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封霄云还是头次见到兵器。毕竟是个小子,天生就喜欢这些打打杀杀的家什,不由自主地封霄云开始目不转睛盯着那兵器看,丝毫没发现自己已经暴露。
最后一名封苍宗来的征募使者扭头看到这家墙头上的小子如此大胆,非但不像别家孩子一样看到自己吓得不敢说话,还敢扒在墙头上目不转睛盯着看,顿时对这小子好感大生。
封苍宗选拔弟子,其实不光要看天赋潜力,勇气也至关重要。不然天赋再高,一身灵气练得再强,但却是个胆小鬼,宗门要用其御敌厮杀的关键时刻,却畏缩不前,到时要这类弟子何用?胆子小,天赋再好,最多不过是干些日常清扫采集之类的杂事,终究难成大器。
封霄云发现自己被那名征募使者看到,也不害怕,大大方方继续看着,看到征募使者左胸前有一个独特的标记。这标记是三座势拔苍穹的高峰,峰顶各有一朵祥云笼罩,正是封苍宗的独门纹记。
这名征募使者对这家大胆的小子十分看好,扭头就要与领队推荐一番。
正在此时,村长似乎也注意到封霄云正在偷看。村长扭头冲着封霄云露出一个长辈特有的温和笑容。
然后,村长轻轻一拉那名面貌威严端方一身正气的领头人,低声说了几句话。借着身体遮挡,村长迅速从衣袖里空出一个鼓鼓囊囊的锦囊,偷偷塞入封苍宗领队手中。
封霄云双手用力把住墙头,眼睛一眨不眨死死盯着村长。他似乎感觉到,事情有一丝不对。
只见那名面貌威严端方一身正气的领头人听了村长的话之后,不动声色地借着身体遮挡,抬起自己的袖子。村长见机行事,迅速收回手臂。
封霄云瞳孔猛地收缩,虽然没看清楚发生了什么,但心里已知道结果。
果然,只见那名面貌威严端方一身正气的领头人对着村长正儿八经地点点头,随后叫过那最后一名宗门弟子,手臂轻轻抬起,指向封老实家门。
封霄云瞳孔猛然缩了一下,心跳顿时加速,直欲跳出胸口,嘴唇在这一瞬间变得干燥。
然后,这手指轻轻转动,掠过封老实的家门,掠过封霄云的视线,最终停在封老实隔壁邻居老王家门口。
看到这一幕,封霄云心脏猛一抽搐,双手死死握紧,眼睛死死瞪着村长。
而村长正热情地邀请这名领头人去自己家中坐坐,看看自己的小儿子。不用说了,村长门口这份最丰盛的束脩,就是为这名领头人准备的。
这名面貌威严端方浑身正气的领队欣然应邀,迈步进入村长家中。
大选弟子的一切步骤,都在封苍宗严格的规矩下进行着,丝毫没有偏差。
而封老实,此时依然在家中紧张地与妻子不停啰嗦着,生怕自己精心准备的束脩,不能入宗门贵人的法眼。
封霄云从墙头下来,悄无声息地站在天井院子里,他不知该如何对满心期盼的父亲说出此事。
双拳竭尽全力死死紧握,指甲甚至扣进手掌里,掌心滴出刺目的殷红,但除此之外,封霄云甚至不知该如何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恨。
怪不得这几年村长一直对他家私自将灵石带到镇中贩卖的事情不闻不问。这条老狐狸,原来早就已经盘算好,要在最关键的时刻,给封老实一家最致命的阴毒一击。
这一击,却要令封老实和封霄云父子二人永远不能翻身!村长要借着整趴封老实一家,进一步强化自己在村里至高无上的权威。
这每十年一次的封苍宗入门弟子大选,就是采石村庄户子弟出人头地的唯一机会。错过这十年一次的弟子大选,采石村的年轻人就只能去镇上学点手艺,靠着学来的手艺混口饱饭吃,然后平平淡淡过完一辈子。
再过十年,那时封霄云已经二十四岁,早已过了最有潜力的年少时期,绝不会再有机会参与封苍宗弟子大选。错过这次封苍宗弟子选拔,这一辈子剩下的时间,封霄云要么像他爹一样下洞挖灵石,干一辈子苦力;要么去学一门谋生的手艺,总之要在村长压制下,悄无声息地渡过余生。
封霄云并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这局面,他即便再能耐,也不过是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对这世界的种种事情,还未能全面的了解清楚。仅仅凭借目前所掌握的一点点可怜的信息,封霄云什么都无法做。
此时,一直待在屋中的封老实开始觉察到一丝不对。他已经在屋里等了许久,怎么还没有宗门内的贵人上门?封老实虽然人老实,但并不傻,他对这次自己备下的束脩很有信心,绝不会一个宗门贵人都吸引不来。
封老实心里疑惑,忍不住想要出门查看,正看到儿子封霄云一动不动站在天井院里。封老实特意伸手拍拍儿子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孩儿,爹这回肯定把你送进宗门内!你将来可要有出息,你爹我可就盼着那一天!”
封老实来到门口一看,当即大惊失色。原来,宗门内的贵人们,早已挑好五名弟子连带村长的小儿子,在那名面貌威严端方一身正气的领头人带领下,在村长满脸堆笑点头哈腰的恭送下,正要离开。
十年一次的封苍宗大选,在采石村已经结束。
此时此刻,封老实再怎么,也知道自家未能入选。
瞬间,无尽的绝望和失望涌上封老实心头,他深深看一眼那些被选中的幸运儿,浑身力气仿佛直接被抽干一般,原本挺拔的腰背也垮塌下来,好似苍老十岁。
封老实默不作声,转身准备返回屋里。
他不知道此刻自己还能做什么,他只是个老实巴交靠着采掘灵石过日子的庄户人家。他虽然对儿子有满怀的期望,却既没有本事,也没有多少钱,更没有什么机变的手段。
面对无情的残酷现实,这一刻,封老实本能地打算像他的祖祖辈辈一样,低下头,弯下腰,老实地继续活下去。
返身回家的时候,封老实却看到仍静静立在天井院中的儿子。
封老实人老实了一辈子,之前干过最大胆的事儿,就是为了多挣些钱给儿子买灵兽肉吃,听从儿子封霄云的建议,自己去镇上出售挖来的灵石。
此刻,看到儿子,看着自己寄托全部期望和付出全部血汗钱的儿子,老实的近乎窝囊一辈子的封老实忽然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勇气,对着封霄云说了声:“儿你等着……”然后调头急速冲出家门口。
封老实使出全力,向村长冲去。
村长听到动静,还被封老实这股劲头给吓得心脏一跳,“莫不是要与我拼命?”
封老实疯一般冲到村长近前,大吼一声,然后噗通双膝跪地,给村长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村长,您老行行好,让宗门的贵人看看我儿。我儿打小就聪慧,肯定能入这些贵人的眼。村长你行行好,我封老实以后做牛做马报答你!”
封老实邦邦磕头,如捣蒜一般。
然而,他这种底下到泥里的行为,却并未能换得哪怕一丝毫同情。封苍宗里来的那名浑身似乎充盈着正气的领头中年男子,看着衣衫灰褐,不停磕头的封老实,脸上甚至露出一丝厌恶的神情。
这世界,强者为尊,弱者不配得到强者的任何同情,最多仅能乞得一点微不足道的怜悯。这点怜悯,不过是强者偶有一念不忍,为抚平自己心中这点不忍,才做出的怜悯之举。
可强者这少到可怜的一点怜悯之举,却仿佛能赋予弱者整个生命的意义一般。
故此,这世界弱者在走投无路时,总会本能地跪下乞求强者的怜悯。
可这怜悯,又如何能求得到?
弱者之所以弱,很大程度是因为,他不知道变强的最重要因素,就是咬牙自己奋起。靠着跪下乞求强者的怜悯过活,永远只能四肢着地。
四肢着地的,是畜牲。
人只有站起来,才能算人。不管能站的多高,总得先挺直脊梁。
村长看到领头的贵人面露不愉,立即会意,大声喝骂驱赶封老实,一面赶紧恭送宗门贵人们离开。
封老实任凭村长驱赶,仍跪在地上向着村长不停磕头,村长却已护着宗门贵人们远去。
封霄云听到外面村长的喝骂声,跟着从家门出来,正看到这一幕。
封霄云把拳头攥得青紫,一口银牙咬得咯咯作响。
愤怒的血液涌向头顶,浑身的暴怒犹如兴奋剂般,控制着他全身血液狂暴地涌动,封霄云再也无法老实站立。
一转身,封霄云冲进灶房,将家里做菜的菜刀抓在手里,转身就要冲出去。
“儿啊,你这是要干啥?”母亲慌忙拦住儿子。
“妈你别拦着!”封霄云一使劲儿,将手臂从母亲手里挣脱,纵身冲了出去。
村长此时刚送走封苍宗下来的贵人们,正在心里对自己坑封老实父子这一手暗暗得意,美滋滋哼着小曲往回走。
一抬头,村长就看到封老实那凶神恶煞般的儿子怒气冲冲拎着把菜刀朝自己冲了过来。
村长顿时就吓得两条老腿一软,差点蹲跌在地上,扭头想喊宗门内贵人们帮忙。可宗门内的贵人似乎脚下生风,这一会儿工夫就已走远。
封霄云冲过父亲身边,拿着菜刀就要冲向村长。
今天,村长不光破坏他家唯一上进的方式,更是给他父亲封老实带来无尽的屈辱。
这些年来,尽管父亲的期盼犹如山般压在肩上,但父亲封老实对自己的疼爱与百般照顾,封霄云一直铭记在心中。
眼瞅父亲期盼已久的“儿子将来有出息”彻底被村长摧毁,又眼睁睁瞅着父亲当着全村人的面,不顾屈辱地给村长跪下磕头不已。
此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已悄悄出来看着这场热闹。
“你他妈欺人太甚!”封霄云口中愤怒大喊,双目死死盯着村长,就要挥舞菜刀上去与其拼命。
“儿啊!”封老实猛然从地上长跪而起,一把抱住儿子。
“爹你撒手!我今天非跟他拼了!”封霄云不管不顾,仍旧要往前冲。
“儿啊,听爹一句话,贫不与贵斗。你以后还要娶媳妇过日子,可不能这么样。你要是有个好歹,你让爹跟你娘可怎么活……”封老实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大喊,试图喊住儿子。
封霄云不为所动,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仍旧发疯般要冲过去与村长拼命。
往日里作威作福的村长,此时被状若疯狂的封霄云吓得双腿发软,半爬半跑着,像癞皮狗一样狼狈夹着尾巴朝自己家跑去。
封霄云从小就天天坚持锻炼身体,如今虽然才十四岁,可浑身力气已经比着成年男子不逊多少,封老实眼瞅就要拽不住他。
危急关头,封老实居然急中生智,大吼道:“你今天要是动村长,咱家必然会被宗门治罪。反正都是一死,干脆先杀了你爹我!”
封霄云被父亲这一声吼,终于又恢复几分理智,低头看着仍跪在地上的父亲,道:“爹,你先起来。”
“儿啊,为了你的前程,爹今天情愿给村长跪着。”封老实说罢,调头跪着朝村长追去。
如野狗般慌乱的村长又被封老实给吓了一跳,吓得屎尿齐出,连滚带爬狼狈逃回家中,呯一声把大门死死关上。
封老实急速跪爬到村长家门口,一边继续磕头,边高声求村长开恩,再给他儿子一次机会。
封老实一辈子没见过啥世面,最远就到过三十里外的镇子上。此时,封老实仍天真的以为村长能够把宗门内的贵人叫回来,再给他儿子一次机会。
但封霄云知道,这十年一次的宗门大选新弟子,乃是封苍宗最重要的一件大事。采石村的村长,绝对没有这个能力将那些走掉的宗内征募使者再叫回来。
望着父亲那为了自己,卑微跪在村长家门口的身影,听着父亲苦苦的哀求,封霄云鼻子一酸,红了眼圈。
仰天抬头,强行将泪水收回,然后封霄云迈步向父亲走去。
“爹你先起来。”
“儿啊,爹没啥别的办法,只能来求村长。爹岁数大了,跪一跪没啥。”封老实仍旧一门心思跪求村长,想要为儿子再求一个机会。
封霄云知道,自己此时无论说什么,父亲都不会有心思听。父亲是个老实人,但老实人也最爱认死理。
“爹,要跪也是我跪。爹你起来,我替你跪。”
封老实连忙摇头道:“儿啊,爹老了,不怕丢人。你以后还要说媳妇,这要是你年纪轻轻给人下跪的事儿传出去,将来哪还能娶到媳妇?没事儿,爹替你跪着求求村长。”
封老实仍旧很顽固。
封宵云狠狠一咬牙,最终无奈道:“爹,你再不起来,我就死在你眼前。”说着话,封宵云直接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
封老实直接被儿子这手给吓懵了,不知该如何处置。封霄云单臂把父亲从地上硬搀起来,然后自己坚定地跪在村长家门口外。
“爹,你先回去。事儿是儿子惹下的,我今天就亲自给村长赔个不是。”封霄云把菜刀架在自己脖子上,逼着父亲一步步踉跄返回家中。
封霄云明知道村长没这个能力,但为打消父亲的执念,他只能跪着。
封霄云就这么跪在村长家门口,等着那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村里的乡亲们低声指指点点,议论纷纷。封霄云充耳不闻。
从白天跪到下晌,封霄云水米未进。封老实被今天发生的事儿完全给震傻了,回到家中就开始呆坐,脑子几乎停止活动。封霄云的母亲是个老实的女人,眼瞅丈夫和儿子这样,她除了着急,更没办法。
傍晚,咔一声雷响,天空突然下起滂沱大雨。
封霄云不为所动,仍旧在雨中跪着。
这些年来,父亲对他倾注全部的心血和仅有的不多家财,希望他将来能有出息。最后,为了儿子那已经消失的机会,父亲封老实甚至豁出去老脸不要,跪下给村长磕头。
看到封苍宗的人带着挑选的孩童离开那一刻,封霄云就知道自己此生再无机会进入宗门成为一名修灵气的强者。但他无法说服老实却认死理的父亲相信这事。
今天为了报答父亲的养育之恩,为报答这些年父亲倾注在自己身上的心血和辛劳,为抚平父亲希望破灭受到的冲击,封霄云别无他法办法只能替父亲跪在村长家门前。在父亲重新想通之前,他不能起来。
冰冷的雨水狠狠敲打在封霄云脸上,顺着他俊逸的面颊轮廓滴落。
封老实看着儿子跪在大雨中,心里左右为难。他希望儿子能从村长那儿求得一个机会,进入宗门内出人头地,却又心疼儿子遭罪。
最终封老实只能在自家院子里不停来回踱步,干着急却想不出任何办法。
封霄云跪在地上,既痛恨村长的嚣张跋扈,更痛恨自己无能,无法解决今天的事情。他想肆无忌惮破口大骂,却又畏惧村长那进入宗门内的两个儿子,害怕给自己父母招来无妄之灾。
封霄云不止一次想就此不管不顾杀入村长家中,最终却想到弯腰塌肩,满面皱纹的父亲,想到夜夜给别家缝补到深夜的母亲,又一次次放弃。
愤怒,犹如一头狂暴的野兽,随时随地都要冲破封霄云心中的藩篱,释放出无尽的戾气。但父母亲情,却总是能在最后一刻,挽回他的理智。
两种情绪煎熬之下,封霄云跪着的每一刻,都越发难熬。浑身血气翻涌,封霄云却无处发泄。
天空中持续泼洒在他身上的冷雨,渐渐浇熄少年体内沸腾的血气,也成为击垮这个坚毅少年的最后一击。
封老实老实了一辈子,这一刻,他仿佛觉着自己再低头,再弯腰,再老实,再窝囊,也没法再这么下去。
终于,十四岁的封霄云身体承受不住这冰冷无情的大雨和内心的情绪,跪了整整一夜的他,在第二天天亮时,浑身一软,昏迷在村长家门口。
“小娃娃何必如此,哎……”封霄云在彻底昏迷前,最后模模糊糊听到这么一句话传来。
匆匆的脚步声,似乎是父亲终于要把儿子抱回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