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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冬后天亮得晚,闷着脑袋睡一觉,醒来都分不清白昼黑夜。寅时起路上开始有轿子马车行过,也不乏推着板车的货郎和卖早点的摊子,挂盏熏黑的油灯,成了灰蒙蒙的街上少有的点缀。也只有这个时候,车里坐的官老爷和寒风中的行商走贩才没了区别,偶尔买个包子吃碗馄饨,相对一视还有点同病相怜。
    大理寺寺丞魏柏杉和沉之邈是同期,年纪不大,在朝臣里很是出名,但凡上朝途中碰见他的,无一不催着车夫抓紧赶路,不用问肯定是迟了。
    今日也不例外,魏柏杉正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辆马车悠哉悠哉往他身边一靠,厚毡毯子掀开,露出张明丽的笑脸,在冬日的薄雾清晨中自成一抹亮色。
    “魏寺丞不若一起?”
    他愣了下,叁两口吃掉茴香牛肉包子,抹抹嘴往车里钻,“那多谢燕公子好意,魏某就不客气了。”
    靠在暖烘烘的车壁上,他瞥到燕回赤色冠服胸前的龙纹补子才后知后觉,颇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瞧我这记性,还没给世子道喜。”说着拘了一礼,“恭贺世子喜结良缘。不知是哪家的小姐有幸?家住金陵还是辽东?”
    也是没指望燕回能开口,魏柏杉抬头的时候瞥了眼他不辨悲喜的脸色,刚想再说些俏皮话糊弄过去,就听他语气轻快道,
    “既不是金陵,也不在北地,是个家住苏州的姑娘。”
    魏柏杉松了口气,士隔叁日当刮目相看,这位燕公子家去一个多月,回来后不仅封了世子,身上还担了桩御赐的婚事,可是在金陵炸开锅,之后人们见面先问一句话,“你知是谁家?”眨眼过去半拉月,宫里不松口,别人问起来他也只笑而不语,留下个模棱两可的态度。
    “可惜了,我在苏州并无熟人。”
    燕回摇摇头,“魏寺丞也认识。是谢公之女。”
    魏柏杉怔怔,“我不认识什么谢公……”
    燕回提醒他,“先左都御史谢宝林……”
    “谢……谢宝林?”魏柏杉大惊,“谢大人不是只有两个女儿?”
    车厢狭小,他看得真切,这位素来别具一格的燕世子此时倒是连眼角嘴角都带着笑,“是二姑娘。”
    魏柏杉惊得说不出句完整话,谢二姑娘……那可是位克夫克子的寡妇……不对,忠勇伯生前和燕世子还是人尽皆知的义兄弟呢……
    燕回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魏大人可要先替我保密,有些好事儿传的多了容易途生变故。”
    魏柏杉连忙道,“一定一定。”心中想的是,还好事?堂堂梁王世子被降旨娶个白身寡妇作世子妃,还是结拜兄弟的遗孀,这可真不敢想,越想越乱套。
    他是不知那时的场景,懿旨宣了半刻愣是没人敢接,小公公笑得脸僵,无奈亲自躬身到谢溶溶面前,细声和气道,“谢姑娘,接旨吧。这可是咱太后娘娘亲笔,接了就是半个世子妃啦。您瞧瞧,多赶巧啊,前脚燕公子封了梁世子,后脚就定了婚事,这叫什么?好事成双呐!”
    说着就要把圣旨往她手里塞,趁热乎的,赶紧。
    还没碰到衣服袖子,那年轻女子一抬头,煞白的脸上两颗黑乌乌的瞳仁,小公公被她那一眼慑得退却两步,才就着灯火看清了这位梗着不动的谢女,她生得极美,五官秾丽轮廓却十分柔和,看不出半点被蹉跎过的痕迹。
    好家伙,敢情是不愿意呢。
    他正犯了难,不料手中的绢子被抽走,来人不声不响地立在他身后,“公公且去吧,这儿由我来。”
    小公公松口气,先是道了喜,从侍从那儿接过赏急忙忙地往回走,生怕晚一步被殃及池鱼。
    燕回低头看了圈寒风中跪了一地的人,蹲在谢宝林和谢夫人面前,“谢公和夫人请起。”
    两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谢溶溶从他进门起连一个眼色也不给,此时没了外人,扭头就往后院走,从背影都能看出一股怒气冲冲。
    谢宝林十分尴尬,乜着那身青色火纹七章冕服,真是眼疼牙疼,挥挥手让他自行去。谢夫人也要跟上被他拉了一把,“你还怕二妞打不过他?”
    燕回一踏进院子,谢溶溶正立在阶上居高临下地遥视他,她脖子上围了圈白狐裘,衬得人又娇又俏,连冒火的眸子都比平常亮几分。
    她冷笑,“燕回,你是不是很得意?”
    他站在一步之外的阶下,面色出奇地平静,只将手中的懿旨递给她,“溶溶——”
    谢溶溶一把扔出去叁丈远,要让方才那小公公看见了,保准治她一个大不敬,“你吃准了我不敢抗旨?既有这种本事,又何必费尽心思伏低做小?是懒得继续做戏还是黔驴技穷了?拿懿旨压我,你堂堂梁王世子,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整个谢家。世子妃?你当我稀罕!”她气得浑身哆嗦,好似从出生至今还没这样大声说过话,连树上夜栖的鸟都吓跑几只。
    他不吭声,任她把怨气悉数发尽,院子里的下人知趣地退了老远,只留他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燕回把摔去树根底下的懿旨捡回来,认真拍净绢布上的泥土,前日下了雨,湿黏的泥点粘上去不好拍就用袖子擦,绣着云纹的世子冕服一直给擦脏擦皱了才勉强恢复原样。他小心珍重地把两尺见方,写着他俩名讳御赐的婚书抱在怀里,谢溶溶不知这短短几行字是拿什么换的,他也并不想用此捆绑着她心软低头。
    “我知道你不稀罕,此番回北地,父王以婚事挟我,无奈出此下策……”
    他的解释在谢溶溶看来都不过是借口,“所以呢?请太后娘娘下懿旨,娶一个无权无势还丧子的寡妇就是对梁王的抵抗了么?”她将那支红宝石金钗笄在发上时,心里有多期待,眼下就有成倍的愤怒翻江倒海而来。
    谢溶溶惨然笑道,“你把我置于何地?”明明亲眼见证了她过得有多难,被声名和闲言碎语所累,还得挣扎着爬起来把自己缝缝补补;明明他是才那个始作俑者,在她平淡的生活里横插一脚,大声宣昭着对她不加掩饰的邪念,甚至不惜代价来达成所望;明明最清楚她怕什么,还偏要掉转刀尖抵在她心口跃跃欲试。
    “燕回,我原谅你不代表我会接受你,”她把那支金钗和白玉笄兜头摔到他脸上,抑制不住流着泪哽咽,目光凿凿,“拿着你的东西,滚远点,我谢家惹不起你,更配不上你。”
    尖锐的金针在他脸上擦出一道血口子,燕回闭了闭眼,浓郁的红宝石向下落在地砖上,没碎,蹭了几道灰。白玉笄就没这个运气,在他面前碎得四分五裂,清脆的玉响砸在心头,震得脑壳耳腔嗡嗡响,鸣声循复不断。
    他跪在她面前,不解释不掩饰,把金钗和碎成几段的玉块包在手帕里,谢溶溶低头便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背和冠冕上的东珠,无一处不流丽显贵,却匍匐在她脚边,宽大的袖摆和绶带在地面上扫来扫去,他手里握着钗,犹豫了片刻还是一并收到帕子中,刚一抬头便迎面被大门甩了两巴掌。
    燕回扶着膝盖起身,凑到窗前低声道,“我先走了,过些时日……可能会宣你进宫,我到时来接你。”
    窗户打开,从里面叮铃哐啷扔出来一堆东西,他躲闪不急,又被砸了满头满脸。
    碎在脚边的是那只穿大红花袄的泥娃娃,他眼角猛地一颤,顾不得其他旁的玩意儿,仔细就着虚弱的灯线把泥块收拾干净,务必半点不剩,才挨个儿捡别的。
    谢溶溶扔得没个准,东一个西一个,他弓着背在墙底石阶下、树根下深一脚浅一脚地摸了好半天,指缝里都塞了泥,陆陆续续把这几个月他送出去的零碎收全活。
    然后回头深深看了眼屋内亮着的灯,谢溶溶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传出来,他躲在阴影里一直等到谢夫人忙慌慌跑进去,娘俩儿一个哭一个劝,这才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苗子清等在谢宅门口,冷不丁吓了一跳,见他进去时人模人样,出来活像个被打出门的落水狗,衣服脏了冠也歪了,转过脸半边面皮还泛着血珠子,简直狼狈不堪。
    “主子……”
    燕回摆摆手,被当胸贯穿了一个大口子,冷风吹透,那点侥幸的欣喜七零八落,自她门前蜿蜒到脚下,每走一步都在下坠。从广宁府日夜兼程赶回金陵,又马不停蹄地递牌子进宫,本以为做好了万全的打算,可当他踏出万寿宫时,泼天覆下的浓重黑云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他花了五个月由远到近,由疏至亲,才能将自己排入她的那架机杼里,一丝一线地缝合交织进她的人生,所有的试探和努力却在刚才被利落地斩断,连丝碎屑也不剩。
    赐婚的懿旨把他二人重新系在一起,打了个分不开又抹不平的死结,他怀里紧紧抱着那卷薄薄的绢子,抵在心口,好似是这无甚趣味的二十六年里唯一的指靠。
    十日后,一顶小轿把谢溶溶抬入宫,燕回像个缀在后面的马尾巴,自始至终没得她只言半语。也不知徐太后和她说了些什么,从宫门出来眼圈是红的,耳朵也是红的。
    燕回等了有个把时辰,金陵比不上辽东寒风凛冽,是钝刀子磨骨,初时不觉,站的久了骨头缝都在打颤。轮值的戍卫换了一批,他还笔挺地立在轿子旁,傅林跑出来让他去近处的宫殿吃果子喝热茶也不肯,红润的嘴唇冻得干裂,金眸也黯淡几分。
    等谢溶溶那身杏色芙蓉鹤氅飘出朱门,两人遥遥一视,他脚上像是生了根,踯躅不敢上前,连忙转过头去,生怕再惹她眼烦。
    出乎意料地,谢溶溶朝他笔直走来,怀里抱着个乌木宝盒,垂着眼睛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我爹的事,谢谢你了。”
    燕回愣了半晌,才想起是五月徐正良案,谢宝林作为党羽被下职一事。户部尚书李允已于九月问斩,李家上下百来口人,男的戍边,女的被充入教坊司。细数起来被清算的一众要员中,当属谢家平平稳稳全身而退。世人都说是谢氏祖坟冒青烟,老祖宗保佑,谢溶溶今日才了然,是有只黄仙儿叼着自家半块仙人令跑去皇宫逛了圈,既交了老底儿又把自个儿卖了。
    “没什么要紧,动动嘴皮子的功夫,”他从侍从手里接过一顶雪白的狐皮帽子,谢溶溶没躲闪,任他给自己戴上,两侧还垂下来巴掌大的毛皮遮住耳朵,她抬起头,嘴是红的,眼珠是黑宝石,脸蛋白白嫩嫩好似个雪娃娃。
    见她欲言又止,燕回搓搓手道,“外面冷,上车说罢。”
    两人面对着面,仿佛又回到了云合寺外的大雨天,像是过了很多年,可算起来只不过几个月。谢溶溶决定和上次一样开诚布公,车厢狭小,她侧过膝,斟酌着开口道,
    “你有你的难处,我也有我的苦衷。谢家欠你这份情,要是嫁给你能偿还几分,我也是愿意的。”
    燕回苦笑,“我当时并未做这样的打算。”
    “我知道,你就是力所能及地捞了一把,我说这些是让你想清楚,我爹被褫夺官职后,谢家算是连根拔起,太后娘娘说你要在金陵久居,娶了我,你得不到分毫好处,还会被人戳脊梁骨耻笑。”
    更甚者,说不定会有言官上折子大力叱责他罔顾礼法,引为耻之。
    “我也并不在乎这些。”要是能做选择,他恨不得脱了这层世子皮,厚着脸日日守在她窗外,管他叁年五载,等到她心甘情愿回头才好。
    他在北地夜夜辗转反侧,比起与她就此擦肩而过的抱憾悔恨,他走上了一条看似捷径却更崎岖的道路。
    话说到这个份上,谢溶溶心知板上钉钉,还是要问一句,“你家里,梁王可知?”
    “十日前已去信。”
    这话说完,直到行至禹王府,两人都再无一句交谈。临了下车,谢溶溶想了想,道,“你不必再这副作态。我既然答应成婚嫁给你,就不会反悔。”
    他不该是怯懦不安,步步退让的。谢溶溶犹记得他在席间推杯换盏,风流又轻佻的模样,总是一群人里的焦点。面前这个沉默又手足无措的人,像是从他身体里分化出的另一个的个体,像是只出现在她身边,时时刻刻提醒她,他是个矛盾又复杂的坏人。
    谢溶溶想,他只有当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他们之间的一切才名正言顺。
    消息还是瞒不住。先有内务府大张旗鼓地派人到苏州来量身裁衣,梁世子大婚一切仪制交由礼部安排,徐太后又额外赏赐了不少珠翠首饰,再是从北地远道而来的一箱箱聘礼,二十多年前震慑了广宁府的回纥公主的嫁妆,即使在天潢贵胄遍地的金陵城,也是一样的惹眼。
    很快,民间关于这位即将大婚的梁王世子的各种猜想不胫而走。辽东实在太远了,远到过去几十年,金陵的朝臣们固步自封,看不见蓄势待发的狼群,连百姓也不例外,后知后觉地谈论起他种种过往。
    听说他是胡人女奴的儿子;听说他最喜玩弄人妇;听说他要娶的女人是敬大将军的遗孀……真真假假,燕回与谢溶溶这两个名字,一时在南北二地风靡,人们翘首以待,却都不看好这段姻缘。
    这场声势浩大的婚事,不知是谁在羞辱谁。
    最先上门发难的是沉之逸,他抬手挥到燕回脸上,不料打了个空,踉跄两步又扑上来扯着他的衣领质问,“是不是你?去年腊八在聚宝山,惊马落水,那个逃走的马夫……”他因生气憋得脖子脸通红,说话也语无伦次。
    燕回屏退下人,“是我。”
    “你可对得起敬廷!”沉之逸结结实实给了他一拳,燕回犹豫一下没有闪躲,半边嘴角很快破皮流血,他用袖子一蹭,小半张下颌擦出一片绯红。
    “人都死了,沉大人还想再讨个公道么?”
    沉之逸像是第一次认识他,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眼神森冷的年轻公子,终于不加掩饰冲他露出獠牙。
    他恍然大悟,“你对弟妹……”
    燕回大方承认,“没错,我心仪溶溶,从见她第一面就喜欢,千方百计想把她弄到手,”他一步步把沉之逸逼进死角,金眸如同野兽,正蠢蠢欲动要撕开猎物的喉咙。
    “沉大人看清楚,我这种不择手段的人,是不配和你们正人君子做兄弟。”
    “您要抓我去问审,尽管来,若是赏面喝杯喜酒,燕某恭贺大驾。”
    沉之逸是半气半吓地跑走后,苗子清抱着一沓请帖站在门外,不知听了多久。
    “公子何必这样?”
    说些难听的狠话,装出一副恶人做派。
    他坐在偌大的正厅里,身侧堆满了贵重的贺礼,门外的阳光不愿驻足,空荡荡的府邸唯有积灰只增不减。
    燕回侧过半张完好的脸,明明眼角弯弯,嘴角也是翘的,可苗子清总觉得他藏在阴影里的另外一半眼睛,好像流下了一行没有断线的泪。
    谢溶溶不愿在金陵成婚,也不愿住进梁王府。
    她分的很清楚,债要还,要清算,妥协让步不过是婉转怀柔的报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抵抗。他欢欢喜喜准备了这么多,却只换来她的一句,
    “燕回,你还想让我如何丢脸?”
    用来逼迫她靠近的刀,被她调转锋刃,捅进了他的肋骨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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