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立人常年在生意场扯皮拉筋,习惯从利益出发,职业病地巡视一眼,才道:“名义上两个都是冯家的女儿,但从股权分配上来看,恐怕冯宏的女儿只有一个。”
尤琼瑛面露喜色,只不过一瞬,又黯淡下去。
尤立人补充道:“强强联合不过是一种成全面子的说辞,目前我们家明显占据优势,说直白点,别人巴结我们还来不及。冯家如想结亲,那必定要给女儿划定一定比例的股权作为彰显门面的嫁妆。如果是雯雯,嫁妆早已备下;如果是雯雯一无所有的姐姐——阿晏,你的选择是逼你冯叔叔割肉啊!”
尤晏揣摩出父亲中立的态度,哂笑:“两个女儿都是身上掉下来的肉,早割晚割而已。”
尤琼瑛彻底失败,奋袖而走,“尤晏,你简直胡闹,以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尤立人到底没什么损失,悠闲地开始沏茶,还问老太太要不要也来一盏。
巧奶奶不理他,把尤晏拉到一旁,费劲抬手轻拍尤晏脊背,像要分享秘密,尤晏配合地半蹲弯腰。
巧奶奶说:“你啥时候对延延有意思了?怎么就一声不吭私定终身呢!”
尤晏脸不红心不跳,“也就没多久。”
尤晏掏出手机,给冯师延发一个大五位数红包:“换白天的航班,我接你。”
尤晏在接机队伍中鹤立鸡群,冯师延推着拉杆箱走快一些。
两个不算熟稔的人多出一层隐形关系,乍然相逢,尤晏很快转开目光,双手抄兜自顾自往前走。
冯师延默默跟在身后,走出一段,前头人忽然驻足朝她伸手,“给我。”
那只手五指修长,骨肉匀称,在口袋里收久了,看着红润又温暖。
冯师延递自己手过去,轻握上他的,尤晏指尖微颤,仍保持手掌兜物姿势,没有回握。
尤晏冷冷扫她一眼,没好气:“拉杆箱!”
“噢……”冯师延松手从容一笑,不羞怯也不失望,将拉杆箱推过去,“我以为你要跟我练习牵手。”
尤晏换一边手握拉杆,兜起被冯师延暖过的那只,大步流星往前走。
手藏口袋握也不是,松开也不是,竟然生生沁出一层细汗。
尤晏昨天出来找狐朋狗友就没回家,开一辆橙色兰博基尼,拉杆箱塞不进置物箱,他单独叫一辆出租车送回去。
冯师延坐进去扣好安全带,“早知道我自己打车,让你白跑一趟,不好意思。”
尤晏发动车子徐徐驶出停车场,“练习一下,以后多得是要演戏的场合。”
冯师延淡笑又起,“刚才在飞机上没睡好,如果没什么事,我现在想补眠,到了请喊我一声。”
礼仪周全让人挑不出毛病,尤晏闲闲道:“你可赶紧养足精神吧,回家还得舌战群儒。”
冯师延没再多说什么,调低靠背,头脑袋侧向尤晏这边,抱臂闭眼。
等车停稳在冯家门口,冯师延像和兰博基尼拥有同一套运作系统,不用尤晏叫醒,自个睁开眼。
尤晏:“您还挺灵敏。”
冯师延半梦半醒,无法消化他的打趣,含糊嗯一声。
尤晏无聊地问:“用我送你进去吗?”
“不必,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你接我回来。”
冯师延从挎包取出修改打印好的协议,让他回去看是否还有补充。
行李箱被送回玄关,冯宏一家三口在起居室,像恭候多时。
冯师延跟冯宏打过招呼,坐到江笑雯对面的单人沙发。
户主依旧肩负发问的任务,冯宏重重叹气,“延延,我也不跟你拐弯抹角,你如实告诉我,你跟尤晏究竟怎么回事?”
冯师延说:“我和尤晏打算订婚。”
冯宏道:“荒唐!你才多大,就仓促决定自己的人生大事!”
冯师延盯着那双她母亲赞美过的眼睛,“人生大事”一词规训意味甚浓,落在女性身上往往意味着结婚和生子,意味着沉重如山的家庭责任,意味着不得不完成的任务。如果师琴在世,她一定会舍弃这种守旧的说法。
“妈妈曾经教导我,人的一生除了自由和自我,没有什么是必须完成的人生大事。订婚对我而言只是一个选择。爸爸,您实际在生气我半路截胡,把本应该是雯雯的位子占了。”
父女间向来缺乏交流,冯宏印象中木讷谦谨的女儿忽然言词锋利,直戳他脊梁骨,一时讶异多于愤慨。
“是你主动和尤晏提结婚?”
冯师延默认。
江笑雯眼眶红热,骂道:“你主动跟一个男人求婚,不知羞耻!”
冯师延仍是用那种平淡的口吻,像研读一篇学术报告时自言自语,“我有很多种情绪,唯独没有你所谓的羞耻心,因为我没有违背自己的原则。我主动追求想要的东西,这并不羞耻;我达到自己的目标,我应当高兴,而不是羞耻。我很早就认为尤晏是个挺不错的人,在中学日记里写过,你也曾经读到过。”
江笑雯反倒为年少时偷看她日记羞愤起来,“你……”
“雯雯!”江书慧一直保持侧身对着冯师延的姿势,脊背挺直,两条小腿优雅地叠成并拢的筷子,“不用跟她多争论。”
江笑雯双唇发颤,“这不公平,一点也不公平,明明我先认识他……”
冯师延说:“如果讲究先来后到,我妈妈也先认识爸爸。”
“够了!”江书慧起身揽过江笑雯,护犊的架势跟平素的端庄判若两人,“冯宏,你看看你前妻教出来的好女儿!真是白养到这么大!”
江氏母女一齐上楼,冯宏挫败如当年不知如何安置年少失恃的冯师延。
“延延,我知道自己没资格,爸爸只有一个请求,这一次,你能不能让给雯雯?”
冯师延表情第一次出现微妙的崩裂。
“尤晏是个人,有自己的自由意志,不是风让往哪飞就往哪飞的蒲公英。——再说,当年她也没把您让给我啊。”
订婚宴日期定在五一假期,期间冯师延一直住在本城大学的宿舍,准备毕业论文与答辩,尤晏飞回h市上学。
尤晏未满二十二岁,无法领证,法律上和冯师延毫无瓜葛。她那晚手写的“订婚协议”变成草稿纸,遵循与否仅凭良心,两人只不过是一对得到双方亲友认可的“情侣”。
这场“游戏”中,最上心的莫过于尤晏的姐姐舒静枫,亲自为冯师延量身定做婚纱,订婚当天还监工化妆,像要跟她妈妈尤琼瑛对着干。
尤晏早已拾掇完毕,坐在化妆室外间打游戏。微信群不断弹出新消息,清一色祝他英年早婚,困入围城,毕竟在这些纨绔中,不到二十岁就被家人按头订婚,他可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位。
尤晏直接屏蔽消息。
隔间门开启,舒静枫的声音透出来,“阿晏,来看看你未婚妻漂亮不?”
尤晏正在游戏决胜阶段,手指点动,敷衍抬头——
而后手便僵住,不多时屏幕变灰,两个单词如同他的心境:「gameover」。
舒静枫的专业眼光不得不让人钦佩,一色薄红礼服将冯师延那股淡定修饰得完美至臻,清纯而不幼稚,大方却不凌厉。冯师延个头不算高,穿平底鞋刚到尤晏锁骨,一张脸婴儿肥未褪,丰腴与粉色融合,更添一份成熟的甜美。
冯师延转了半圈给他看,嫣然轻声问:“好看吗?我挺喜欢的。”
尤晏缓缓起身,手机插回西裤口袋,摸出不应藏有的香烟盒,低头衔上一根,声音低哑。
“出去抽根烟。”
舒静枫过去给冯师延整理最后细节,笑道:“没想到阿晏还会害羞紧张,我今天真是开眼了。”
冯师延勾手摸蝴蝶骨,“静枫姐,可以帮我稍微松一下绑带吗?好像有点胸闷,透不过气。”
舒静枫一愣,了然说好。
一根香烟燃尽,尤晏准备返回中厅,连接露台的玻璃门映出淡淡人影。尤晏莫名挺直腰背,右臂屈起,仿佛等待旁边人挽上来。
在玻璃门检视一番,里头那人身材颀长,礼服笔挺利落,黑色更增一份成熟优雅,不得不说,还挺人模狗样。
尤晏操了一句,自顾笑着开门而入。
待走至宴会厅门外,尤晏目不斜视重复刚才练习动作,预想中的手搭上臂弯里,整条胳膊肌肉无措绷紧。
门外暂时只有冯师延和尤晏两人。
冯师延紧了紧五指,用刚够彼此听见的声音说:“关于‘协议’中的‘自由’协定,我还有一则细节需要补充。”
他轻咳一声,像特意吐出一口气,来平衡体内乱窜的气息。
嗓音却冷酷无比,“说。”
“我是一个身心健康的成熟女性,有正常的生理需求,‘自由’协定需要建立在在未婚夫的能力之上,不然我也有权利寻找额外的自由。”
等等,最初的订婚协议竟然被细化成两部分:婚前财产协议和炮友约定,前者具有法律效力,但不领证用不上,后者仅靠道德约束。
尤晏一直被冯师延牵着鼻子走。
有点不爽。
但要说惧怕与退缩,他也必然没有。
她敢单挑,他便敢应战;她洒脱,他就更不羁。
“好啊——”
尤晏吊儿郎当抛出一句,展露迷人微笑,“那我们现在热身一下。”
宴会厅门开启,灯光打来,一双双生物摄像头记录下这“迫不及待”的亲昵。
舒静枫单手托腮,肘抵桌沿,笑着哇一声。
巧奶奶今日特地戴上老花镜,不忍直视般将之架上头顶,口中开胃的梅子泛开酸咸味,“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心急,哎哟——牙疼!”
冯师延后脑勺给托住,那只手像捧上一球的花,轻柔而谨慎。
双唇被轻触一瞬,干燥而柔软,像她沉思时无意识触吻食指。
第4章
订婚宴只有双方亲戚出席,江氏母女和尤琼瑛本来打算借旅游名义避过,被舒静枫暗讽几句,怕落下气量小的污名,只能强颜欢笑。
冯宏当年入赘,是以江笑雯从母姓,直至江笑雯外祖父一代年迈过世,冯宏才掌握家族生意主权。
冯师延只有逢年过节见过这些亲戚,尤家那边对她也是知其名不知其人。
现场宾客大致分为三派:反对派以江氏母女和尤琼瑛为代表,唱衰这段不对等结合;中立派如墙头草,只关心联姻对自家业务影响;支持派以巧奶奶为首,多是业务基本盘稳当的长辈,乐见后辈安稳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