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头回望,画舫舱室的火焰近在眼前,灼灼耀目几乎不可直视,晚秋的冷雨寒风在滚滚热浪之下被逼得退避三舍,纪清歌不过是看了片刻,朝向火焰的面颊上已经隐约感受到了微微的刺痛,她只能转开头。
可是画舫到底空间有限,虽然三人已经尽量避在尚未被火势波及的船尾,但想也知道,火势蔓延过来也不过是时间的问题罢了。
纪清歌被火势迫得不得不离开了原本站立的位置,码头上的暴民们抓住时机,又一次将竹篙伸了过来,没有了纪清歌及时的出手,终于有两三支竹篙再次搭上了船舷,已经过半都起了火的画舫终于停在了河道当中。
码头上黑压压的人群们彼此嬉笑着,此时他们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竟不急于向岸边勾船,就任由熊熊燃烧的画舫停在河道当中,将四周的水域照成一片明光璀璨。
“小娘子,求求我们,让你上岸!”
“嘿……莫强撑了,小命要紧!”
“还有你那相好的小相公,求我们啊。”
“什么小相公,瞧那细皮嫩肉的,怕不是个兔子。”
“兔儿就不能是相好的了?听说那些有钱人玩得花样可多着呢。”
人群密集,这座码头的面积却并不大,虽然已经是挤挤挨挨的站满了人,却仍有大部分流民只能站在河岸上叫嚣嚷闹,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的画舫在水中熊熊燃烧的画面无疑是激起了所有人心中破坏和毁灭的欲望,这一刻,这些曾经或许是良民的人已经不记得自己也有姐妹妻儿,不记得曾经自己心中也有过的点滴善念,每个人都加入到了这一场狂欢。
群体性的暴力一旦发生,会将身处这个群体内的每一个个体都化为野兽。
除非有更大的恐惧才能遏制住他们的兽性。
譬如,死亡。
足够密集的人群和足够喧嚣的吵闹,让身处人群外围没能挤进内圈的人们没有留意远处传来的马蹄声。
直到那骤雨一般的蹄声急速迫近,才终于有人后知后觉的转头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映入眼帘的,是一尊纵马而来的玄衣修罗。
这样的念头刚刚在脑海中升起,甚至不祥的感受尚未来及袭上心头,眼前就已是出现了一道黑色的闪电!
这还是反应快的。
其他反应稍迟一步的,是直到有什么滚烫粘稠的液体溅了自己一脸,瞬息的错愕过后,后知后觉的大叫起来!
而后,叫声便戛然而止!
段铭承玄衣黑马,整个人如同手中的墨色刀锋一般,笔直的切入了密集的人群。
之前他满心不安,纵马沿着河道刚刚转过一个弯,迎面就是远处水中熊熊燃烧的画舫映入眼帘。
漆黑的天幕之下,美轮美奂的画舫如同一支熊熊的火把,明亮而又灼人眼目。
这样的画面入眼,不要说是段铭承又惊又怒,就连紧随其后的欧阳都狠狠的抽了口冷气,下意识的在距离尚远的画舫上拼命搜寻着人迹。
火光炽烈几乎难以直视,欧阳看得眼睛都有几分发酸,才终于在船尾处看到了隐约而又模糊的人影,欧阳不由自主的轻出口气,随后一颗心尚未回落,就再次悬了起来。
此刻他和靖王两人坐骑疾驰,并不减速,随着距离逐渐缩短,前方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叫嚣呼喝和污言秽语已经听得一清二楚,画舫被两三只竹篙牢牢勾住了船舷的危急情况也已经历历在目,不要说是段铭承,就连欧阳心中都起了恚怒!
……他们家头儿带着他们为了并州水患一事奔波劳累,甚至还伤了好几个弟兄,这些流民,焉敢如此大逆不道?!
欧阳心中都是如此,段铭承更是杀意大盛!
他和他的皇兄为了水患一事寝食难安,为的,不就是这些无辜的百姓?
可是现如今在他眼前的这些人,凭什么还敢说自己是大夏的子民?是无辜的百姓?!
唐刀既明墨色的刀身如同幽冥使者,顷刻之间已经收取了十几条性命,他和欧阳两人骑乘的骏马是战马,面对人群丝毫不惧,任由骑手操控,宛若一道摧枯拉朽的雷霆霹雳,所过之处浓稠咸腥的血腥味道迅速在细雨中弥散开来!
转瞬之间,密集的人群中就是一片惊恐的哀嚎。
段铭承心急如火,既明出手必然染血,但比起收割暴民性命,他更急迫的目的是接近那艘起火的画舫!
漆黑的双瞳一瞬不瞬的紧盯着那如同火炬一般熊熊的船只,船尾处的人影偶尔因为火焰的暴卷而晃动模糊一下,段铭承的一颗心必定会跟着一缩,冰冷的水面上无处可逃,仅仅是片刻之间,船尾的身影已经不得不避到了船舷外侧。
马蹄纵然急促,但到底前方聚集的人群太过密集,马儿接连冲撞开数名暴民之后终于也不得不慢了速度,段铭承冷眼估量了一下前方人群的面积,手中一提马缰的同时,既明的刀背用力在马儿臀部一记抽击,伴随着一声长嘶,骏马顿时人立而起,健壮的后腿猛然发力,迎着寒冷的夜风一跃而起,原本还尚自庆幸与那死神一般的玄衣人之间还有着距离的暴民根本来不及避让,强壮有力的铁蹄便已是当头踏下!
过于密集的人群此刻乍然乱成一团,没有受过训练的乌合之众们面对几乎是从天而降的死亡使者,溃散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
段铭承和欧阳两人各自纵马几次冲杀之后,暴民已是溃不成军,被马蹄践踏得伏地哀嚎的已经算是幸运,直面迎上两人手中刀锋的那些,已经连哀嚎的机会都没有。更外围的人群虽然尚未与骑手有所接触,但仅仅是暴民群体中为了躲避马蹄和刀锋引起的推挤也已经是惊呼尖叫响做一片,不乏有在岸边的人前方无路可逃,身后又有人奋力拥挤,下饺子一般落入了冰寒刺骨的河水当中。
段铭承心头怒火中烧,出手半点不留情,堤岸上的混乱如同辐射一般迅速扩散到码头。
与河岸上还有方向可以逃窜不同,与堤岸相连的码头本就狭窄,有限的立足面积上挤满了原本冲在最前面想要拦截画舫的那些人,此刻人群后方的混乱早就让这些兴奋到面目狰狞的暴民们心惊胆战,雨幕之中不时飞溅的猩红更是如同一盆冰水也似,迅速而有效的冷却了他们近乎疯狂的头脑,片刻之前这些人脑子里想的还是那画舫上娇滴滴的小娘子,如今已经被充斥心胸的恐惧完全替代。
惊慌失措中,原本搭住画舫船舷的竹篙已是脱了手,没有了岸边的拖拽之力,熊熊燃烧的画舫重新开始随着水波向下游漂移。
“段大哥!”
岸上人群骤然混乱,惊呼哀嚎不绝于耳,画舫上的纪清歌和裴元鸿两人自然看在眼里,在那跨在马背上瘦削挺拔的身影跃入眼帘的同时,纪清歌就不由自主的屏住了呼吸。
那一刻,纪清歌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或是身在幻境。
她最后一次接到段铭承的私信不过就是两天前,那上面还说等手头事务处理妥当会尽快回转,此时乍然出现在眼前,纪清歌怔了片刻,喜悦猝不及防的涌上心头。
“段大哥——”
看着身旁少女骤然明亮的眼瞳和唇畔不自觉浮出的笑意,裴元鸿悄然屏住呼吸。
此刻船上的火势已经蔓延到甲板,纵然纪清歌心头迫切,但现在想从船尾再去到船头已经是件不可能的事,眼看着画舫重新向着下游漂移,与码头之间的距离开始渐渐拉远,纪清歌心中不由发急,看了看已经化为一团烈焰的舱室,一咬牙就想往船头冲。
她的举动不仅仅吓了裴元鸿一跳,就连河岸上始终目光不离她左右的段铭承和欧阳两人都吃了一惊!
“清歌!不可!”
猜出了她的意图,段铭承一颗心骤然紧缩。
此时的段铭承并不知道纪清歌究竟想要做什么,如今她身处船尾,是在下风的位置,浓烟翻滚着扑面而来,根本开不了口,然而她心中却异常焦急!
她想提醒段大哥小心行事,留意四周。
岸上,不仅仅有群集的流民。
同时还有人埋伏在暗处。
那些人手中,有着强弓劲|弩!
早在画舫起火之前,她和裴元鸿就已经受到过一波箭矢的袭击了,而那时,她原本以为暗中之人的目标是她或者是裴元鸿。
但此时此刻,纪清歌心中如同划过了一道闪电!今日种种,从燕锦薇出手掳了纪文雪开始,一直到她踏入琉华院,再到她被一步步诱上画舫,诱入了圈套,这一桩桩,一件件,目的根本不在她,也不在裴元鸿!
诱她上钩的饵,是纪文雪,而她,则是诱靖王上钩的饵!
那些人的目标是靖王!
是她的段大哥!
第211章
不论纪清歌心中如何焦急,此刻她和段铭承之间隔着的都不仅仅只有森寒刺骨的河水!
还有炽烈翻卷的烈焰!
游湖用的画舫再怎么都不可能与海船相比,更何况长公主府在镜湖上停泊的这几艘本身也不是大船,若是大型画舫,舫上的舱室都是二层的小楼,可迂回的面积更是大得多,可眼前这一艘,不过就是比普通渔舟略大上些许罢了,虽然雕梁画栋,但船体面积有限,舱室外缘和船舷之间不过是窄窄的一条通路而已,也就唯有船头船尾面积稍大,如果此时纪清歌从船尾位置想要去到靠近码头这一侧的船头的话,就势必要与已经烈焰熊熊的火势擦身而过!
而现如今那一条狭窄的船侧边沿的通路有的地方已经被火舌吞没了。
此时段铭承和欧阳两人尚未能踏上码头,两人骑乘的马儿再是雄骏,也耐不住他们如今已经深陷密集的人群,马儿几次强冲之后,到底还是被迫减缓了步伐,而此时码头上的暴民眼见着两人刀下毫不容情,心头也是惊惧难耐,虽然手中没有像样的武器,但在强大的求生欲之下,各自将废弃的船桨,竹篙,等物持在手中,如同□□一般横栏在身前,马儿速度减缓之后缺乏了前冲之势,便被迫嘶鸣着停了下来。
段铭承心中原本就焦灼难耐,此时前行受阻更是怒不可遏,眼见画舫在渐行渐远,段铭承偏头冲欧阳喝道:“断后!”
随后就从马背上立起身来,身形如同一只展翅的苍鹰,码头上各自手持破旧船桨的暴民根本来不及看清他的动作,眼前便已是墨色的身影一掠而过!
刹那之间,尖叫和血光便不约而同的浸染了这座狭窄的码头。
少数几个幸运的人是吓破了胆不管不顾的跃入了刺骨的河水之中,这才侥幸没有血溅当场,而段铭承终于踏上码头之后并不回首,只任由欧阳紧紧跟随,一力为他在背后清扫出一片安全的区域。
纪清歌此时还在想方设法如何避开从舱室不断喷涌翻卷的火焰,那条唯一的通路实在距离火焰太近,仅仅只是高温的炙烤就很难毫发无伤的通行。
如果她内力运转无碍的话,以她的身法,未尝不可试着一掠而过,但此刻她却举步维艰。
随着画舫的继续漂移,如今从她的位置想要看望到码头,中间已是隔着几乎灼痛眼眸的熊熊烈火,浓烟和烈焰不断翻腾之下,码头上的人影也就模糊不清欲隐欲现。
呛人的浓烟不断翻滚,纪清歌已经开不了口,双眼也被熏得视线开始模糊,段铭承第一次向她的方向掷出钩锁的时候,她压根没能看到,段铭承咬牙收回钩锁,想要再次尝试掷出的时候,画舫的漂移速度已经让原本就距离较远的船尾那一侧脱出了钩锁的长度范围。
再次掷出的钩锁准确勾住了船头,然而这却并不是合适的位置和角度,欧阳此时在身后已经将残余的暴民清剿得差不多,见状急忙上前接过钩锁,一声口哨唤过战马,将末端的锁链往马鞍的鞍环上牢牢锁住,试着用马儿强劲的力气将画舫拽向岸边。
然而就在此时,夜空之中猛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
与这一声啸响同时响起的,还有纪清歌在浓烟之中带着呛咳的呼喊——
“小心!”
伴随着呼喊一并落下的,便是伴随着雨幕一同落下的锐利箭光!
“头儿小心!”欧阳没有犹豫便挡在了段铭承身后挥刀格挡,身旁的骏马在密集的箭雨中悲鸣着倒下,这一波袭击来得突然,段铭承和欧阳两人身在码头尽头,根本无路可退,透过雨幕,箭矢袭来的方向是河堤外一片萧瑟的林木,有少数吓破了胆的流民正向着彼处发足狂奔,一片漆黑和混乱之中,根本难以断定具体的目标。
骏马倒地,眼看钩锁就要松脱,段铭承手中刀锋一挑,将码头一侧堆放的杂物挡在他和欧阳两人身前,自己则用力拽住钩锁末端绕在系缆绳的木桩上,钩锁末端的尖刺深深刺入木桩,总算是又一次固定住了画舫的漂移。
箭雨虽然来得突兀,但他和欧阳两人各自的应变都是神速,借着身前杂物的遮挡拽过欧阳,见他身上被箭矢擦伤了几处,但好在没有重伤,段铭承松了口气,目光望向隐藏在黑暗中的彼处,心中快速盘算着。
如今他和欧阳虽然暂时可有处躲避箭矢,但长久却不是办法,根据箭矢的样式和射速来看应该是劲|弩,如此一来埋伏的距离就最少在五十丈左右,这样的距离,他和欧阳如果想要突破,十分困难。
毕竟中间无遮无挡。
但若不能设法接近埋伏之人,他和欧阳两人就要被压制在这一处狭窄的码头。
那清歌怎么办?
转头望向水中,不过是片刻之间,画舫的火势竟比之前更胜一筹,大半个河道都被照耀成一片炽目的明灭火光,纪清歌原本还试探想要移到船头,如今只能彻底放弃这个打算。
而就连船尾,可躲避的空间也已经愈来愈小了。
熊熊的火舌并不需要真正舔抿到人体才能造成伤害,炽热的气浪已经迫得纪清歌和裴元鸿两人呼吸困难,她甚至觉得嗅到了鬓发烧焦的味道。
……难道真的只能凫水逃生吗?
纪清歌心中沉甸甸的,裴元鸿如今伤了肩骨,几乎等同于废了一臂,而她自己内力全无,完全不可能在这刺骨的冰水之中给她带来些许的防护,而纪文雪……纪清歌轻出口气,她连纪文雪究竟会不会水都不清楚,想要凫水逃生的话,何其困难?
可若真的没有其他办法,希望再是渺茫,也只能拼死一试了。
纪清歌望着近在咫尺的烈烈火光,眼瞳几乎快被灼伤,心中却只觉得有些荒谬。
……前世她在焦家放火并最终死在火中的日子,也是这样一个秋末冬初的寒冷夜晚,纵观前世今生,她及笄这年竟都逃不过这一场大火么?
黑暗中的箭雨一波过后诡异的停歇了下来,段铭承心知,这不过是隐藏在暗处的人不想徒劳浪费箭支罢了,现如今他和欧阳两人,与隐在暗处的埋伏,彼此都在等待时机,他和欧阳很难越过无遮无挡的射程距离去进行突袭,而对方恐怕也一样。
若在平时,自然可以比拼耐性和计谋,可眼下却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