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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鳕失眠了。
    来到元诀宫以后她就经常失眠,看起来睡了,其实心是醒着的。
    莫逆越疼她,她就越不安,究其原因无非是她越来越在乎他的感受,当她越在乎他的感受,她说出的每一句话就都免不了虚张声势了。
    她以为莫逆不够格跟她复仇相比,可要真是这样,她干吗追来?
    莫逆对她杀人的态度看起来柔和,事实上却强硬。她听出来了,他能为她做到最大的程度就是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他甚至可以帮她瞒天过海,但以后不能再走老路。
    他没说要是她接着杀人他会怎么做,但这一定不在他的可接受范围内。
    元鳕早就知道会是这样,可她还是跟来了,她心底有个声音说,她只要这短暂的温存,有了也就行了,以后下地狱的时候,孟婆问她,这一生除了糟粕,有没有点美好的东西,她能眼里稍显温柔地说:“有,我见过一个如春风拂面,暖阳抚身般的男人,后来我爱上了他。”
    她爱上了莫逆。
    从她为他掉眼泪,跑向他,她就爱上了。
    只是她的感情表露很浅薄,她跟莫逆一样,都没有被教会怎么去表达。
    可那份只有面对他时才剧烈的心跳蒙不了人,她看过太多书,太知道她跟书上描述的陷入爱情的模样如出一辙了。
    她杀了陈念白,说是为莫逆也好,说是为自己过去也曾遭遇陈赏类似的境况、下意识的行为也好,她确实犯罪了,莫逆那番道理一点错没有。
    但他说错了一点,就是他以为她是因为不懂,所以草菅人命,其实不是,她就是要草菅人命。
    也或许,莫逆知道她知法犯法,他只是想说服自己,她并没有那么坏。
    她是个坏人,莫逆不是,所以他们的价值观就是背道而驰的,所以才会出现犯罪这个词,不然两个都是坏人,杀个人对他们来说可能就是游戏。
    元鳕在乎他的感受也无非是她对他的心理发生了转变,从一开始因为他跟霍起熟识弄脏他,到中间因为他太干净弄脏他,到不论因为什么她总算弄脏了他,再到最后,她开始后悔自己弄脏了他。
    就这么一步一步,条理清晰地沦陷了。
    开始时,她捣不清楚脑袋里对于莫逆的感情,毕竟是现实,跟书里不全相同,但好在她领悟能力很强,在你来我往的情感输出过程中,她已经能准确知道她跟莫逆之间关系的走向了。
    分道扬镳这个词早在她心里埋了一颗种子,没有陈念白这个导火索,也会有其他原因,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人,她总归是要走的。
    遗憾倒不遗憾,就是有点难过,她以为这份温存能长一点的,但事与愿违,她必须要杀陈念白。
    那就许个来世吧。
    来世她有个清白的过去,来世他不再是绝了红尘的人。
    *
    莫逆也一宿没睡,画符一样写了好几大张纸的注意事项,给兴惟的。
    兴惟除了胆小一点,挑不出毛病,元诀宫给他挺合适的,但身为一宫之主,也不止要有高洁的人品,更要有担当,有责任心。
    写完天已经亮了,他打开房门,世炀还在门口跪着。
    他神情淡然,也不看他。
    世炀追悔莫及,对莫逆行大礼:“师祖,您就饶过我吧。”
    莫逆说:“你没错,只是元诀宫不太适合你。”
    世炀当下五色无主。他为什么当道士他忘了,但他真的想留在这里,莫逆宽容待人,教给他们太多东西,全是他原生家庭所给予不了的,他不愿意离开。
    他急了,拽住莫逆的道袍:“师祖我知错了!我真的知错了!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莫逆微微躬腰:“我以为我没教过你们存害人之心,是我忘记了吗?还是你忘记了?”
    世炀眼泪一串接一串,被莫逆放弃远比被父母送来更叫他难以面对,他笃定,他再也找不到比莫逆对他还好的人了。“师父,您不想要我了吗?弟子愿意接受惩罚的,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莫逆问他:“你要我给你机会,那你知道你错哪了?”
    世炀磕磕巴巴地答:“我,我不该下山,不该贪淫,不……”
    莫逆打断他:“你不该默许元鳕杀人,并顺理成章把杀人凶手的嫌疑推给何莲。”
    世炀低下头去,他知道在这事上他没理,可是:“她是师祖的人啊。”
    莫逆:“你这是狡辩,她不是你抱有侥幸心理的理由。你心思不干净是你本身就是,不是她来这几天你被她影响的。要说影响,你跟我九年,怎么你没学全我教你的道理?”
    世炀不说话了,莫逆从来讲究有理有据,正常情况下,他不管,可事关原则的,他不会糊弄。
    莫逆始终认为,环境可以培养一个人,但改变一个人,却不光是环境这一个因素。
    世炀知道他让莫逆失望了,到后面求饶的话也不好意思说了。
    莫逆领他进山门,也送他出山门,不是因为他犯错误,是他心有红尘,不适合修道,这样不光误了自己,也误了别人。
    就像他莫逆,道行再深,心出了元诀宫,就再回不来了。
    送世炀离开时,莫逆又嘱咐了两句:“与人为善是自然。”
    他本来有很多话要说,比如要他为自己做的孽承担后果,可转念一下,他从没要求元鳕去承担,而这修罗场最大的问题来源也不能说是世炀,而是她。
    包庇罪已经犯了,他再说什么都甩不掉‘双标’这个词了,那对世炀再诸多干涉就委实说不过去了。道法自然,他要善念更多,总会想明白,要是杂念太多,那也没人能救得了他。
    世炀下山时对莫逆行大礼,结束后又下跪,重重磕上几个头:“师祖在上,感恩您悉心教导。”
    发自内心的几个字,道出了他对莫逆的尊重和敬爱。
    跪着的时间很长,长到他想起了刚进山门时,不爱说话,跟谁都藏起情绪,怕别人看到他本来的性子,又怕别人看不到。
    是莫逆,察觉到了他的拘谨,领着他的手,到众道士跟前,对他说:“你父母让我帮你取个名字,你既然作为兴绵的弟子,字辈就是世。你性格内敛,我就给你取名为炀,可以改改性格。”
    他好温柔,声音也好听,他当时对他充满了好感。
    后面他又对大家说:“你们要和善待人,尤其是对自己的同门,这是礼貌。”
    从那以后,他才真正融入了这个家庭。
    他知道他做错了事,可内心仍不觉得自己有错。可能也跟莫逆对元鳕犯错的态度有关,元鳕就不用处置,所以他有点酸,但莫逆的态度叫他心慌,就无暇顾及酸不酸的了。
    说到底,还是莫逆在他心里比重太大了,如果莫逆因为他生气,那他那点情绪就不值一提了。
    没一个人可以拒绝莫逆。
    至少在元诀宫是这样的,可仔细想想,元诀宫外好像也是这样。
    *
    莫逆回到大殿,兴惟在,看得出来他已经察觉到什么了。
    过了一会,兴惟转过身来,对莫逆说出的话几近祈求:“师父,您别不要我们。”
    莫逆唇瓣翕动,话没说出来。
    兴惟知道他全部考量,也知道他是为什么:“我们不介意的,师娘是慢热,经过前些天的不熟悉,她已经可以跟我们打成一片了。师父您就留下来,跟她一起留下来,没关系的,师祖会允许的。我们是出家人,可我们道义讲究道法自然,无为而为,我们不必要刻意规避某些事情,来了就让它来,我们平常心接受就好了。好不好?师父,我们舍不得您的。”
    他很少讲那么大一段话,可莫逆是他的底线,现在他要走,他自然也绷不住了。
    莫逆知道很难,但该来的总得来,他总不能因为无法面对就放弃跟他们好好的再见。元诀宫的弟子们循规蹈矩,知道自己人生的方向,而元鳕不知道。
    出于这个层面也好,出于私心也好,他想留在元鳕身边。
    就当他是个沉迷儿女情长的人好了,反正让他放手元鳕继续这样下去,他不行。
    不管她是为什么,受了多少磨难,他总会一点一点抚平她的伤口,而这些事情,在元诀宫里做不得。这是道门圣地,他得尊重众弟子,还有师门。
    回来这一趟除了处理陈念白过分叨扰,就是要跟他们说,以后的路要自己走了。
    可当兴惟说了这么多,他才发现,这一步,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好迈。
    他对元鳕有感情,而对元诀宫众弟子,如是。
    兴惟发了哭腔:“师父,还是说,是因为兴惟早课有几次没准备好?还是宫门没及时关?我下次改好不好?您别走……您走了我们怎么办啊。”
    莫逆是个心软的人,他真的看不得这一幕,听不得这番话。
    兴惟往前走了两步:“师父,大道能容人,是您教会我们的,我们偌大元诀宫,通衢南天道,是容得下师娘的,您就带她留下来……”
    莫逆忍住锥心的疼,把写给他的注意事项一张一张拿出来,给他讲:“这是我为你……”
    兴惟不听,捂住耳朵:“我不知道!我不接受!”
    莫逆只得放下来,拿开他捂住耳朵的手:“你总要独当一面,我陪不了你太久。”
    兴惟难过到了极致,就有些脑子缺氧,说话也不加考虑了:“您就是要为了师娘抛弃我们!”
    莫逆垂下眼睑,这话是真的,可听来真刺耳。
    兴惟恍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道歉:“对不起,师父,是我……”
    “我确实放不下她。”莫逆说。
    这样,兴惟再怎么挽留都没用了。
    当莫逆认定一件事的时候,老君下凡都不能叫他动摇半分。
    从此以后,莫逆再不是个道人。
    只是元鳕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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