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乔景正立在几前修剪插在瓶中的桔梗花枝,她听得访秋说乔若来了,以为他不过是没事找自己闲聊,便只是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乔若耐着脾气快步走进厅中,见妹妹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不由皱起眉头连连摇了几下头。
他扬手将访秋打发出去,不轻不重地朝侧身对着他,仍是专心在花枝上的乔景道:“我倒不知道你出去读趟书就变得这般沉着了。”
人面花容相衬,乔景清丽的眉眼在房中晕黄的烛光下更显柔和沉静,她不知乔若为了何事突然向她发难,稍稍怔了一刻,即便将手中精致的小花间在高几上搁下,一边整理着长袖一边轻轻转过了身。
“你这是怎么了?”她无奈相问。
“我这是怎么了?”乔若气得笑了,他扬眉反问过乔景,一掀衣摆坐在了椅子上。
“裴舜钦去花会那事儿我知道了!”
原是为了裴舜钦出现在花宴上的事儿。
乔景明白过来,身子不自觉地僵了一瞬,她不想再生事端,便镇定在乔若对面坐下,轻言细语地说:“知道就知道了,又不是什么大事儿。”
乔若听乔景这轻描淡写的语气听得来火。
“哦,他纠缠你都不算是事儿了?”他瞪乔景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信不信爹要是知道了这事儿,能把那小子两腿打断。”
乔景心知乔若说的不错,但也知道只要自己开口乔若定然会帮忙瞒着,于是就不服气地小声嘟囔道:“爹现在没功夫管这些破事儿。”
“你知道这是破事儿就好!”乔若拿出哥哥的架子提声教训过乔景,不耐烦地叩了下桌面。
“那小子比我想得难缠,你与他有必要还是把话说清楚了好。他要是一时激气说出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我看到时候爹是真的会扒了他的皮!”
乔若不是着急裴舜钦还对乔景纠缠不清,而是担心他气急败坏之下会做些对乔景名声不利的事。
乔景听出哥哥的弦外之音,脸色变得有些难堪。
“他不会的。”她低下头心烦意乱地反驳。
裴舜钦不会拿他们在青崖书院的私事用作要挟,这一点她从未有过任何怀疑。
乔景语气笃定,乔若出于好心反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下便有些不舒坦。
他悻悻抱怨道:“合着我今日特地撂下手头的一大堆事儿抽空来找你,还是我操多了心。”
“二哥……”
乔景无可奈何地一笑,起身走到乔若身旁撒娇般地扯了下他衣袖,正欲说些讨好话,乔若就抬手止住了她。
“得了,少卖乖了。”乔若板着脸搪塞,末了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了丝宠溺的笑意。
今日该提醒乔景的话也提醒到了,乔若赶着回去处理一大堆公文,便不再在乔景这儿多留。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叮嘱妹妹道:“现下与东族的战事吃紧,那些老家伙天天就要不要增兵一事吵得脸红脖子粗,你在家要懂事些,别让爹还得为着你的事儿操心。”
乔景乖巧点头应和,听得乔若提起与东族的战事,于是顺口问道:“怎么?东面形势不利吗?”
乔若疲惫点了点头,沉沉叹了口气。
“延州那边的春耕已经被耽搁了,这仗再打下去民不聊生。现下朝中在吵到底是要增兵过去速战速决,还是干脆停战求和。”
话转沉重,乔景插不上嘴,只得沉默。
“算了,不说了。”乔若想到公事心烦,扬手挥散脑子里的那些烦恼,再一次叮嘱乔景道:“朝中那些事儿与你没关系,我就是要提醒你,这段时间爹糟心事多得很,你千万别去触他霉头。还就是碰上了事儿就直接找我,别逞强,知道了吗?”
“知道了。”乔景柔柔笑着答应一声,送乔若出了院子。
是日夜里,乔景躺在床上想着乔若晚间对她说的话,辗转反侧地难以成眠,及至三更过后,方酝酿出了些许睡意。
她半梦半醒之间,恍惚听得吱呀一声轻响,院里的树叶婆娑声一下变得清晰了许多,以为是夜风吹开了没关好的窗户,便迷迷蒙蒙地坐起了身。
乔景这段时日睡眠轻浅,就没让访秋睡在榻前随时伺候,而是一人独宿绣阁。她睡眼迷蒙从床上坐起,透过层层帘帐隐约看到一个人影,立时惊得睡意全无。
她下意识反应是阁中进了贼人,待要嚷将起来,又怕那人会对她不利,就悄悄从枕下摸出裴舜钦送她的那根铜簪攥在了手里。
乔景坐在床上屏气凝神地看着那影影绰绰的人影一动不敢动,紧攥着簪子的手心紧张得出了层冷汗。
房中那人似是没有透过两层珠帘,几层纱帐发现自己已经惊动了乔景。他在房中轻轻走了几步,不过是片刻之后即向窗边走去。
乔景松了口气,同时又觉得有些蹊跷,她心念一动,大着胆子下了床榻,她光着脚往帐外走,掀起一层纱帐,那人的身形便明晰一分。
乔景的心越跳越滞,她一步快似一步,最后竟称得上急切地扬手打开了最外一层的水晶帘。
来人果然是裴舜钦。
被撩得乱成一片的水晶帘碰在一处叮铃作响,声音轻灵如珠玉落盘,一片斜月从打开的窗户照进房中,乔景站在帘前怔然看着霜白月影里裴舜钦,心似这夜的月,温柔而冰凉。
四目相对,裴舜钦的眼睛里满写着诧异,他比前几日见到时整个人黯然消瘦了许多,乔景看着他半晌,抿唇抑下心中泛起的情绪,遽然举起簪子指向了他。
“你这是做什么?”她颤着声儿问,竭力让自己的语调显得冷漠而严厉。
裴舜钦眼神一闪,有些无措地低下了头。
“对不起……”他歉然看向乔景,低低说着向梳妆台那边看了一眼。
“我是来还东西的。”
乔景悄然顺着裴舜钦的眼光看去,看到花宴那天被裴舜钦从指间褪下的红宝石戒指妆静静躺在梳妆台上,鼻间骤然一酸。
泪水一瞬涌上了她的眼眶,她拼命睁大眼睛不让泪水落下,只是死命咬着牙看着裴舜钦不说话。
裴舜钦无言看着乔景手中的铜簪,乔景久久不言,他又将目光缓缓落回她的脸,见她仍是一句话都不对他说,心底那一点难言的期盼终于完全破灭了。
“我走了。”他难堪一笑,算是维持了自己最后的风度。
裴舜钦的这声“我走了”里有种决然的意味,乔景心一慌,难以自持地小小一步追上前,追问他道:“你要去哪儿?”
裴舜钦讶然转头看向乔景,没想到她会问这一句。
“我要去延州了。”他笑着回答,神情释然。
今夜他从陆可明那里得到朝廷要往延州增兵,陆渊打算把他派去那边历练的的消息,想也不想就托他在军中谋了个职位与他同去。
他说不出他这个决定是为了逃避还是为了别的,但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身死,他报国无憾。
凯旋,他无愧父母。
总之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过一辈子。
他本想就安安静静地走,但对着那枚戒指,他仍是忍不住想要再来看乔景一眼。
裴舜钦也不知道他是希望乔景对他是有情还是无情,可在乔景发现他的那一刹那,他觉得她还是对他绝情些的好。
话一说出口,裴舜钦就后悔了告诉乔景实话。
他怕她会以为他是因为她而上的战场,他想他应该告诉她他打算回家去的。
不过话说出口就如覆水难收,裴舜垂眸思忖一瞬,正想告诉乔景他是为的求功名,就听得一声清脆的铜簪落地声,乔景直直撞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不许去!”
乔景将他抱得极紧,在他怀里颤抖得似朵夜风中的百合。
裴舜钦心一滞,低头怔然看向在仰头看着他,满脸泪痕的乔景,一时分辨不出感觉到的到底是何情绪。
她或许怜悯,或许是内疚。
“乔景……”裴舜钦浅浅唤了声乔景的姓名,眷恋而克制地凝望着她的眉眼。
怜悯也罢,内疚也罢,算是上天又给了次他这般看她的机会。
“不要去。”
乔景的眼泪如珠般从眼角滑落滚入乌发,眼中的悲戚让裴舜钦有些受不住。
“乔景……”他不敢再看,皱眉勉强说着,将头转向一边。
他想说些冠冕堂皇的话劝她,但其实他内心深处就是偏偏想叫她想他,牵挂他,一时一刻都不忘他。
“不要去……”
乔景的声音颤得不成样子,裴舜钦怕自己好不容易成为灰烬的心会在她近似哀求的语气里重新生出些无望的幻想,便狠下心抓住她臂膀想要把她从怀里推开。
“不要!”
可是乔景用力甩开他的手,再次义无反顾地扑进他怀里,然后两手搂住他的脖颈,哭着仰头贴上了他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