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路边的野猫都比她更幸福,因为它知道在哪里有可供蜷息之处。
而她无处可归。
“是黎。”她鼓气勇气:“黎明的黎。”
保安看了她一眼,没有应声。向电话那头的人“恩”了几声,就挂了。但随后打开了电动门:“11幢,你从这里直走到底左手边就是。”
她松了口气:“麻烦你了。”迈步进去。
小区里都是独幢,户型各异,占地有大有小,有几辆车停在路边,但更多的车子都是规规矩矩地停在自己院子里头。每家都种了花,也有种果树的。
没睡着的狗跑过来,隔着围栏看她,一点警觉性也没有地对着她伸着舌头摇尾巴。
这让她微微有些放松。
路尽头的左手边是两层半格局的小楼。
黑色的工艺围栏,很有文艺范,屋子整体是白色的,像城堡,三楼有大大的阳台,园子里的草坪看上去养得很好,白色的秋千架安置在高大的花树下头。
黎多宝在杂志上看到过这些。
以前她只知道周莉莉家有钱,但从不知道,对方生活在这样的地方。
她站在铁门前,犹豫了一下才按响门铃。
“快进来。”周莉莉的声音从门上的扩音器里传来:“
你快进来吧。”声音十分欢快。
嘀一声,门开了。
里面城堡的大门也打开,周莉莉逆光出现在门口,对她招手。
她穿过草坪,才刚走近一些还在想着,要怎么说明自己的处境,就被周莉莉一把拉进去:“你身上好冷啊。走着来的吗?”
一步入房间,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一下便融化了她脸上的僵冷。巨大的水晶吊灯散发出明亮的灯光,也叫她脸上的伤无处遁形。她连忙侧了侧头。
周莉莉没有注意这些,穿着毛茸茸的睡衣,正俯身给她拿拖鞋,她连忙退开好几步。将左脚藏到后面一些。
这鞋子上有一个地方破了,她用黑色的笔将从洞里露出来的袜子涂黑,远看到是看不出来,但近一些就暴露无遗。她不想被人看出来。
换拖鞋的时候也有些犹豫。
那双拖鞋看上去并不是为客人准备的,更像是周莉莉平常自己穿的。白毛长长的看上去十分顺滑,昂贵。
她要是不脱袜子,怕把袜子上的涂黑处会把毛弄脏,可要是脱掉,又显得太过怪异。
一时僵在那里。
但最终还是把袜子脱掉了。
周莉莉毫无察觉,拿着她的书包,轻声细语:“你吃了没有。饿不饿?家里阿姨睡了,但厨房还有吃的。”说话时站得近了一些,身上的温柔的香味便散了过来
在学校的时候,黎多宝也总能味到从周莉莉身上散发出来的甜甜的味道。
像橘子,暖暖的。就像使用者本人,乖巧柔弱又善良。
不像她,是一用力就能把整桶水抗起来的人物。
“不饿。吵醒你了不好意思。”
“没事啊。你要是没地方去,还不肯来找我,我才要生气呢。”虽然她是那么回答,但周莉莉说的话,还是拿了一碟点心。
两个人上楼时,走廊边的第一道门打开,睡眼惺忪的一个年轻男人走出来:“大半夜的,干什么呢?”
目光落在黎多宝身上,先是她额头上的伤,再是她拿着破袜子的手。
她身上的校服已经穿了三四年,以前买的时候刻意买大些,但她长得很快,现在已经显得太小,而不合身,胸前与袖口还有洗不干净的可疑污渍,下摆有圆珠笔的划痕。
灯光太明亮,一切都无可遁形。
黎多宝脸颊像要烧起来似的,根本不敢看对方的样子,只模糊看到他很高,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头发乱蓬蓬,一只手插在口袋里。
而此时她的窘迫,大约只可以用全身挂满奖状来缓解。
毕竟她并没有别的东西提得一提,成绩好是仅有的铠甲。
可这件事,并无法写在脸上。
“我同学。”周莉莉说。
黎多宝全身都紧绷起来,害怕自己要当面向人解释自己生长在什么样的家庭,以至于今天才会发生这样的事。
这无异于当众凌迟。
但随后周莉莉的声音响起:“爸妈不在家,我叫她来跟我睡。”以此为话题的终结。
黎多宝从来没有跟周莉莉说过家里发生着什么事,这次来也并没有预先告知,但显然,周莉莉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早就知道好友身上在发生着什么,只是从来没有提及。并在此时,用婉转的方式帮她遮掩。
她鼻尖有些酸涩,也许应该大大方方地和那个年轻男人打个招呼才显得正常一些。
但她没办法开口,只扭头看向别处。
对方并没有再多问,点点头,便转身回房间去了。
周莉莉对她说:“那是我哥哥。叫周笛安”,说着拉去走廊尽头自己的房间。
屋内的装饰并没有多么奢华,白色主调,角落放着巨大的毛绒熊,黎多宝看到自己送她的几件东西和其它的礼物一起摆在架子上。房间内有独立的洗漱间。
她去洗漱,周莉莉隔着门告诉她:“大一点的是洗头发水,细瓶子是沐浴露,润发乳是蓝色的。”
她站在门内应了声。小心翼翼地查看那些洗漱台上的瓶瓶罐罐。间隙抬头看到大化妆镜里的自己看上去又畏畏缩缩又局促,立刻将手里的瓶子放回原处。
外头有语音通话的声音。
她站得离门近一些,隐约听到周莉莉用流利的通用语正在与什么人对话。
听语气有些娇昵,大概是父母。
间或有几个本地语词词汇,在说时差什么的:“我醒了,想着你们一定到地方了,所以打过来。”
黎多宝没有再听,她脱了衣服,试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打开淋浴的开关。
在外面隐约的聊天声中,热水铺天盖地地洒落下来,有些太烫,
但她觉得这样正好。
她好久没有这么舒服地洗一个澡了。
家里热水器放出来的水,不是要烫死人就是太冰冷,水量也不够一家人用的,只能匆忙洗洗了事。
要大洗,只能出五块钱,去小区外面的澡堂。
澡堂巨大的内间里喷头林立,像是一片喷头的森林。里头来去的,是高矮胖瘦各不一样躯体,大家毫无顾忌地,在素不相识的人面前搓洗着身体的各个部位。
她尚没有成年人的粗狂,于是每次进去,都会觉得自尊心在被磨灭。而黎妈也不能理解她这种心情。
“就是矫情。”黎妈是这么总结的。
黎多宝觉得,这大概是因为大家的默认穷人不应该有太多羞耻心的缘故。
在小区楼下面,她常看到男人们毫不顾忌地突然解开皮带,当众将翘出来的衣角扎到内裤里去收拾一番重新系上皮带,然后继续手里在做的事。
周围的人也并不觉得出奇。
而老婆婆们也常常袒胸露乳地在家门口乘凉。
躯体对于她所见过的很多人来说,只是一
个寄居之地、需要维护的可用之物,并无隐秘与羞涩可言。
而她也还太过年轻,无法有这般心境,所以显得格格不入。
她也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这样坦然。
但……总有些不甘心。
周莉莉应该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
她从来没有体验过,以后也不会有机会了解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黎多宝洗完,拿起周莉莉给她的睡衣,摸上去软软的,闻着有些香。等好换上出去时,周莉莉已经睡着了。
黎多宝上床时惊醒了她,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别担心,会没事的,睡吧。”就沉沉继续睡去。
黎多宝躺下,侧身看着眼前的人。
周莉莉长得很好看,皮肤平滑光洁没有毛孔,仿佛是个假人一样完美。
如果自己是周莉莉就好了。
她头一次有这样的念头。
她不想再做卑微、狼狈、一无所有的黎多宝。她想生下来就像周莉莉这样活着。
但这自然是不可能发生的。父母是谁不可选择,命运不可更改,
可是,至少还有一件事可以期待——她心中,冒出一个诡异的念头。
或者自己可以成为这种家庭中的一份子?
周笛安看上去也非常的优秀。
这个想法仿佛有毒,只是在脑海中冒出来,她就立刻感到不安与羞耻。
仿佛只是这样一想,都会被什么人窥探到她是如此不堪,连忙急匆匆地将它抛在脑后。恨不得连自己整个人都深深地埋到地心中,永远不被人看见。
但这一夜还是噩梦连连。
梦到她赤身果体地站在大教室的讲台上,所有的同学都衣着周整地坐在台下,用讥讽的目光看着她。
早上她和周莉莉一道下楼时,因为没有睡好,又在担心离家后没有着落,而整个人都有些颓废。拿着书包一抬头便看到正要出门的周笛安。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笔挺西装,站在玄关,回首向两个看过来。
这是黎多宝第一次与他对视。
他的眼神凌厉,仿佛能洞察人心,哪怕是最细微最晦暗的心思,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黎多宝莫明有些畏缩。
怎么看,这个身材高挑、比例惊人、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矜贵气息的男人,与卑微的她之间都隔着不可逾越的天堑。
就像她想过的生活,虽然就在眼前,可于她而言相当于另一个遥远的世界,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到达。也更明白,自己昨晚那个想法是多么的无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