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皇后进宫时陆可明才两岁,平素除了逢年过节进宫问安也无甚来往,他既震惊于他爹领兵前去西南一事,又被裴舜钦吼得莫名其妙,不由也急了。
他气急败坏地一甩袖子,一屁股坐在了凳子上。
“我爹上战场了,还想问问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你马上写信回去让皇后放乔景出宫!”
裴舜钦想到乔景现在深宫便急得直冒火,他一步抢到陆可明身前,不管不顾地攥起他衣领将他提溜了起来。
“我写信有什么用?”裴舜钦疾言厉色,陆可明也来了火,他蛮横一扬下巴,“而且你以为乔家人不点头,我姑姑能从乔家押着她进宫?”
“你……!”裴舜钦被陆可明这话戳中痛点,顿时气红了眼。
“两位!”气氛剑拔弩张,韩缙赶忙上前打圆场。他搭住裴舜钦胳膊往后一带,裴舜钦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便悻悻松开陆可明,沉着脸坐回到了桌旁。
韩缙年前离开书院,不知后面的纠葛,是以此时仍是一头雾水,不懂为什么忽而两人一副要反目成仇的模样。
房中半晌死寂,裴舜钦攥拳用力一击桌面,起身忍耐着朝陆可明道:“既然京中说了让你好生呆在延州,你就请稍安勿躁吧。”
陆可明冷哼一声算是作了回应。
裴舜钦从陆可明房中出来,草草与曹参军交待过两句,就回了自己房间,韩缙见他脸色不豫,知道现在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便自觉告辞离去。
无人搅扰,裴舜钦终于能仔细捋清自己的情绪。
其实不必明言,他也能猜到乔家放乔景进宫必是有百般无奈,但他仍是止不住地感到憋屈和愤怒。
到底是他无用,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在得知乔景进宫的刹那,他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抛下这里的一切马上赶回京城。可不过冲动一瞬,他就明白了他什么都做不了,而只能被动等着老天爷放他们一马。
他不能够抛下如山的军令逃回京城,他没法把她从宫里救出来,也无法带着她从这一切里抽身而出。
他终于懂了岑寂为什么说他们是棋局中的棋子,因为他们的生死荣辱全不由自己操控,而是皆由执棋的手决定。
裴舜钦这时才想通的道理,乔景自幼就体会得非常深刻,所以她即使人在陆婉手心,也依旧安之若素。
陆皇后对她视而不见,就当宫里没来过她这个人,她也不以为意,每天不过按着规矩早晚前去陆皇后请安,其余时间就安心在景兰轩读书习字打发时间,间或思念远在千里之外的裴舜钦。
这晚乔景按着规定的时辰到金梧宫向陆皇后请安,却被宫人告知陆皇后不似平日用过晚膳就在溪枫苑里等着后宫诸妃来这儿来问安,而是仍在主宫处理政事。
既然陆皇后在忙,那等便是了,乔景淡淡答应一声,由宫人领着进了溪枫苑。
宫妃问安的时辰比乔景要早两刻,所以乔景进元和殿时殿时便见到了数位一直等在殿中不敢离去的位份低下的妃嫔。
乔景按着礼节向她们问过安后,就安静坐到了一旁默默打量那些女子。
当今圣上急色且薄情,所以宫中的妃嫔十有五六都曾是宫婢,而且大多只是在被临幸后封为美人或才人,然后就一生再无所晋。
这些地位妃嫔中有人老珠黄的,也有青春正茂的,乔景暗观她们小心翼翼的神态,心下一时间颇为唏嘘。
她正不动声色地胡思乱想时,陆皇后许是终于记起了还有这档事,派来了身旁的宫女问儿告知众人今日免安,可以各自回宫。
众人恭声谢恩,先后离开元和殿,乔景走在最末,不想在殿门口被问儿拦下了。
“乔姑娘,娘娘请你去金梧殿。”
陆皇后为何要独留她一人?乔景心惊得微微一跳。
“是。”她轻言细语地回应问儿,虽是心中已经起了无数猜想,面上却依旧是无甚反应。
金梧殿灯火通明,陆皇后站在三层珠帘后,手里正拿着一封文书垂眸细思,珠帘前则摆着几张还未被收走的空椅。
乔景一见这场景,就知道今日白天又有大臣入了金梧宫。
虽说朝中无人不知现下由陆皇后把持朝政,陆皇后却也一直维持着表面规矩,一应诏书令文仍从凝晖宫发出。
但天下事到底不能由一人做主,陆皇后遇到要事需要同人商议时便会将亲近大臣宣进宫中,明为至凝晖宫问龙体安,实则到金梧宫商讨国是。
陆皇后此举当然不合规矩,但现下陆家一手遮天,宫中诸人也是敢怒不敢言。
乔景步入宫中站在珠帘前,屈膝缓声道:“臣女问皇后娘娘安。”
“到帘后来。”
“是。”
问儿层层掀起珠帘,乔景走到帘后的小厅中,又沉静向陆皇后一礼,陆皇后免礼赐她座,自己合起手中的文书,亦在榻上坐下了。
陆皇后似是甚喜红色,所以今日又穿了件以金线做绣的,颜色颇为沉郁的赤色常服。她劳累了一天,所以纵是神情仍有种盛气凌人的锐利,仍能从眼角眉梢中读出股疲惫之意。
侍女奉上热茶,茶香氤氲,陆皇后端起茶杯略略低首嗅了嗅带有清新果香的热气,眉眼肉眼可见地一下放松了不少。
陆皇后轻啜口茶,语气平和地问乔景道:“听闻你曾在青崖书院读过大半年的书?”
陆皇后既然都能安排阮凝笙做惊喜,那辛九山定然是将书院的事情都告知给了陆皇后,此事瞒不了,所以乔景温声答了声是。
陆皇后又问乔景:“在书院读书是个什么感受?”
难道陆皇后留她下来只是为了聊闲天?乔景心下不由浮起了一丝狐疑。
她字斟句酌道:“在书院读书,便是听先生授道,与同学切磋,加之开阔眼界,日日修身。”
陆皇后听着她这回答忽而笑了。
“定然与闺中有诸多不同吧?”
陆皇后说这话时神情一瞬有几分灵俏,乔景看着陆皇后艳丽的容貌微微一怔,回忆起书院里那些自由自在的日子,随即浅笑着点了点头。
书院的生活岂只是与闺中有许多不同,家中的日子沉闷压抑,常让乔景觉得自己是个傀儡,而书院的那段时光在她的记忆里每天都是鲜活的。
陆皇后瞧一眼乔景,微妙笑道:“可惜我大齐女子只能囿于闺中郁郁度日,绝难有去书院读书的机会。”
乔景一时琢磨不透陆皇后话里的意思,便没有答话,只是恭谨地垂下了眼眸。
“罢了。”陆皇后不置可否地轻挑了下细长的眉毛,从榻上的小几上拿起刚才正在看的文书,将之递给了乔景。
“依你之见,你觉得这文书中说的法子可能解救今年深受洪灾之苦的百姓?”
乔景进宫转眼已有两月,如今正是夏盛。今年南方雨水多,单州一带雨水连绵不尽引发了洪灾,乔景虽处深宫,私下也曾听宫人说过那边的农田几乎全被洪水毁去。
单州农户今秋必然颗粒无收,今年无入,来年则无可支,乔景逐字看过陆皇后递来的文书,见上面在赈灾常有的举措之外,另附了“贷种”一条。
这位官员提出,明年春官府可以将种子以低价卖给农户,待明年秋收之后,再向农户追纳种钱,并且可以从收成中收缴一定分数以充各仓。
乔景看罢,细细想了半晌,方谨慎回道:“此法确实能解明年无种可种之难,不过就臣女愚见,若真实施“贷种”之法,收取银钱之数多少和收成分数不好定下死数,而是最好视当年农情而定。”
陆皇后没有评判,只是说:“继续说。”
乔景轻轻敛起了眉头,“臣女之所以如此说,是因为在外读书时曾听当地农户说过,每年粮价由官府而定,是以他们丰年的进项多不到哪里去,贫年则血本无归。”
“而他们一年的收益除去赋税,除去开销,除去来年买新种要预备的银钱,实则所剩无多。若是就利息,收成担数定下死数,明年必会发生官府为追求各仓充实之表象,强向农户追纳谷粮一事。”
“若真发生这样的事情,那此法只能赈一年之灾。农户颗粒无剩,第二年无谷可种,又吃了前年的教训不敢向官府贷种,就自然只能自己找民间借贷。民间利息高昂,到时候要是不巧又碰上了灾年,则会债上生债,无穷尽也。”
乔景语气平和,逻辑清晰,陆皇后听罢半晌沉默。
赈灾一事事关重大,乔景深恐自己见解浅薄幼稚,是以说罢那番话手心已是汗涔涔的了。
陆皇后思索说道:“可单州本来就不富裕,但放不收,届时财政无以为继,别处定会出漏洞。”
乔景方才此言之顾忌到了农户的利弊,没有考虑过官府的能力,陆皇后一说这话,她马上反应过来了自己的思虑不周。
但她一时想不出两全之策,便羞愧地涨红了脸。
不想陆皇后看她这样反倒笑了。
“你脸红什么?这个问题那些当官当了几十年的老头子都解决不了,你一个小姑娘能思虑到这个地步已经很不错了。”
乔景听陆婉的好话听得惶恐。
“皇后娘娘谬赞。”她赶忙说。
陆皇后脸上又浮现出了日常有的那种不屑。
她略带嘲弄地说:“乔景,你真是时刻记得你姓乔,生怕与本宫近了一寸。”
“娘娘恕罪。”
乔景以不变应万变。
陆婉冷哼一声,沉下了脸。
“下去吧。”她冷声冷气地打发走了乔景。
乔景从金梧宫出来,仰头看向宫外无垠的夜,只觉心头像憋了口叹不出去的气。她懂为什么陆婉对她的谨小慎微不屑一顾,但她有自己不能动摇的立场。
她回到景兰轩自己的房间,有几分疲累,便略微斜倚在榻上闭眼养了会神儿。
“乔姑娘。”
乔景听得有人轻声唤她,睁眼一看,见来人是个脸面颇生的宫女,顿觉有几分蹊跷。
“我是嘉临宫的宫女,芸妃娘娘信佛,偶尔会亲做素饼分发各宫,”宫女说着将手中的食盒放在了桌上。
“这是您的份儿。”
嘉临宫的芸妃……
乔景脑中灵光一过,意识到芸妃母家与岑安来往甚密,一下清醒了。
她从榻上坐起身,将眸光落至那食盒一瞬,缓声向那宫女道:“替我谢过芸妃娘娘。告诉娘娘,娘娘这份心意乔景收到了。”
“是。”
那宫女轻应一声即便躬身告退,宫女走后,乔景在房中等了两刻方关上房门,她打开食盒,一块块掰开芸妃送来的素饼,果不其然在其中一块中发现了张纸条。
乔景进宫后有与乔家保持联系,不过是从未用过这种方式。
定是出了什么大事,才会冒险用这种方通信。
乔景如此想着将纸条攥进掌中,一颗心紧张得砰砰直跳。
她警惕地望一眼紧闭的门,确定不会有人闯进来后深吸口气展开了纸条。
看到上面写的字,她脸色唰的一下白了个透。
其实纸上只有三个字。
岑。
监。
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