姨娘们自己拿出梯己来。”
抱弦在一旁浇花,水打湿了花叶,青葱一片,“太太闹了这一出,两位姨娘对她只怕愈发有怨言了。”
清圆笑了笑,不满是需要一点点积累的,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才会闹得鸡飞狗跳。扈夫人一向讲体面,那两位姨娘既是做小的,体面于她们来说是使不起的排场。眼下讹她们的钱财已经触动她们切身的利益了,下回要是再有不公道的,总有闹得一天星斗的时候。
淡月轩外头的事,听过只当消遣,她更关心老爷活动后的成效,“指挥使那头松口了么?”
陶嬷嬷也是囫囵听个大概,不敢一口咬定,掖着手道:“厨房这会子忙起来了,说今晚上要摆宴席。太太叫门上小厮买了十几个大酒瓮子,我听商婆子说要往里头填银子,料着事儿成了一半了。”
清圆点点头,那位指挥使愿意登门,自然不会空手而归。酒瓮装银子虽只是欲盖弥彰,总比拿箱子装强些。自己到这刻也松了口气,她实心盼着老爷度过此劫,银子能解决,便不会再打人的主意了。老太太的心思她看得明明白白,实在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少不得拿她祭天。古来多少女孩子为保全娘家同人联姻,老太太认准了一点,嫁出去的姑娘不能没有娘家做靠山,因此即便亏待了她,也不怕她自绝后路,反出天去。
“这事要成了,姑娘也算立了功。”抱弦轻声道,“兴许他们能念一念姑娘的好,且叫姑娘过两天太平日子。”
春台的脾气小牛犊子似的,直愣愣道:“立功的是丹阳侯家三公子,要不是他的那个名册,也不能攀上指挥使府。如今他们都看出来了吧,三公子眼眶子里装着谁?等过阵子三公子入了幽州,老爷的官位也保住了,到时候看老太太还拿什么道理搪塞人家。”
跟前的人都盼着她有个好归宿,论身份地位,丹阳侯嫡子是最好的选择,且危难的时候愿意伸把手,这是何等的重情重义。清圆心里也感激他,虽然早前不喜他自作主张带累她,但借由这回的事看出他的一片心意,她也不像之前那样坚决地否定他了。只是他们之间最大的问题还在,轻易更改不了,感激是一方面,婚嫁又是另一方面,到底不能混为一谈。
幽州入夏的天气,午后变得很闷热,池塘边上柳条轻摇,太阳从细长的枝叶间照过来,每一个叶片都镶上了一圈金边。
清圆到这种时节就发懒,书看了一半,眼皮子渐渐沉重,便移进里间云头榻上小憩。睡了不多会儿,听见外面传来夏植的声音,喁喁地,听不太清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