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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耳朵更聋了,夏奶奶。”
    那女孩子把水拎走了,老夏发现她上了当,另一壶水一点也不热。厨房里渐渐人来得多了,都是不好惹的,不敢再等下去,只好提着壶温吞水上去。楼上一间间房都点着灯,静悄悄半开着门,人影幢幢。少奶奶们要一大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起得早。
    银娣在镜子里看见老夏进来,别过头来咬着牙低声说:
    “我当你死在楼底下了。”梳头的替她倒像插着一把小牙梳子,把前刘海掠上去,因为还没有洗脸。
    “我等来等去,又让腊梅拎走了。一个个都像强盗一样。”
    “谁叫你饭桶,为什么让她拿去,你是死人哪?”银娣不由自主提高了声音。二爷还睡着,放着湖色夏布帐子,帐门外垂着一对大银钩。
    夏妈背过身去倒水,嘴唇在无表情的脸上翕动,发出无声的抗议。大清早上口口声声“当你死在楼下”,“你是死人”,当着梳头的,也不给人留脸。她比梳头的早来多少年?
    也不想想,都是自己害底下人为难。不信,明天自己去拎去。
    银娣走到红木脸盆架子跟前,弯下腰草草擦了把脸,都来不及嚷水冷。在手心调了点水粉,往脸上一抹,撕下一块棉花胭脂,蘸湿了在下唇涂了个滚圆的红点,当时流行的抽象化樱桃小口。她曾经注意到他们家比外面女人胭脂搽得多,亲戚里面有些中年女人也搽得猴子屁股似的,她猜是北边规矩,在上海人看来觉得乡气,衣服也红红绿绿,所有时行的素淡的颜色都不许穿,说像穿孝,老太太忌讳。脸上不够红,也说像戴孝。她一横心把两手掌涂红了,按在两边脸上,从眼皮往下抹。梳头的帮她脱了淡蓝布披肩,两个小丫头等着替她戴戒指,戴金指甲套,又跟在后面跑,替她把紧窄的灰鼠长袄往下扯了扯。
    妯娌们坐着等老太太起身的那间外房,已经一个人也没有。里面听见老太太咳嗽打扫喉咙,“啃啃!”第二个“啃”特别提高,听着震心,尤其是今天她来晚了。老太太显然已经起来了,穿着木底鞋,每次站起来总是两只小脚同时落地,磕托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个子矮小,坐着总是两脚悬空。
    门钮上挂着块红羽纱。老太太的规矩,进出要用这抹布包着门钮。黄铜门钮擦得亮晶晶的,怕沾了手汗。她进去看见老太太用异样的眼光望了她一眼,才知道她心慌忘了用抹布。
    她低声叫了声妈。老太太在鼻子上部远远地哼了哼。媳妇不比儿子女儿,不便当面骂。
    她的小瘪嘴吸着旱烟,核桃脸上只有一只尖下巴往外抄着。她别过脸来,将下巴对准大奶奶。“人家一定当我们乡下人,天一亮就起来。”
    大奶奶三奶奶都用手绢子捂着嘴微笑。
    她转过下巴对准了三奶奶。“我们过时了,老古董了。现在的人都不晓得怕难为情了,哪像我们从前。”
    没人敢笑了。做新娘子的起来得晚了,那还用问是怎么回事?尤其像她,男人身体这么坏,这是新娘子不体谅,更可见多么骚。银娣脸上颜色变了,突然退潮似的,就剩下两块胭脂,像青苹果上的红晕。老太太本来难得跟她说话,顶多问声二爷身体怎样,但是仿佛对她还不错,常向别的媳妇说:“二奶奶新来,不知道,她是南边人,跟我们北边规矩两样。”
    其实明知她与她们不同之点并不是地域关系。现在她知道那是因为她还是新娘子。对她客气的时期已经过去了。
    老洋房的屋顶高,房间里只有一只铜火盆,架在朱漆描金三脚架上,照样冷。
    “那边窗子关上,风转了向了。”老太太对丫头说。她整个是个气象台。“开这边的,开小半扇。”她成天跟着风向调度,使她这间房永远空气流通而没有风。她在红木炕床上敲敲旱烟斗的灰。“这儿冬天不算冷。南京那才冷。第一那边房子是砖地。你们没看见我们南京房子的上房,媳妇们立规矩的地方,一溜砖都站塌了。你们这些人都不知道你们多享福。”
    大奶奶的孩子们各自由老妈子带着进来叫奶奶,都缩在房门口,不敢深入。老太太回话,自有各人的老妈子代替回答。下一批是老姨太太们,然后是大爷。三奶奶与银娣喃喃地叫了声“大爷”,他向她们旁边一尺远近点了点头,很快地答应了声“嗳”。他是瘦高个子,大眼睛,眼白太多,有点目空一切的神气。老太太问他看坟的来信与晚上请客的事。他没坐一会就溜走了。
    十一点钟,老太太问:“三爷还没起来?”
    “不晓得。叫他们去看看。”三奶奶向房门口走。
    “不要叫他,让他多睡一会,”老太太说。“昨天又回来晚了?”带着责备的口气。
    “他昨天倒早,不过我听见他咳嗽,大概没睡好。”
    “咳嗽吃杏仁茶。这个天,我也有点咳嗽。”
    “妈吃杏仁茶?我们自己做,佣人手不干净,”大奶奶说。
    老太太点点头。“二爷怎么样?气喘又发了?”
    皇恩大赦,老太太跟她说话了。银娣好几个钟头没开口,都怕喉咙显得异样,又不便先咳声嗽。“二爷今天好些。这回大夫开的方子吃了还好。”
    她站在原处没动,但是周身血脉流通了。
    老太太叫丫头们剪红纸,调浆糊,一枝水仙花上套一个小红纸圈,媳妇们也帮着做。买了好些盆水仙花预备过年,白花配着黄色花心,又嫌不吉利,要加上点红。派马车接她娘家的一个侄孙女来玩,老太太房里开饭,今天因为有个小客人,破例叫媳妇们都坐下来陪着吃。一个大沙锅鸡汤,面上一层黄油封住了,不冒热气,银娣吃了一匙子,烫了嘴。老太太喜欢什么都滚烫。
    “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老。他妈的厨子混蛋,赚我老太太的钱,混帐王八蛋,狗入的。”她骂人完全官派,也是因为做了寡妇自己当家年数多了,年纪越大,越学她丈夫从前的口吻。骂溜了嘴,喝了口汤又说。“吓!这鸡比我老太太还咸。”
    媳妇们都低着头望着自己的饭碗,不笑又不好。还是不笑比较安全。
    吃完饭她叫人带那孩子出去跟她孙子孙女儿玩,她睡中觉。媳妇们在外间围着张桌子剥杏仁,先用热水泡软了。桌上铺着张深紫色毯子,太阳照在上面,衬得一双双的手雪白。
    “打麻将?”大奶奶鬼鬼祟祟笑着说。“再铺上张毯子,隔壁听不见。”
    “三缺一,”三奶奶说。
    “等三爷起来,”银娣说。
    “你当三爷肯打我们这样的小麻将?”大奶奶两腿交叠着,翘起一只脚,看了看那只黑纱镂空鞋,挖出一个外国字,露出底下垫的粉红缎子。
    “这是什么字?”三奶奶说。
    “谁晓得呢?你们三爷说是长寿。我叫他写个外国字给我做鞋。可是大爷看见了说是马蹄子,正配你。”
    大家都笑了。“大爷跟你开玩笑,”三奶奶说。
    “谁晓得他们?”大奶奶说,“也就像三爷干的事。”
    “他反正什么都干得出,”三奶奶也说。
    他们两兄弟都学洋文,因为不爱念书,正途出身无望,只好学洋务。姚家请了个洋先生住在家里,保证是个真英国人,住在他们花园里,一幢三层楼小洋房,好让兄弟俩没事的时候就去向他请教声光化电的学问。学生从来不来,洋先生也得整天坐在家里等着。难得去一趟,反而教洋先生几句骂人的中国话,当作大笑话。每年重阳节那天预先派人通知,请他避出去,让女眷们到三层楼上登高,可以一直望到张园,跑马厅,风景非常好。
    “你为什么不把这字描下来,叫人拿去问洋先生?”银娣说。
    “不行,”大奶奶红了脸。“谁晓得到底是什么字?说不定比马蹄还坏。”
    银娣吃吃笑着。“你等哪天外国人在花园里走,你穿着这双鞋出去。他要是笑,一定就是马蹄。”
    她们俩妯娌自己一天到晚开玩笑,她说句笑话她们就脸上很僵,仿佛她说的有点不上品。她懒得剥杏仁了,剥得指甲底下隐隐的酸胀。她故意触犯天条,在泡杏仁的水里洗洗手,站起来望着窗外。这房子是个走马楼,围着个小天井,楼窗里望下去暗沉沉的,就光是青石板砌的地。可是刚巧被她看见一辆包车从走廊里拉进来,停在院子里。
    “咦,看谁来了!”其实他跟大爷兄弟俩长得很像,不过他眉毛睫毛都浓,头发生得低,剃了月亮门,青头皮也还露出个花尖。“我当三爷还没起来呢,这时候刚回来。”
    “啊?”三奶奶模糊地说。“那他一定是早上溜出去了。”
    “你看三奶奶多贤惠,护着三爷。”银娣向大奶奶说。
    “谁护着他?我怎么晓得他出去了没有,我一直跟你们在一起。”
    “好了好了,”银娣说,“你不替他瞒着,我们也恨不得替他瞒着,老太太生气大家倒霉。”
    三爷下了车走进廊上一个房门。包车座位背后插着根鸡毛掸帚,染成鲜艳的粉红与碧绿,车夫拿下来,得意扬扬掸着锃亮的新包车,上下四只水月电灯。三爷晚上出去喜欢从头到脚照得清清楚楚,像堂子里人出堂差一样。
    “是要告诉三爷,他少奶奶多贤惠,他这样没良心,无日无夜往外跑,”银娣说。
    “大爷还不也是这样,”大奶奶说,“谁都像二爷,一天到晚在家里陪着你。”
    “可不是,我们都羡慕你呵,二嫂,”三奶奶也说,“二哥这样的男人往哪儿找去。”
    银娣早已又别过身去向着窗外。包车夫坐在踏板上吸旱烟,拉拉白洋布袜子。
    “这样子像是还要出去,”她说。
    “到帐房去这半天不出来,”她说。
    她的两个妯娌继续谈论过年做的衣服。为什么到帐房去这半天,她们有什么不知道?过年谁都要用钱。
    一个男仆托着一只大木盆盛着饭菜,穿过院子送进帐房。
    “这时候才吃饭?两个人吃。”她看见两副碗筷。
    然后又打洗脸水来。另一个人送梳头盒子进去。
    “他还不如搬进去跟帐房住还省事些,”她吃吃笑着。“真是,我们三爷是有奶就是娘。”
    三奶奶的陪房李妈进来说:“小姐,姑爷要皮袍子。”她每次叫“小姐”,就提醒银娣她自己没有带陪房的女佣来。
    三奶奶伸手解肋下钮扣上系的一串钥匙。“上来了?”
    “在底下。叫程贵上来说。”
    主仆俩都鬼鬼祟祟的,低声咕哝着。
    “三奶奶不要给他,”银娣说,“老不回家,回来换了衣裳就走。”
    “三奶奶不在乎嘛,要我们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奶奶说。
    “嗳,我这回就是要打个抱不平,我实在看不过去,他欺负你们小姐,”她对李妈说,“你叫他自己来拿。”
    李妈笑着站在那里不动。三奶奶也笑,在一串钥匙上找她要的那支。
    “三奶奶不要给他。你为什么那么怕他?”
    “谁怕他?我情愿他出去,清静点,不像你跟二爷恩爱夫妻,一刻都离不开。”
    “我们!像我们好了!你们才是恩爱夫妻。”
    “我是不跟他吵架,”三奶奶说,“免得老太太说家里不和气,不怪他在家里待不住。”
    “嗳,总是怪女人,”银娣说,“老太太要是知道你替他瞒着,不也要怪你。”
    三奶奶听这口气,一定会有人去告诉老太太。她叹了口气。“咳!所以你晓得我的难处。”
    “李妈,去告诉三爷老太太问起他好几次,”银娣说,“不上来一趟就走了,等会我们都不得了。”
    三奶奶先还不开口。李妈望着她,她终于用下颏略指了指门口:“就说老太太找他。”
    李妈这才去了。
    五
    帐房里黑洞洞的,旧藤椅子都染成了油腻的深黄色,扶手上有个圆洞嵌着茶杯,男佣提着黑壳大水壶进来冲茶。三爷占着张躺椅,却欠身向前,两肘搁在膝盖上,挽着手,一副诚恳的神气,半真半假望着帐房微笑。
    “好了好了,老朱先生,不要跟我为难了。”
    他袍子上穿着梅花鹿皮面小背心,黑缎阔滚,一排横钮。
    扣着金核桃钮子。现在年轻人兴“满天星”,月亮门上打着短刘海,只有一寸来长,直戳出来,正面只看见许多小点,不看见一缕缕头发,所以叫满天星。他就连这样打扮都不难看,头剃得半秃,剃出的高额角上再加这么一排刺。只要时行,总不至于不顺眼,时装这东西就是这样。
    老朱先生直摇头,在藤椅上撅断一小片藤子剔牙齿。“三爷这不是要我的好看?老太太说了,不先请过示谁也不许支。”
    “你帮帮忙,帮帮忙,这回无论如何,下不为例。”
    “三爷,要是由我倒好了。”
    “你不会摊在别的项下,还用得着我教你?”
    “天地良心,我为了三爷担了不少风险了,这回是实在没法子腾挪。”
    “那你替我别处想想办法。你自己是个阔人。”
    那老头子发急起来。“三爷这话哪儿来的?我一个穷光蛋,在你们家三十年,我哪来的钱?”
    “谁知道你,也许你这些年不在家,你老婆替你赚钱。”
    “这三爷就是这样!”老头子笑了起来。
    “反正谁不知道你有钱,不用赖。”
    “我积下两个棺材本,还不够三爷填牙缝的。”
    “不管怎么样,你今天非得替我想办法。拜托拜托。”他直拱手。
    “只好还是去找那老西,”老朱先生咂着舌头自言自语,“不过年底钱紧,不知道一时拿得出这些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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