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民上楼去叫曼桢,她却耽搁了好一会方才下来,原来她去换了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因为姊姊结婚,新做的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底上印着绿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种比较娇艳的颜色她从前是决不会穿的,因为家里有她姊姊许多朋友进进出出;她永远穿着一件蓝布衫,除了为省俭之外,也可以说是出于一种自卫的作用。现在就没有这些顾忌了。世钧觉得她好像陡然脱了孝似的,使人眼前一亮。
世钧把她介绍给吴先生。吴先生说这房子朝西,春天恐怕太热了,敷衍了两句说再考虑考虑,就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还有几个地方要去看看。”他先走了,曼桢邀世钧到楼上去坐一会。她领着他上楼,半楼梯有个窗户,窗台上搁着好几双黑布棉鞋,有大人的,有小孩的,都是穿了一冬天的,放在太阳里晒着。晚春的太阳暖洋洋的,窗外的天是淡蓝色。
到了楼上,楼上的一间房是她祖母带着几个弟弟妹妹同住的,放着两张大床,一张小铁床。曼桢陪着世钧在靠窗的一张方桌旁边坐下。他们一路上来,一个人影子也没看见,她母亲这时候也不知去向了,隐隐的却听见隔壁房间里有咳嗽声和嘁嘁促促说话的声音,想必人都躲到那边去了。
一个小大姐送茶进来,果然就是刚才在弄堂里洗脚,脚趾甲上涂着蔻丹的那一个。她大概是曼桢的姊姊留下的唯一遗迹了。她现在赤着脚穿着双半旧的镂空白皮鞋,身上一件花布旗袍,头发上夹着个粉红赛璐珞夹子,笑嘻嘻地捧了茶进来,说了声“先生请用茶”,礼貌异常周到。出去的时候顺手就带上了门。世钧注意到了,心里也有点不安;倒不是别的,关着门说话,给她的祖母和母亲看着,是不是不大好。然而他不过是稍微有点采促而已,曼桢却又是一种感想,她想着阿宝是因为一直伺候她姊姊,训练有素的缘故。这使她觉得非常难为情。
她马上去把门开了,再坐下来谈话,说:“刚才你那个朋友不知是不是嫌贵了?”世钧着:“我想不是吧,叔惠家里也是住这样的西间房间,租钱也跟这个差不多,房间还不及这儿敞亮。”曼桢笑道:“你跟叔惠住一间房么?”世钧道:“唔。”
杰民送了两碗糖汤渥鸡蛋进来。曼桢见了,也有点出于意外。当然总是她母亲给做的,客人的碗里有两只鸡蛋,她的碗里有一只鸡蛋。他弟弟咯咯咯走进来放在桌上,板着脸,也不朝人看,回身就走。曼桢想叫住他,他头也不回一回。曼桢笑道:“他平常很老练的,今天不知道怎么忽然怕难为情起来了。”这原因,世钧倒很明了,不过也没有去道破他,只笑着道:“为什么还要弄点心,太费事了。”曼桢笑道:“乡下点心!你随便吃一点。”
世钧一面吃着一面问:“你们早上吃什么当早饭?”曼桢道:“吃稀饭。你们呢?”世钧道:“叔惠家也是吃稀饭,不过是这样:叔惠的父亲是非常好客的,晚上常常有人来吃饭,一来来上好些人,把叔惠的母亲都累坏了,早上还得天不亮起来给我们煮粥,我真觉得不过意,所以我常常总是不吃早饭出来,在摊子上吃两只大饼油条算了。”曼桢点点头道:“在人家家里住着就是这样,有些地方总有点受委屈。”世钧道:
“其实他们家里还算是好的。叔惠的父亲母亲待我真像自己人一样,不然我也不好意思老住在那里。”
曼桢道:“你有多少时候没回家去了?”世钧道:“快一年了吧。”曼桢笑道:“不想家么?”世钧笑道:“我也真怕回去。
将来我要是有这个力量,总想把我母亲接出来,我父亲跟她感情很坏,总是闹别扭。“
曼桢道:“哦。……”世钧道:“就为了我,也怄了许多气。”曼桢道:“怎么呢?”世钧道:“我父亲开着一爿皮货店,他另外还做些别的生意。从前我哥哥在世的时候,他毕业之后就在家里帮着我父亲,预备将来可以接着做下去。后来我哥哥死了,我父亲意思要我代替他,不过我对于那些事情不感到兴趣,我要学工程。我父亲非常生气,从此就不管我的事了。后来我进大学,还是靠我母亲偷偷地接济我一点钱。”所以他那时候常常在窘境中。说起来,曼桢在求学时代也是饱受经济压迫的,在这一点上大家谈得更是投契。
曼桢道:“你在上海大概熟人不多,不然我倒又有一桩事情想托托你。”世钧笑道:“什么事?”曼桢道:“你如果听见有什么要兼职的打字的——我很想在下班以后多做两个钟头事情。教书也行。”世钧向她注视了一会,微笑道:“那样你太累了吧?”曼桢笑道:“不要紧的。在办公室里一大半时候也是白坐着,出来再做一两个钟头也算不了什么。”
世钧也知道,她姊姊一嫁了人,她的负担更增重了。做朋友的即使有力量帮助她,也不是她所能够接受的,唯一的帮忙的办法是替她找事。然而他替她留心了好些时,并没有什么结果。有一天她叮嘱他:“我本来说要找个事情在六点钟以后,现在我要改到晚饭后。”世钧道:“晚饭后?不太晚了么?”曼桢笑道:“晚饭前我已经找到了一个事情了。”世钧道:
“嗳哟,你这样不行的!这样一天到晚赶来赶去,真要累出病来的!你不知道,在你这个年纪顶容易得肺病了。”曼桢笑道:
“‘在你这个年纪!’倒好像你自己年纪不知有多大了!”
她第二个事情不久又找到了。一个夏天忙下来,她虽然瘦了些,一直兴致很好。世钧因为住在叔惠家里,一年到头打搅人家,所以过年过节总要买些东西送给叔惠的父母。这一年中秋节他送的礼就是托曼桢买的。送叔惠的父亲一条纯羊毛的围巾,送叔惠的母亲一件呢袍料。在这以前他也曾经送过许太太一件衣料,但是从来也没看见她做出来穿,他还以为是他选择的颜色或者欠大方,上了年纪的人穿不出来。其实许太太看上去也不过中年。她从前想必是个美人,叔惠长得像她而不像他父亲。他父亲许裕舫是个胖子,四五十岁的人了,看着也还像个黑胖小子。裕舫在一家银行里做事,就是因为他有点名士派的脾气,不善于逢迎,所以做到老还是在文书股做一个小事情,他也并不介意。这一天,大家在那里赏鉴世钧送的礼,裕舫看见衣料便道:“马上拿到裁缝店去做起来吧,不要又往箱子里一收!”许太太笑道:“我要穿得那么漂亮干吗,跟你一块儿出去,更显得你破破烂烂像个老当差的,给人家看见了,一定想这女人霸道,把钱都花在自己身上了!”她掉过脸来又向世钧说:“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叫他做衣服,总是不肯做。”裕舫笑道:“我是想开了,我反正再打扮也就是这个样子,漂亮不了了,所以我还是对于吃比较感到兴趣。”
提起吃,他便向他太太说:“这两天不知有些什么东西新上市?明天我跟你逛菜场去!”他太太道:“你就别去了,待会儿看见什么买什么,还要留几个钱过节呢。”裕舫道:“其实要吃好东西也不一定要在过节那天吃,过节那天只有贵,何必凑这个热闹呢?”他太太依旧坚持着世俗的看法,说:“节总是要过的。”
这过节不过节的问题,结果是由别人来替他们解决了。他们家来了一个朋友借钱,有一笔急用,把裕舫刚领到的薪水差不多全部借去了。这人也是裕舫的一个多年的同事,这一天他来了,先闲谈了一会,世钧看他那神气仿佛有话要说似的,就走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里去。过了一会,许太太到他房门外来搬取她的一只煤球炉子,顺便叫了他一声:“世钧!
许伯伯要做黄鱼羹面呢,你也来吃!“世钧笑着答应了一声,便跟过来了。裕舫正在那里揎拳捋袖预备上灶,向客人说道:
“到我这儿来,反正有什么吃什么,决不会为你多费一个大洋,这你可以放心!”
除了面,还有两样冷盘。裕舫的烹调手法是他生平最自负的,但是他这位大师傅手下,也还是需要一个“二把万”替他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一样一样切成丝,剁成末,所以许太太还是忙个不停。而且裕舫做起菜来一丝不苟,各种原料占上许多不同的碟子,摊满一房间。
客人走了半天了,许太太还在那里洗碟子。她今天早上买这条鱼,本来是因为叔惠说了一声,说想吃鱼。现在这条大鱼去掉了中间的一段,她依旧把剩下的一个头和一条尾巴凑在一起,摆出一条完整的鱼的模样,搁在砧板上,预备吃晚饭的时候照原定计划炸来吃。
叔惠回来了,看见了觉得很诧异,说:“这条鱼怎么头这么大?”
裕舫接口道:“这鱼矮。”许太太也忍不住笑起来了。
叔惠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露出他里面穿的绒线背心,灰色绒线上面满缀着雪珠似的白点子。他母亲便问道:“你这背心是新的?是机器织的还是打的?”叔惠道:“是打的。”
许太太道:“哦?是谁给你打的?”叔惠道:“顾小姐,你不认识的。”
许太太道:“我知道的——不就是你那个同事的顾小姐吗?”
曼桢本来跟世钧说要给他打件背心,但是她这种地方向来是非常周到的,她替叔惠也织了一件。她的绒线衫口袋里老是揣着一团绒线,到小饭馆子里吃饭的时候也手不停挥地打着。是叔惠的一件先打好,他先穿出来了。被他母亲看在眼里,他母亲对于儿子的事情也许因为过分关心的缘故,稍微有点神经过敏,从此倒添了一桩心事。当时她先搁在心里没说什么。叔惠是行踪无定的,做母亲的要想钉住他跟他说两句心腹话,简直不可能。倒是世钧,许太太和他很说得来。
她存心要找个机会和他谈谈,从他那里打听打听叔惠的近况,因为儿女到了一定年龄,做父母的跟他们简直隔阂得厉害,反而朋友接近得多。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日,叔惠出去了,他父亲也去看朋友去了。邮差送了封信来,许太太一看,是世钧家里寄来的,便送到他房间里来。世钧当着她就把信拆开来看,她便倚在门框上,看着他看信,问道:“是南京来的吧?你们老太太好呀?”
世钧点点头,道:“她说要到上海来玩一趟。”许太太笑道:
“你们老太太兴致这样好!”世钧皱着眉笑道:“我想她还是因为我一直没回去过,所以不放心,想到上海来看看。其实我是要回去一趟的。我想写信去告诉她,她也可以不必来了——她出一趟门,是费了大事的,而且住旅馆也住不惯。”许太太叹道:“也难怪她惦记着,她现在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嘛!你一个人在上海,也不怪她不放心——她倒没催你早一点结婚么?”世钧顿了一顿,微笑道:“我母亲这一点倒很开通。也是因为自己吃了旧式婚姻的苦,所以对于我她并不干涉。”许太太点头道“这是对的。现在这世界,做父母的要干涉也不行呀!别说像你们老太太跟你,一个在南京,一个在上海,就像我跟叔惠这样住在一幢房子里,又有什么用?他外边有女朋友,他哪儿肯对我们说?”世钧笑道:“那他要是真的有了结婚的对象,他决不会不说的。”许太太微笑不语,过了一会,便又说道:“你们同事有个顾小姐,是怎么一个人?”世钧倒愣了一愣,不知道为什么马上红了脸,道:“顾曼桢呀?她人挺好的,可是——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许太太半信半疑地哦了一声,心想,至少那位小姐对叔惠很不错,要不怎么会替他打绒线背心。除非她是相貌长得丑,所以叔惠对她并没有意思。因又笑道:“她长得难看是吧?”世钧不由得笑了一笑,道:“不,她——并不难看。不过我确实知道她跟叔惠不过是普通朋友。”他自己也觉得他结尾这句话非常无力,一点也不能保证叔惠和曼桢结合的可能。许太太要疑心也还是要疑心的。只好随她去吧。
世钧写了封信给他母亲,答应说他不久就回来一趟。他母亲很高兴,又写信来叫他请叔惠一同来。世钧知道他母亲一定是因为他一直住在叔惠家里,她要想看看他这个朋友是个什么样的人,是否对于他有不良的影响。他问叔惠可高兴到南京去玩一趟。这一年的双十节恰巧是一个星期五,和周末连在一起,一共放三天假。他们决定趁这个机会去痛痛快快玩两天。
在动身的前夕,已经吃过晚饭了,叔惠又穿上大衣往外跑。许太太知道他刚才有一个女朋友打电话来,便道:“这么晚了还要出去,明天还得起个大早赶火车呢!”叔惠道:“我马上回来的。一个朋友有两样东西托我带到南京去。我去拿一拿。”许太太道:“哟,东西有多大呀,装得下装不下?你的箱子我倒已经给你理好了。”她还在那里念叨着,叔惠早已走得无影无踪了。
他才去了没有一会,倒又回来了,走到楼梯底下就往上喊:“喂,有客来了!”原来是曼桢来了,他在弄堂口碰见她,便又陪着她一同进来。曼桢笑道:“你不是要出去么?你去吧,真的,没关系的。我没有什么事情——我给你们带了点点心来,可以在路上吃。”叔惠道:“你干吗还要买东西?”他领着她一同上楼,楼梯上有别的房客在墙上钉的晾衣裳绳子,晾满了一方一方的尿布,一根绳子斜斜地一路牵到楼上去。楼梯口又是煤球炉子,又是空肥皂箱,洋油桶;上海人家一幢房子里住上几家人家,常常就成为这样一个立体化的大杂院。
叔惠平常走出去,西装穿得那么挺括,人家大约想不到他家里是这样一个情形。他自己也在那里想着:这是曼桢,还不要紧,换了一个比较小姐脾气的女朋友,可不能把人家往家里带。
走到三层楼的房门口,他脸上做出一种幽默的笑容,向里面虚虚地一伸手,笑道:“请请请。”由房门里望进去,迎面的墙上挂着几张字画和一只火腿。叔惠的父亲正在灯下洗碗筷。他在正中的一张方桌上放着一只脸盆,在脸盆里晃荡晃荡洗着碗。今天是他洗碗,因为他太太吃了饭就在那里忙着絮棉袄——他们还有两个孩子在北方念书,北方的天气冷得早,把他们的棉袍子给做起来,就得给他们寄去了。
许太太看见来了客,一听见说是顾小姐,知道就是那个绒线背心的制作者,心里不知怎么却有点慌张,笑嘻嘻地站起来让坐,嘴里只管叽咕着:“看我这个样子!弄了一身的棉花!”只顾忙着拍她衣服上粘的棉花衣子。许裕舫在家里穿着一件古铜色对襟夹袄,他平常虽然是那样满不在乎,来了这么个年青的女人,却使他采促万分,连忙加上了一件长衫。这时候世钧也过来了。许太太笑道:“顾小姐吃过饭没有?”曼桢笑道:“吃过了。”叔惠陪着坐了一会,曼桢又催他走,他也就走了。
裕舫在旁边一直也没说话,到现在方才开口问他太太:
“叔惠上哪儿去了?”他太太虽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当时就留了个神,很圆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听见他说马上就要回来的,顾小姐你多坐一会。这儿实在乱得厉害,要不,上那边屋里坐坐吧。”她把客人让到叔惠和世钧的房间里去,让世钧陪着,自己就走开了。
许太太把她刚才给曼桢泡的一杯茶也送过来了。世钧拿起热水瓶来给添上点开水,又把台灯开了。曼桢看见桌上有个闹钟,便拿过来问道:“你们明天早上几点钟上火车?”世钧道:“是七点钟的车。”曼桢道:“把闹钟拨到五点钟,差不多吧?”她开着钟,那轧轧轧的声浪,反而显出这间房间里面的寂静。
世钧笑道:“我没想你今天会来。——为什么还要买了点心来呢?”曼桢笑道:“咦,你不是说,早上害许伯母天不亮起来给你们煮稀饭,你觉得不过意,我想着明天你们上火车,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烦人家,结果一定是饿着肚子上车站,所以我带了点吃的来。”
她说这个话,不能让许太太他们听见,声音自然很低。世钧走过来听,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刹那间,他好像是立在一个美丽的深潭的边缘上,有一点心悸,同时心里又感到一阵阵的荡漾。她的话早说完了,他还没有走开。也许不过是顷刻间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经觉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为在灯光下可以看见她脸上有点红晕。她亟于要打破这一个局面,便说:“你忘了把热水瓶盖上了。”世钧回过头去一看,果然那热水瓶像烟囱似的直冒热气,刚才倒过开水就忘了盖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这样心神恍惚。他笑着走过去把它盖上了。
曼桢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没有?”世钧笑道:“我也不带多少东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桢走过去,扶起箱子盖来看看,里面乱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来给你理一理。
不要让你家里人说你连箱子都不会理,更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面了。“世钧当时就想着,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当,让人家看见了要说闲话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适当的话来拦阻她,曼桢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涩起来很羞涩,天真起来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个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个一味怕羞的人。她这种矛盾的地方,实在是很费解。
曼桢见他呆呆地半天不说话,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
世钧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看见她正在那里折叠一件衬衫,便随口说道:“等我回来的时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桢笑道:“你礼拜一准可以回来么?”
世钧笑道:“礼拜一一定回来。没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请假。”曼桢道:“你这么些时候没回去过,你家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几天的。”世钧笑道:“不会的。”
那箱子盖忽然自动地扣下来,正斫在曼桢的手背上。才扶起来没有一会,又扣了下来。
世钧便去替她扶着箱子盖。他坐在旁边,看着他的衬衫领带和袜子一样一样经过她的手,他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许太太装了两碟子糖果送了来,笑道:“顾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钧理箱子呀?”
世钧注意到许太太已经换上了一件干净衣服,脸上好像还扑了点粉,那样子仿佛是预备到这儿来陪客人谈谈似的,然而她结果并没有坐下,敷衍了两句就又走了。
曼桢道:“你的雨衣不带去?”世钧道:“我想不带了——不见得刚巧碰见下雨,一共去这么两天工夫。”曼桢道:“你礼拜一一定回来么?”话已经说出口,她才想起来刚才已经说过了,自己也笑了起来。就在这一阵笑声中忽忽关上箱子,拿起皮包,说:“我走了。”世钧看她那样子好像相当窘,也不便怎么留她,只说了一声:“还早呢,不再坐一会儿?”曼桢笑道:“不,你早点睡吧。我走了。”世钧笑道:“你不等叔惠回来了?”曼桢笑道:“不等了。”
世钧送她下楼,她经过许太太的房间,又在门口向许太太夫妇告辞过了,许太太送她到大门口,再三叫她有空来玩。
关上大门,许太太便和世钧说:“这顾小姐真好,长得也好!”
她对他称赞曼桢,仿佛对于他们的关系有了一种新的认识似的,世钧倒觉得有点窘,他只是唯唯诺诺,没说什么。
回到房间里来,他的原意是预备早早的上床睡觉;要铺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结果是在床沿上坐下来了,把箱子开开来看看,又关上了,心里没着没落的,非常无聊。终于又站起来,把箱子锁上了,从床上拎到地下。钥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触到袋里的一包香烟,顺手就掏出来,抽出一根来点上。既然点上了,总得把这一根抽完了再睡觉。
看看钟,倒已经快十一点了。叔惠还不回来。夜深人静,可以听见叔惠的母亲在她房里轧轧轧转动着她的手摇缝衣机器。大概她在等着替叔惠开门,不然她这时候也已经睡了。
世钧把一支香烟抽完了,有点口干,去倒杯开水喝。他的手接触到热水瓶的盖子,那金属的盖子却是滚烫的。他倒吓了一跳,原来里面一只软木塞没有塞上,所以热气不停地冒出来,把那盖子熏得那么烫。里面的水已经凉了。他今天也不知怎么那样糊涂,这只热水瓶,先是忘了盖;盖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软木塞塞上。曼桢也许当时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经提醒过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说了。世钧想到这里,他尽管一方面喝着凉开水,脸上却热辣辣起来了。
楼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时候喜欢以吹口哨代替敲门,因为晚上天气冷,他两手插在大衣袋里,懒得拿出来。世钧心里想,许太太在那里轧轧轧做着缝衣机器,或者会听不见;他既然还没有睡,不妨下去一趟,开一开门。
他走出去,经过许太太房门口,却听见许太太在那里说话,语声虽然很低,但是无论什么人,只要一听见自己的名字,总有点触耳惊心,决没有不听见的道理。许太太在那儿带笑带说:“真想不到,世钧这样不声不响的一个老实头儿,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给抢了去了!”
裕舫他是不会窃窃私语的,向来是声如洪钟。他说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张嘴!他哪儿配得上人家!”这位老先生和曼桢不过匆匆一面,对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这倒没什么,但是他对自己的儿子评价过低,却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没有接口,轧轧轧又做起缝衣机器来。世钧就借着这机器的响声作为掩护,三级楼梯一跨,跑回自己房来。
许太太刚才说的话,他现在才回过味来。许太太完全曲解了他们三个人之间的关系,然而他听到她的话,除了觉得一百个不对劲以外,紊乱的心绪里却还夹杂着一丝喜悦,所以心里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滋味。
叔惠还在楼窗口外吹着口哨,并且嘭嘭嘭敲着门了。
四
他们乘早班火车到南京。从下关车站到世钧家里有公共汽车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两点钟模样。
世钧每一次回家来,一走进门,总有点诧异的感觉,觉得这地方比他记忆中的家要狭小得多,大约因为他脑子里保留的印象还是幼年时代的印象,那时候他自己身个儿小,从他的眼睛里看出来,当然一切都特别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开着一爿皮货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楼上。沈家现在阔了,本来不靠着这爿皮货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俭惯了,这些年来一直住在这店堂楼上,从来不想到迁移。店堂里面阴暗而宽敞,地下铺着石青的方砖。店堂深处停着一辆包车,又放着一张方桌和两把椅子,那是给店里的帐房和两个年份多些的伙计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搁着茶壶茶杯,又有两只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种闲适之感。抬头一看,头上开着天窗,屋顶非常高,是两层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围着一个走马楼,楼窗一扇扇都是宝蓝彩花玻璃的。
世钧的母亲一定是在临街的窗口掺望着,黄包车拉到门口,她就看见了。他这里一走进门,他母亲便从走马楼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爷回来了!帮着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车夫,他随即出现了,把他们手里的行李接过去。世钧便领着叔惠一同上楼。沈太太笑嘻嘻迎出来,问长问短,叫女佣打水来洗脸,饭菜早预备好了,马上热腾腾地端了上来。
沈太太称叔惠为“许家少爷”。叔惠人既漂亮,一张嘴又会说,老太太们见了自然是喜欢的。
世钧的嫂嫂也带着孩子出来相见。一年不见,他嫂嫂又苍老了许多。前一向听见说她有腰子病,世钧问她近来身体可好,他嫂嫂说还好。他母亲说:“大少奶奶这一向倒胖了。
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这两天出疹子刚好。“他这个侄儿身体一直单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为他不够健康的缘故。他见了世钧有点认生,大少奶奶看他仿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发脾气的!“沈太太笑道:”奶奶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子?“小健便做出一种呜呜的声音,像狗的怒吼。
沈太太又道:“妈发起脾气来是什么样?”他又做出那呜呜的吼声。大家都笑了。世钧心里想着,家里现在就只有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带着这么一个孩子过活着,哥哥已经死了,父亲又不大回家来——等于两代寡居,也够凄凉的,还就靠这孩子给这一份人家添上一点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现了几分钟,沈太太便问叔惠,“许家少爷你出过疹子没有?”叔惠道:“出过了。”沈太太道:“我们世钧也出过了,不过还是小心点的好。小健虽然已经好了,仍旧会过人的。奶妈你还是把他带走吧。”
沈太太坐在一边看着儿子吃饭,问他们平常几点钟上班,几点钟下班,吃饭怎么样,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问到了。又问起冬天屋子里有没有火,苦苦劝世钧做一件皮袍子穿,马上取出各种细毛的皮统子来给他挑拣。拣过了,仍旧收起来,叫大少奶奶帮着收到箱子里去。
大少奶奶便说:“这种洋灰鼠的倒正好给小健做个皮斗篷。”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给他穿皮的——火气太大了。我们家的规矩向来这样,像世钧他们小时候,连丝棉的都不给他们穿。”大少奶奶听了,心里很不高兴。
沈太太因为儿子难得回来一次,她今天也许兴奋过度了,有点神情恍惚,看见佣人也笑嘻嘻的,一会儿说“快去这样”,一会儿说“快去那样”,颠三倒四,跑出跑进地乱发号令,倒好像没用惯佣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样铺张才好,把人支使得团团转。大少奶奶在旁边要帮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钧看见她母亲这样子,他不知道这都是因为他的缘故,他只是有一点伤感,觉得他母亲渐渐露出老态了。
世钧和叔惠商量着今天先玩哪几个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块儿去吧,翠芝这两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钧马上就说:“不要了,今天我还得陪叔惠到一个地方去,有人托他带了两样东西到南京来,得给人家送去。”
被他这样一挡,沈太太就也没说什么了,只叮嘱他们务必要早点回来,等他们吃饭。
叔惠开箱子取出那两样托带的东西,沈太太又找出纸张和绳子来,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钧在旁边等着,他立在窗前,正看见他侄儿在走马楼对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
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联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从小就认识的,虽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马的小情侣,他倒很记得她的。倒是快乐的回忆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时候觉得刺心的事情——是永远记得的,常常无缘无故地就浮上心头。
他现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种种。他和翠芝第一次见面,是在他哥哥结婚的时候。他哥哥结婚,叫他做那个捧戒指的僮儿,在那婚礼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纱的有两个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个。在演习仪式的时候,翠芝的母亲在场督导,总是挑眼,嫌世钧走得太快了。世钧的母亲看见翠芝,却把她当宝贝,赶着她儿呀肉的叫着,想要认她做干女儿。世钧不知道这是一种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见他母亲这样疼爱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亲叫他带着她玩,说他比她大得多,应当让着她,不可以欺负她。世钧教她下象棋。她那时候才七岁,教她下棋,她只是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会儿又趴在桌上,两支胳膊肘子撑在棋盘上,两手托着腮,把一双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视着他,忽然说道:“我妈说你爸爸是个暴发户。嗳!”
世钧稍微愣了一愣,就又继续移动着棋子:“我吃你的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妈说你爷爷是个毛毛匠。”
世钧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车了。——打你的将军!”
那一天后来他回到家里,就问他母亲:“妈,爷爷从前是干什么的?”他母亲道:“爷爷是开皮货店的。这爿店不就是他开的么?”世钧半天不作声,又道:“妈,爷爷做过毛毛匠吗?”他母亲向他看了一眼,道:“爷爷从前没开店的时候本来是个手艺人,这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说的。”然而她忽然又厉声问道:“你听见谁说的?”世钧没告诉她。她虽然说这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她这种神情和声口已经使他深深地感到羞耻了。
但是更可耻的是他母亲对翠芝母女那种巴结的神气。
世钧的哥哥结婚那一天,去拍结婚照,拉纱的和捧戒指的小孩预先都经各人的母亲关照过了,镁光灯一亮的时候,要小心不要闭上眼睛。后来世钧看到那张结婚照片,翠芝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他觉得非常快心。
那两年他不知道为什么,简直没有长高,好像完全停顿了。大人常常嘲笑他:“怎么,你一定是在屋子里打着伞来着?”
因为有这样一种禁忌,小孩子在房间里打着伞,从此就不再长高了。翠芝也笑他矮,说:“你比我大,怎么跟我差不多高?
还是个男人。——将来长大一定是个矮子。“几年以后再见面,他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半了,翠芝却又说:”怎么你这样瘦?简直瘦得像个蚂蚱。“这大约也是听见她母亲在背后说的。
石太太一向不把世钧放在眼里的,只是近年来她因为看见翠芝一年年的大了起来,她替女儿择婿的范围本来只限于他们这几家人家的子弟,但是年纪大的太大,小的太小,这些少爷们又是荒唐的居多,看来看去,还是世钧最为诚实可靠。石太太自从有了这个意思,便常常打发翠芝去看她表姊,就是世钧的嫂嫂,世钧的母亲从前常说要认翠芝做干女儿,但是结果没有能成为事实,现在世钧又听见这认干女儿的话了,这一次不知道是哪一方面主动的。
大概是他嫂嫂发起的。干兄干妹好做亲——世钧想他母亲和嫂嫂两个人在她们的寂寞生涯中,也许很乐于想象到这一头亲事的可能性。
这一天他和叔惠两人一同出去,玩到天黑才回来。他母亲一看见他便嚷:“嗳呀,等你们等得急死了!”世钧笑道:“要不因为下雨了,我们还不会回来呢。”他母亲道:“下雨了么?——还好,下得不大。翠芝要来吃晚饭呢。”世钧道:
“哦?”他正觉得满肚子不高兴,偏偏这时候小健在门外走过,拍着手唱道:“二叔的女朋友来喽!二叔的女朋友就要来喽!”
世钧听了,不由得把两道眉毛紧紧地皱在一起,道:“怎么变成我的女朋友了?笑话!
这是谁教他这么说的?“其实世钧有什么不知道,当然总是他嫂嫂教的了。世钧这两年在外面混着,也比从前世故得多了,但是不知道怎么,一回到家里来,就又变成小孩子脾气了,把他磨练出来的一点涵养功夫完全抛开了。
他这样发作了两句,就气烘烘地跑到自己房里去了。他母亲也没接茬儿,只说:“陈妈,你送两盆洗脸水去,给二少爷同许家少爷擦把脸。”叔惠搭讪着也回房去了。沈太太便向大少奶奶低声道:“待会儿翠芝来了,我们倒也不要太露骨了,你也不要去取笑他们,还是让他们自自然然的好,说破了反而僵得慌。”她这一番嘱咐本来就是多余的,大少奶奶已经一肚子火在那里,还会去跟他们打趣么?大少奶奶冷笑道:“那当然罗。不说别的,翠芝先就受不了。我们那位小姐也是个倔脾气。这次她听见说世钧回来了,一请,她就来了,也是看在小时候总在一块儿玩的份上;她要知道是替她做媒,她不见得肯来的。”沈太太知道她这是替她表妹圆圆面子的话,便也随声附和道:“是呀,现在这些年青人都是这种脾气!只好随他们去吧。唉,这也是各人的缘份!”
叔惠和世钧在他们自己的房间里,叔惠问他翠芝是什么人。世钧道:“是我嫂嫂的表妹。”叔惠笑道:“她们要替你做煤,是不是?”世钧道:“那是我嫂嫂一厢情愿。”叔惠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