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不是没看见纪文雪一身单薄纱衣在此被逼着弹琴,但这些官宦权贵家的子弟却并不知道她是谁。
帝京之中不少人家设宴的时候会安排自家舞姬助兴,或是去教坊司中请艺伎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端看宴席的清雅程度和设宴的目的,不说请淸倌儿的司空见惯,就连请楼子里当红的姐儿们的都有,宴完宾客,直接就可以伺候宾客留宿。
纪文雪在淮安的时候是首富的掌珠,但在帝京之中却无人知道她是谁。
就算知道也一样。
一个商户女罢了,有钱也还是商户,又不像纪清歌那样,有一个为官做宰的外家,如今纪家一朝败落,祖母和亲娘都已经论罪处死,亲爹已经发配,就连兄长都入了狱,论理来说她根本不可能在官宦人家的宴请中出现才是。
是以,即便是有人心中纳闷怎的今日公主府要安排这么一个不论是操琴还是舞技都平平无奇的姬人,却也没人当真开口过问。
不论是外边请来的艺伎惹了主人家不快受到惩处,还是主人家自己豢养的姬人因错受罚,都跟赴宴的宾客没丝毫关系,来者是客,只随主便就是了。
根本无人过问的情况下,纪文雪已经在这里弹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今日好端端在纪家京中的宅邸里莫名就被几个壮汉强闯门户硬生生拽着她塞进马车,这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姑娘心里早就吓慌了,但她除了啼哭,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一路直哭到琉华院,被人推搡着见到燕锦薇,她这才知道这里是大长公主府的别院。
如今的纪文雪经历了纪家的剧变,早已经战战兢兢,原本在淮安的时候从小养出的骄矜傲气早就已经丝毫不剩,娘亲祖母都被判了死罪,爹爹披枷带锁的发配漠北,原本还有一个纪文栢,虽然同龄,但好歹是个兄长的名分,又是男丁,总也还能给她作为主心骨,但却在两个月前也被抓进了大牢里。
纪文雪每日里食不下咽,惶惶不可终日,连人都瘦了一大圈,神情之中再也不复当初的明媚飞扬。
亲人的接连入狱,纪家的一朝倒塌,彻底摧毁了这个女孩所有的精神和勇气。
她被人掳上马车就已经吓破了胆,见到燕锦薇的时候,只听说这是大长公主的嫡女,被人按着下跪磕头,她居然连挣扎都不敢,瑟瑟发抖的磕了头,甚至都不敢开口问这个公主的女儿为何会寻自己的麻烦。
大长公主的女儿,那不就是皇亲国戚么?这样的天潢贵胄,无端端找上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兄长纪文栢牵扯的行刺之事而来?
纪文雪心中怕到了极点,她已经没了父母双亲和祖母,她不能再没了兄长。
她从家中被拽上马车的时候身上的衣裳只是家常,更没有斗篷披风这类,如今马车上颠簸一路已经有些发冷,跪在地上只觉得寒气一阵阵顺着膝盖往上钻,她却连动都不敢动。
“你就是那个一家子都是罪人的纪家女?”
燕锦薇自己也是个平民,虽然她娘是大长公主,但她自己并没有得过封号,完全没有理由让纪文雪跪拜她,但燕锦薇才不管那些,见纪文雪叫两个婆子按着跪在地上,她也并不叫起,先绕着纪文雪踱了两圈,似乎是怕脏了手,用绢子垫着指尖,挑起纪文雪的下颏,眼神在她脸上转了几转,嗤了一声:“不是姐妹么?长得也不怎么像么。”
纪文雪如今吓得脑子都有几分发空,根本不知道燕锦薇说的是什么意思,茫然了半晌,才嗫嚅了一句:“民女……民女薄柳之姿。”
这一句听得燕锦薇皱了眉,想了一瞬才明白,冷笑一声:“我是说你和你那嫡姐,纪清歌,怎的相貌并不相仿?”
纪文雪眼圈一红,想垂头掩饰却被捏着下颏垂不下去,只能低声道:“民女的长姐与民女……与民女不是同母。”
“哦,我都忘了,你娘已经论罪处死了。”
燕锦薇一句话就逼出了纪文雪的眼泪,她却嫌恶的缩了手,帕子擦了擦指尖,直起身子冷冰冰的说道:“听闻你颇有才名,我到有些心动,今日我大长公主府设赏菊宴,就有劳你在此琴曲助兴——你可愿意?”
“我……我……”纪文雪心中哪里会愿意,主人家宴请宾客的时候在席上弹唱助兴的那都是什么人?就算不是楼子里的姐儿,也是教坊司的伶人,她清清白白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又怎么可以自甘下贱到如此地步?
心中不愿,面上自然就带出了神色,只是碍于自己面前的是天家血脉,是天潢贵胄,这个吓破了胆子的姑娘不知道该如何拒绝,正迟疑的想着说辞,耳中就听燕锦薇已是陡然之间转了话音,厉声道:“怎么?你不愿意?!”
纪文雪吓了一哆嗦,眼泪更是止不住,半晌才哭出声来:“小姐开恩,民女不善琴艺。”
燕锦薇笑了起来:“不善琴艺?你也好意思做元贞县主的妹妹么?”
“民女……”纪文雪其实并不知道元贞县主是谁,她整日缩在房中以泪洗面,只觉得孤苦无依满心都是绝望,又哪里知道天子给纪清歌下了封诰的圣旨?只是到底还是脑子并不算笨,听见燕锦薇这样的说辞,略一想也就猜到几分,只能哭求:“民女不敢。”
燕锦薇不耐烦听她啼哭,只冷着脸冲仆婢们叱骂道:“愣什么,还不带下去好生妆扮,眼看时辰差不多,若是误了招待来宾,我扒了你们的皮!”
一语落地,仆婢们哪里还敢耽搁?如今燕锦薇性情不同以往,身边四个大丫鬟中翡翠和珊瑚都是眼睁睁瞧着没了的,仆婢侍从们本来心里就怕她,听见吩咐也不管纪文雪愿还是不愿,七手八脚的拽起来拖着就走。
纪文雪哭着被拖进厢房扒了衣裳,深秋的天气,这些人却只给她一件轻纱衣裙,站在房中都瑟瑟发抖,只哀求道:“姐姐们给我换一件厚实些的袄子吧。”
那些婆子丫鬟们却只做不闻,七手八脚给她穿戴好了,就拉来了湖畔的这四面透风的凉亭。
彼时宾客尚未来到,纪文雪却已经被身边侍女逼着弹琴了。
一场花宴,耗时漫长,她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冻了几乎一整日,本来琴艺就不那么出众,等到手指冻得僵硬,就更是频频出错,弹错一个音,就会挨身边侍女一藤条,又疼又冷加上满心凄惶绝望,如今已经是边弹边哭,更惹得不少宾客向着此处目露好奇,指指点点。
燕锦薇唇边噙着冷笑站在不远处:“县主的妹妹么,这琴艺竟是不堪入耳,县主往日里竟也不曾教导弟妹?一个弟弟成了罪人,一个妹妹又这般上不得台面,到没的堕了县主的名声。”
“我的名声如何,与她无涉。纪文栢究竟有无罪责,自有官府彻查,如今官府尚未定罪,燕姑娘莫不是能越过官府?”纪清歌冷冷的顶了回去,“纪家获罪,纪文雪却并无罪名,燕姑娘此举未免失了教养!”
她再是跟纪文雪没有姐妹之情,也不太看得下去这样的场面,眼见燕锦薇一副看戏似得表情不肯动,索性不再理她,只吩咐曼青:“去将人带来。”
曼青应声而去,燕锦薇竟不拦阻,只带着冷笑旁观。
她们这一场口角,听得同来的阿丽娜直发愣,她听得懂的词汇不多,但妹妹这个词是懂的,不禁面露惊讶,指着凉亭中狼狈不堪的纪文雪说道:“妹妹?不是女奴?”
在她们西域大草原上,只有女奴才会这般待遇,可在这中原,却怎的竟是妹妹?
她皱眉望了望燕锦薇,又望向纪清歌:“妹妹?你的?”
她顿了顿,又想起什么,回神在跟来看热闹的那群贵女们当中巡视一圈,一指柳初蝶:“也是妹妹?”
——可这妹妹来了大半日,听琴也听了大半日,却竟不见有为了另一个妹妹出言?
柳初蝶跟在人群中看热闹,冷不防被龟兹王女一指点中,顿时周围人的目光也就看了过来,心中咯噔了一下,强笑着解释:“我与县主只是表亲,并不曾见过县主的妹妹,所以才对面不识。”
没见过三个字阿丽娜听懂了,皱了皱眉,又看了回来,纪清歌也只得跟她解释:“柳家表姐是我远房表亲,而纪文雪与我并不同母。”
但阿丽娜却仍是不明白:“是妹妹,为什么,做女奴?”
纪清歌淡声道:“纪文雪并非奴籍,至于为何会如此,我也想听听燕姑娘的解释。”
燕锦薇嗤了一声:“罪民之女,不是奴身也差不多了……本姑娘不过是听闻她颇有才情,请来一见,品评一下琴艺罢了,县主做出这咄咄逼人的态度大可不必,设宴的时候宾客技痒助兴不是很常见么?县主莫不是初到京城,没听说过曲水流觞击鼓传花的雅事?”
燕锦薇口中避重就轻,却也难以让人抓住话柄,纪清歌只微一颔首:“原来在燕姑娘眼中的雅事是这般情景,改日我若设宴,定当请燕姑娘也照此风雅一番。”
“你——”燕锦薇神色一厉,却又硬生生忍了回去,哼了一声转开脸,阿丽娜疑惑的看着隐隐对峙的二人,周遭人群更是窃窃私语。
离此湖畔附近相隔并不远的男宾位置,装扮成家丁的坤玄遥遥盯着这一幕,表面上不动声色,心中不停的在皱眉头——此处加上他自己一共也只有两名飞羽卫在此监视,他负责内宅中的风吹草动,另一名负责监视别院周边,防止突发情况,可……今日这琉华院中,重要的人也未免太多了点!
一个含墨是必须要盯紧的——他眼角余光瞥了一眼远处裴元鸿和含墨的位置,而后还有大长公主段熙敏,燕锦薇,元贞县主,龟兹王女……这些人哪一个都不能疏忽,如今他要顾及元贞县主的安危守在此处,就意味着段熙敏已经脱出了他的视线之外。
坤玄心中止不住的发沉,却就在此时,目光习惯性的掠过远处围墙顶端一处半伸展进墙内的柿树枝条时,顿时目光凝住——
——那枝头上原本挂着几颗黄灯笼般的果实,如今却少了一颗。
坤玄扫了一下周边,见无人注意,静悄悄的没了踪影。
“何事?”
负责外围巡视的飞羽卫悄声禀报:“东南方向有小股流民聚集喧哗,有人不知从何处得知了此处设宴,有意挑动了流民生事,正在冲击五城兵马司的防线。”
坤玄猛然皱紧了眉头!
作者有话要说: 惊,竟然已经200章了……
看文看到这里的小可爱们,来给虽然不算勤奋但却挣扎着日更不辍的作者菌一个么么哒吧~
搓手手等ing……要是没有小可爱理我的话就当我没说,咳,强行给寄几挽个尊.jpg
第201章
对于城外流民聚集地出现了变故这件事目前在琉华院中的一众宾客都还毫不知情,坤玄犹豫一瞬,迅速做出了决定——这样的事态必须要马上回报给天子裁夺!
坤玄心里清楚,流民也是大夏的百姓,如果铁了心聚众闹事的话,在未得到上命之前,五城兵马司的兵卒是无权处置的,毕竟他们之前接到的命令也仅仅只是围守和看管,而且负责此事的也并不是全部兵力,毕竟帝京内部治安才是五城兵马司的首要任务,分出城外看管流民的人手还不到半数,若真发生了冲击防线这样的事,兵卒束手束脚,而流民一方却占据压倒性的数量优势。
若真让流民冲到了此处,就不说龟兹王女,元贞县主,光是在场的官宦人家的家眷就要牵扯半数朝臣,足以造成耸人听闻的恶□□件,出现了这样的苗头必须马上上报,只有天子下令,五城兵马司才敢出手镇压,而若是他们压不住,恐怕还要调动西山大营才能震慑。
坤玄深吸口气,命令另一名飞羽卫马上返回帝京向天子呈报,而他自己也不能再留,他作为飞羽卫中坤组的领队校尉,本身也有一定的权利,可以凭令牌调动其他系统的人手配合飞羽卫的行动,如今他必须马上赶往西山大营,就算天子谕令到达之前不能真的斩杀流民,但好歹兵马若至,只要流民没彻底冲昏了头,就总还是能起到应有的震慑效果。
而这琉华院……另一名飞羽卫离去之后,坤玄悄然返回内院,目光扫了一下众人的位置——元贞县主身边就是龟兹王女和燕锦薇,正是众人焦点所在,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悄然接近,那么……县主的两名侍女?
坤玄看了一眼紧守在纪清歌身边的曼芸,又看了看正从凉亭领回纪文雪的曼青,耐心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
湖畔不远处,燕锦薇刚刚吃了纪清歌毫不客气的一句嘲讽,脸上不由戾气浮现,所有人都在以为她要发作,然而燕锦薇竟然忍了回去,只冷哼了一声就转开了头。
她这样隐忍的态度倒是有些出乎纪清歌的意料,她原本以为燕锦薇是为了给她找不痛快,才跑去强将纪文雪掳来此处,又当着一众宾客的面毫无顾忌的作贱纪文雪这个纪家女儿来下她的颜面,可现如今她已然赴会,燕锦薇却一反常态的愿意隐忍了?
心中隐隐觉得有些蹊跷,但还没来及多想,曼青已经领着瑟瑟发抖的纪文雪来到近前。
纪文雪又怕又冷,手臂袖子遮住的地方更是早就被藤条抽得青紫一片,心中不知这样的煎熬究竟要持续到何时,更不知事后等着她的将会是什么,虽然冻得琴音缭乱,却也不敢不弹,直到眼前出现一个面生的青衣丫鬟,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要她跟着离去,纪文雪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身旁拿着藤条的侍女,见她虽然板着脸却没有制止,这才战战兢兢的起身跟来。
她不知道自己会被领去何处,不敢跟随,却更不敢不跟,迟疑着脚步,一颗心几乎要跳出喉咙,直到她终于被曼青带回纪清歌面前,纪文雪这才愣住,有些怔怔的望着这个曾经被她百般看不上眼的长姐,记忆中那富丽安宁的纪家大宅仿佛又在眼前,刹时涌上心头的回忆让这个曾经骄傲矜持的女孩儿哭得不能自己。
见她啼哭不止,燕锦薇冷笑道:“见到县主大驾,怎的竟不见礼?这纪家的女儿,规矩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
燕锦薇的指桑骂槐让纪清歌皱紧眉头,眼看纪文雪战战兢兢的想要行礼,纪清歌淡声道:“免了,你来时穿的就是这身衣裳?”
纪文雪茫然了一瞬,连忙摇头:“不是!”
“燕姑娘,纪文雪来时的衣裳现在何处?请令人带她去换过。”
燕锦薇斜着眼睛扫了一眼一身白纱冻得发抖的纪文雪,漫不经心的笑道:“这不挺好么?一则好看又飘逸,二则么,也算是给爹娘披麻戴孝了。”说着,还故意转头看了下纪清歌的穿着,不怀好意的哟了一声:“我都忘了,县主也是纪家女儿,好歹也是姓纪,莫不是忘了穿孝?”
平心而论,纪清歌今日并没有穿红着绿,蜜合色的袄裙外面罩了件绛紫色的斗篷,根本算不上盛装打扮,如今被燕锦薇这样故意点了出来,她却也神色不变,只不软不硬的顶了回去:“我是纪家除族之女,不劳燕姑娘记挂,无论纪家罪责几等,纪文雪都是良民身份,燕姑娘如果觉得有大长公主府作为依仗,所以掳掠良民囚禁虐待也不妨事的话……”
纪清歌笑了一下:“我劝姑娘还是不要太自以为是吧。”
“你——”燕锦薇咬紧了牙。
“今日之后纪文雪若是有个三长两短,燕姑娘莫要怪我向公主府要个说法,现在,领她去更衣!”
燕锦薇死死盯了纪清歌一瞬,招手叫过一旁的侍女:“带她去更衣!”
“回姑娘。”侍女有些犹豫的行了个礼才开口:“这位姑娘来时的衣裳污了,送去了浆洗房,这会子不知道……”
“啰嗦什么?!”燕锦薇憋了半天的火气终于爆发:“没干就扔了!什么好货不成?你们谁有旧衣裳随便找一身给她,一罪民之女难不成还要等着裁新的?!”
侍女不敢再说,只冲纪文雪道:“姑娘请随我来。”
纪文雪哆哆嗦嗦的站在那,怯生生的偷瞟了一眼纪清歌,想说什么又不敢。
她其实是有恨着纪清歌的,纪正则和贾秋月对不起纪清歌的娘,但却没有半分苛待过纪文雪这个心尖子上的女儿,从小到大她在纪家的日子没有一日是不舒心惬意的。
纪文栢好歹还是男儿,将来总要顶立门户,纪正则对这个寄予了厚望的长子还有过严厉的时候,对纪文雪却从来都只有疼爱。
十四年的美好生活和无忧无虑,自从纪清歌从灵犀观返回纪家之后就戛然而止……
纪文雪是贾秋月所出,纵然是知道了自己爹娘都做过什么恶事,她也没办法恨自己娘亲,她唯一能恨的,就只有纪清歌。
虽然纪清歌已经有了国公府可以依靠,而她仍是商户,身份有了区别,这也不妨碍她埋在心里的怨恨。
可现如今,她祖母娘亲已经不在人世,爹爹也已身披罪责流放漠北,兄长关在大牢里不知将来,她被人强逼着穿成个妓子的模样做伶人的勾当,满心凄惶无助的时候,却竟然是纪清歌站了出来。
纪文雪心中百味杂陈,她自己知道她对于纪清歌心中仍是有怨的,若是她有的选的话,她最不愿意欠的就是纪清歌的情,可……她却连说不的勇气都没有。
不敢真的让自己陷入绝境,也不敢再冒犯这个已经一飞冲天的长姐。
从来没有任何时候觉得如此卑微的纪文雪眼泪流了满脸,心知自己形容狼狈,也只能扯着单薄的纱衣袖子胡乱擦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