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是在她的视线里越走越远,天边的鱼肚白洒落下少许微光,终将照耀整个天地间。她站在门口,羽睫微微垂落。
转回梳妆镜前,赵无忧瞧着梳妆镜里头的空空荡荡,轻轻的叹息一声。
温故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瞧着赵无忧坐在梨园里独自浅酌,不觉微微蹙起了眉头。
梨花清酒,透着淡淡的梨花清香,她素衣白裳,许是因为酒劲上头,眉目间竟晕开了少许桃花色。放下杯盏,赵无忧含笑望着温故,“爹,陪我喝一杯吧!”
“不是说让你去蝶园里暂避吗?”温故轻叹,“怎么了?吵架了?”可是看穆百里离开时的模样,似乎不像是吵过架的样子。
“爹,我能求你一件事吗?”赵无忧长长吐出一口气,“就一件。”
“甭说一件,就算是十件,爹也会答应你。”温故坐定。
“若若我出事,爹能否把我藏起来。”赵无忧道,“无论如何都不要落在穆百里的手中,权当是为了我与思睿。”
温故骇然,“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出事?你会出什么事?合欢,你莫吓唬爹,这话可不敢乱说。你是不是遇见了什么难处?你若是有难处只管跟爹说,不管发生什么事,爹都会保护你。”
“大抵就算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赵无忧笑得何其无奈,微醉的容色泛着几许难掩的痛楚,“若我说我来自很遥远的未来,因为无意中捡到了那一串佛珠所以才会出现在这里,爹会相信吗?”
温故摇头,“这不是无稽之谈吗?遥远的未来?这是什么东西?”
“我生活在未来的某个时空里,那里没有帝王,没有大邺,也没有荒澜。”赵无忧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放下杯盏颤颤悠悠的起身,她扶着梨树站定,眼睛里透着凄楚的黯然,“其实真正的赵无忧已经死了,我不过是来自异世的一缕魂魄罢了,附着在赵无忧的身上十多年。”
她顿了顿,红着眼睛回望着温故,“爹,若我这一缕魂魄并非赵无忧本人,你还会认我这个女儿吗?你还会要我这个女儿吗?”
温故起身,音色哽咽,“不管你来自何处,你都是我扎木托的女儿。”
赵无忧点点头,如释重负的松了一口气,“我便知道,旁人若是听得这样的事情定然会质疑,可若是爹知道了,首先要做的就是宽我的心。这大概是父母与外人,最不同的地方。爹,我可能要走了。”
眉睫骇然扬起,温故不敢置信的望着赵无忧。
下一刻,温故三步并作两步,疾步走到了赵无忧跟前。他上下仔细的打量着赵无忧,赵无忧觉得他的眼神都在打颤。
“合欢,爹老了,经不起这样的玩笑。”温故哽咽得厉害,几乎是带着哭腔的。因为赵无忧不像是那种,会拿自己的生死开玩笑的人。
“因为你是我爹,所以我不想到了最后你会毫无准备我怕你会措手不及。”赵无忧苦笑,“爹是我最亲的人,穆百里是我最爱的人,我不想失去你们,可命数如此我也无可奈何。”
第999章 最后的命局5(1)
“我斗得过赵嵩,斗得赢摩耶,连先帝都未能躲得过我的算计。可是爹,我就算赢了天下,终究还是输给了老天爷。天要亡我,如何能逆天而行呢?”
她取出那一串佛珠,“昔日我费尽心思想要离开这尔虞我诈的世界,回到属于我自己的地方。如今我不想走了,可老天爷却又记起我来了。说起来,还真是可笑至极。”
“穆百里知道吗?”温故问。
赵无忧含笑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
温故一怔,“那你”
“我想让爹帮我一个忙。”赵无忧抿唇,“帮我”
温故突然间老泪纵横,转身匆匆离去。
赵无忧苦笑,很多事情太残忍,可到了这一步又能怎样呢?天不容你,你就算走到天涯海角也没用。赵无忧也累了,跟人斗尚且有一线生机,跟天斗似乎压根没有胜算可言。
抬头望着极好的日头,阳光从上头落下,打在树叶上,落着斑斑驳驳的剪影。
她想着,以后怕是很难看到这么美的梨园了。自己走后,这一片梨园会不会无人照料日渐荒废?这丞相府,以后也会有新的主人,而这新的主人也未必会喜欢梨花盛开的样子。
以后的事,谁说得定呢!
赵无忧这头已经有所动作,而穆百里那头也在蛰伏着。
一所四合院被包围得水泄不通,东厂的暗卫们悉数埋伏在外头,不敢靠近分毫。这四合院位于京城的西北角,倒也算是僻静,后面是一座山。
穆百里推开了窗户,望着远处的四合院。
沈言道,“已经教人在外头探过,摩耶让人在四下都埋了硝石,咱们必须一击必中,否则一旦引爆,这座山都会坍塌下来,到时候别说小思睿,便是进去救人的人,也未必能活着出来。”
“路线可都看清楚了吗?”穆百里问。
沈言道,“具体方位不太清楚,不过在他们来之前,这个院子里是有人看守的,这些硝石也都是昔年慢慢备下的,否则调动这么多硝石不可能不被朝廷知晓。”
“看样子摩耶也并非全无准备。”穆百里轻叹,“地形图弄来了吗?”
沈言将图纸摊开铺在桌案上,“这是每个屋子的具体情况,但孩子在哪个位置还不清楚。主要是咱们的人暂时不敢进去,万一教人发现端倪,他们很可能会同归于尽。也不知这摩耶,给他们下过什么命令,若是死令,那”
“摩耶当时生死难料,所以不太可能下死令。约莫是要他们等消息,如果多长时间内没有消息回来,那估计就真的会成为死令了。”穆百里冷了眉目,“是以夜长梦多,此事断然不可再拖下去。”
瞧着桌面上那张图纸,穆百里眸色微沉,“不可能住在主院,毕竟这是摩耶的宅子,换句话说,即便摩耶不在,他们也不敢侵占摩耶的地盘,触犯他的安全距离。南面偏东这间屋子是厨房,北面这个应该是茅房,都不可能住人。”
剩下的便只有三间房,这三间房到底哪一间才是关押着小思睿的房间呢?
“挑一个武功最好的,三个人三个方向,不管哪一方都不能有所闪失,否则想退出来重新来过恐怕不能了。”穆百里深吸一口气,“做好准备,看到炊烟起就动手。”
“是!”沈言颔首,如今就只等着暮色沉沉,等着院子里头的人逐渐动起来,然后就是下手的时候。这种事,必须一击必中。
瞧着头上的日头,所有人都在等着夕阳西下的好时辰。
可不知为何,穆百里的心口隐隐的抽痛,疼得厉害的时候,他捂着心口坐在那木板床的床板上发愣。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心疼呢?好像骨子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抽离。
“怎么了?”沈言忙问。
穆百里摇摇头,“无妨,盯着点!”眼见着时机就要成熟了,他是真的想见一见自己这素未蒙面的女儿。赵无忧为他生的小丫头小思睿!
他不知道年幼的孩子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也不懂第一次为人父抱着女儿是什么滋味,他迫切的想要见到自己的小棉袄,那种按捺不住的心情不是沈言可以理解的。
那个小茅屋里头,他的女儿正等着他这个父亲去解救。
可他更猜不透的是那个答应了他,要等他回来的妻子,做了出尔反尔的行径。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并非良善之辈,顶着小奸臣的骂名走到今时今日的地步,出尔反尔早就是家常便饭。
谁把她的话当真,难免会伤心。
皇帝突然召集众臣,这让所有人有些不知所措,这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召集众臣了?是宫里头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皇帝又做了什么决定?
然则不管皇帝做什么决定,约莫都跟赵无忧有关系。如今皇帝根基不稳,整个朝堂都在赵无忧的把控之中,所以赵无忧跺跺脚,整个大邺的天下都得抖三抖。
文武百官面面相觑,来得匆忙,所有人都有些气喘吁吁的。一个个都猜不透赵无忧和皇帝的真正心思,是以行了大礼之后,文武百官一个都没有吭声,只是静静的等着皇帝和赵无忧先开口。
萧廉明凝眸看着赵无忧,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倒是赵无忧尽显落落大方,朝着皇帝行了礼之后,转身面对文武百官道,“诸位大人不必讶异也不必猜测,这一次是本相请皇上把诸位大人召集起来的。本相有一件大事要宣布,是以迫不得已让诸位大人急急忙忙的赶来,还望诸位大人海涵。”
身为丞相的赵无忧开了口,满朝文武谁敢置喙,都只能瞬时安静下来,静静的去听着赵无忧的吩咐。萧廉明坐在龙椅之上,却也突然明白了赵无忧所说的那些话,如果外臣的权力超过了帝王的皇权,那么天下会乱,这朝堂也会君不君臣不臣。
“下官等不敢!”百官们朝着赵无忧行礼。
赵无忧深吸一口气,“大邺建朝数十载,我爹赵嵩在世的时候也当了十多年的丞相,算起来我赵家在大邺也算是功不可没。我爹掌握朝政,幸赖先帝信任,而今本相执掌朝政,也多亏得皇上信重,以及诸位大人的推崇。”
第1000章 最后的命局5(2)
“然则本相今日要说的是”她低低的咳嗽着,“本相的身子自小便不济,是以时日长久便有些吃不消。人总归是拿得起放不下的,尝过了权力的滋味就再也舍不得放下。可本相身为百官之首,是故得有个典范作用。”
“丞相之权利太过深重,已经威胁到了帝王皇权的存在。此话无人敢说,那就本相自己来说。还望皇上褫夺微臣的丞相之位,微臣愿意衣锦还乡,自请离开京城。”
萧廉明的身子微微僵直,赵无忧的话就像是定时炸弹,突然间在金銮殿里炸开了花。文武百官议论纷纷,都在猜测赵无忧好端端的怎么突然说起了这些话?
这些话是不是皇帝授意的?难不成赵无忧有什么把柄落在皇帝的手里,是以不得不卸下丞相一职,这么年轻就把大权放下了,实在是匪夷所思。
要知道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人生巅峰,人习惯了俯视的生活,却突然要走到谷底,从此过着仰视的日子,这心里是绝对无法平衡的。
然则赵无忧三言两语便说要卸下丞相一职,这让文武百官一时间无法接受,也不敢相信。
“丞相大人这话”萧廉明犹豫了一下。
赵无忧俯首行礼,“请皇上恩准。”
“你真当想好了吗?”萧廉明问。
赵无忧点点头,笑得释然,“微臣思虑过良久,早前没提是想着皇上刚刚继位,微臣不太放心。如今朝局越发稳定,微臣自感身子越渐衰弱,恐来日是以如今早早的提了辞呈,还政于君,望皇上恩准。”
萧廉明轻叹一声,缓步走下龙椅,走下白玉石阶,“丞相于朕于朝皆是大义,乃朝廷中流砥柱,朕如何能离得开丞相的辅佐?”
“皇上,朝廷是皇上的,天下也是皇上的。离开了微臣,皇上还会有更多的忠臣良将,而微臣只是想好好养身子。天下之重,微臣已经担不起了,还望皇上能体恤微臣的一片无奈之情,许臣山高海阔。”赵无忧俯首。
萧廉明轻轻拍了拍赵无忧的肩膀,“丞相此言,朕也是清楚的。左不过朕对于这朝务难免会有些生疏,丞相是否考虑再留一段时日?”
赵无忧笑了笑,“多谢皇上挽留,然则微臣去意已决。”她伏跪在地,“请皇上成全!该做的安排,微臣都已经安排妥当,就算微臣离开,这一时半会朝上不会无人,还是会有忠臣良将好好辅佐皇上,请皇上放心便是。”
她办事素来谨慎,素来周全,对于这一点萧廉明是完全信任的。
赵无忧不是普通人,是以她说到的就一定会做到,她想做的也是如此。所以赵无忧要走,萧廉明自知是拦不住的,何况他登基之初,他也应允过她。
许是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已经想到了有此一日。
皇权对于丞相之权,早晚是二选其一的。赵无忧及时的急流勇退,倒像极了昔年的陶朱公。君王之伺,可同患难而不可同富贵,王终究是王。
萧廉明长长吐出一口气,“丞相去意已决,朕没什么可说的。诸位大人,你们觉得意下如何?”
文武百官齐刷刷跪地,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帮老滑头,眼见着赵无忧是去意已决,就得想着赶紧给自己另找个靠山。赵无忧一走,这朝廷上一定会另起新秀,是以他们得站准位置,不能最后落得跟夏东楼一样的下场。
一番你推我往下来,这夕阳西下,外头的残阳如血,透着妖冶的血色。这血色笼罩在整个京城内外,笼罩在皇宫内外,透着一番隔世的沧桑之美。
赵无忧与萧廉明站在金銮殿前,瞧着文武百官规规矩矩的走下台阶,各怀心事。
“你就不能再留几日吗?非得走得这样着急?”萧廉明轻叹,“这朝廷虽说是朕的朝廷,可你”
“皇上可以就此撤了丞相之位,以后这大邺朝堂再也不会有丞相一职。内阁里微臣也做了调整,微臣怕您把控不住老臣,所以给您安插了两个新人。这两人是微臣早前就提拔过的,贵在秉性耿直,皇上若是能善加利用,来日必成大器。”赵无忧笑道,“这两人会变成皇上的左右手,该怎么用还望皇上自己度量。”
萧廉明点点头,“丞相处事惯来谨慎仔细,朕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有些舍不得。”
“皇上今日舍不得,来日就得咬牙切齿。微臣这一走对朝廷对皇上都是一件好事,所以皇上不必舍不得。”赵无忧笑道,“皇上应该觉得庆幸,来日避免了一场血光之灾,免去了朝堂一番动荡。微臣自己请辞,就不必皇上来日动手了。话不好听,但说的都是实情。”
萧廉明突然笑了,“丞相大人所言极是,朕还真的找不到话来辩驳,毕竟来日的事情谁又能知道呢!”
“皇上也不必担心微臣会出尔反尔,毕竟微臣这一次是真的要走,且再也不会回来。”赵无忧认真的开了口,“皇上莫要忘了,当个老百姓需要的皇帝。微臣此生染血太多,余下的时间想拿来赎罪。终是杀戮太多必有报!”
萧廉明顿了顿,蹙眉望着有些异常的赵无忧,“丞相?”
“皇上还记得答应过微臣的话吧!”赵无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