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彬自然感恩戴德。他取了药物,去注射室里让修女护士给他打了针。那种针很疼,可文彬的心里因为憧憬着未来,所以也不觉得那短暂的痛苦有多剧烈了。他打完针,又去跟那位洋大夫聊了一会儿天,便匆匆的走出了那座充斥着消毒水味道的教会医院。
他开车去了家里的字号店,见到了正在木柜台后面专心拨打着算盘珠子的管家张成。张成刚才接到了雁翎的电话,知道文彬要来了。这会儿,他看到文彬进来了,急忙走出木柜台,上前热情的招待。文彬喜气洋洋的把给张成过寿诞的事情讲了一遍。他问张成还有哪些要求。张成笑眯眯的道:“哪里还有要求?太太和少爷亲自花费心血操办着,我哪里还有什么要求呢?”
文彬笑道:“张叔叔放心。到那天,我肯定会让你热闹一整天的。”
张成说了一些感激的话,问道:“大少奶奶没有来?我还想着给她请安呢!”
文彬叹息了一声。张成眼瞅着文彬眸光里涌现的难过,不由得关心的问道:“怎么了?大少奶奶是不是生病了?”
文彬摇了摇头,把蝶纤经历的事情讲了出来,引得张成也义愤填膺的。后来,文彬告诉张成,他母亲和蝶纤已经去大帅府里讨回了公道,让那仗势欺人的军阀卢懋琦受到了很大的难堪。张成听说之后,终于让心里的愤慨平息了。他和文彬回报着这些日子的账目流水。俩人叽叽喳喳的说着话,俨然一对父子。
这会儿,楠一已经去了欢喜月戏班子。他接上了细烟,俩人去了新买的那所花园洋房。昨晚上,细烟准备好了两只大皮箱,把自己的衣服首饰都统统的带到了那所新房子里。她是那么庄重的走进了那所房子,小心翼翼的整理着衣服。楠一坐在摇椅上,眼瞅着细烟的那股子庄重的样子,忍俊不禁。
细烟正蹲在粉红色的落地衣柜跟前,手里正捏着湿漉漉的抹布,很仔细的擦拭着衣柜里面的尘埃。她听到楠一的笑,不由得扭过头,问道:“你笑什么?还不赶快过来帮忙!你瞧,这衣柜里到处都是灰尘!”
楠一照旧仰躺在摇椅上,笑道:“你何必亲自打扫呢!完全可以让老妈子来打扫!我们肯定是要请佣人的!”
细烟道:“我不!我偏偏要自己打扫!这是我的家,我是这里的女主人,我必须要亲自把这里收拾的整整齐齐、一丝不染!”顿了顿,道:“你知道吗?我盼着这一天有多久了吗?你难道不想成全我的这个念想?”说到这里,眼圈竟然变得湿润了。
楠一听到细烟的这句软绵绵的话,急忙从摇椅上站起身,走到细烟的身后,把双手搭在她的美人肩头,道:“好好好!你不要分心了!我就在这里静静的看着你拾掇!”
细烟扭过头,低声笑道:“这还差不多!”说完,便哼唱着喜欢的曲调,专心致志的为衣柜擦拭着尘埃。等到她擦干净了里面的灰尘之后,便准备起身取来衣物。可她因为蹲的时间太长了,猛然站起之后,竟然觉得头晕。楠一急忙扶住了她。他只顾着嘻嘻哈哈的笑着,脚底也没有站稳,竟然拖着细烟蹲坐在了衣柜里。这还不算,楠一灵机一动,竟然从里面掩上了衣柜的门。俩人坐在黑漆漆的衣柜里,简直笑的前仰后合了。等笑够了,细烟道:“真是的!我刚擦干净的衣柜!”
在黑暗里,楠一笑道:“我们开心就好!我倒是觉得,我们今晚就睡在衣柜里吧!是不是很别致呢?我有一肚子的鬼故事呢!”
细烟急忙啐了一口,道:“别胡说!什么鬼呀神的!我们今儿刚搬进新家,你简直也不知道忌讳,由着嘴皮子胡说八道!”
楠一立即笑道:“好好好!是我错了!可你答应我今晚睡在衣柜里?”
在黑暗里,细烟笑道:“别瞎胡闹了!今晚上,我要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让我们的家里到处都亮堂堂的!”
楠一一把推来了衣柜的门,俩人的眼前瞬间大亮了。这样一来,细烟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看得出来,此刻,她真的是开心极了。楠一也跟着热火朝天的调皮了起来,不住的诉说着对将来日子的各种曼妙的憧憬……好像他能做主自己和细烟的命运似的!
细烟却偏偏喜欢听楠一的调皮话。她甚至觉得楠一对未来日子的曼妙憧憬还不过瘾,她挖空心思的补充了起来。都说甜蜜的爱情能够让人变傻。此刻,楠一和细烟仿佛变成了懵懂的孩童,滔滔不绝的诉说着梦想。那一个个曼妙的梦想化作了五彩的泡泡,正袅袅的升腾着。俩人明晃晃的眸光里好像真能看到那些五彩斑斓的泡泡似的。俩人说的更起劲儿了。
文彬出门不久,雁翎便催促着蝶纤下楼了。蝶纤简单的吃完早饭,回房换上了像样的衣服,便准备回娘家。雁翎已经让翠喜准备好了礼物……无非是精致的点心,陈年的法国红酒等。她也学着许家太太,让翠喜把那些精致的糕点、陈酿的酒水都装到了提篮了,并且让她在篮把儿上系着红带。蝶纤一直打量着婆婆和翠喜的忙活,觉得婆婆实在有些太过讲究形式了。
在坐车去姚家的路上,蝶纤一直把眸光停在窗外的街景上。山茶花已经渐渐的凋零了,树枝上光秃秃的。蝶纤觉得,那嶙峋的枯枝映衬在瓦蓝的天幕上,简直像是一幅幅具有抽象意味的画作。雁翎也把目光停在车窗外面。可是,她却没有在意那些具有抽象意味的枯枝,而是眼瞅着街上过往的各色路人们。
汽车走了一会儿,路过大上海歌舞厅的时候,汽车的速度便缓了下来。因为大上海夜总会门口的行人太多了。雁翎看到大上海夜总会,不由得想起了多少年前的旧事。那时候,曹先生认识了这里的一个当红歌女,并且和她私定终身,把她养做外宅。等到这件事情被楠一高发之后,雁翎便带着花钱买通的江湖人士来到了这里,着实把那歌女当众羞辱了一场。
自从那件事情之后,雁翎已经许久都没有来这里了。可今天因为要去姚家,汽车不得不从这条街上路过。雁翎回想着往事,鼻孔里喷出了一股子冷气。蝶纤也正专注的打量着大上海夜总会。她小的时候,因为好奇,曾经和闺蜜们来这里看过歌舞表演。当然,那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这会儿,她听到婆婆的鼻子里喷出了一股子冷气,心里立即猜测起缘由。她曾听文彬说起过婆婆大闹大上海夜总会的故事,猜到婆婆肯定正沉浸在当年的旧事里,义愤填膺,所以才从鼻子里喷出一股子冷气。
雁翎回过神,索性对蝶纤开诚布公的道:“你肯定也听文彬说过!当年,你公公竟然认识了这里的一个浪荡舞女,并且把她私娶为姨太太!真是笑话!”
蝶纤嘲讽道:“女人要是能抓住男人的心,男人肯定不会想别的女人!”
雁翎道:“你的福气真好,嫁给了老实巴交的文彬。文彬继承的都是他爸爸身上的优点!不像楠一,继承了他爸爸身上的坏毛病,对女人三心二意,见一个爱一个的!”
蝶纤的心顿时揪了起来。她心里的苦又跟着回来了。曹家的人压根就不知道她和文彬的秘密,看到的都是表面的东西。正想着,小厮发动了汽车。蝶纤回过神,没有继续说什么。雁翎却照旧继续刚才的话题,道:“有些男人即便被女人抓住了心,他照样要在外面沾花惹草!你公公就是那种人!你要是和他相处过,你就不会向着他说话了!”
蝶纤实在懒得吭声。她的心里其实琢磨着,雁翎实在是个太强势的女人,所以逼着男人在外面私娶了姨太太。如今,雁翎照旧不检讨自己,反而把过错都推到了她男人的身上。蝶纤想到这里,也从鼻子里喷出了一股子冷气。偏偏雁翎的神经很敏感,听到蝶纤鼻子里喷出的声音,故意嗔怪道:“你瞧你,眼影涂的有些重,简直让人觉得你没睡醒觉一样!你趁着这会儿有功夫,还不赶快掏出镜子擦一擦!”
蝶纤听到婆婆的话,知道婆婆是没事找事。她不情不愿的从奶白色的小提包里摸出那面精致的小圆镜子,照了照眼圈。她象征性的用手指抹了抹那暗蓝色的眼影,让颜色变得浅淡了一些。雁翎侧头打量了蝶纤的眼圈几眼,算是满意了。可是,她又紧赶着说道:“平日里你都戴着那只翡翠玉镯,偏偏今天回娘家的日子不戴了!”
蝶纤道:“现在天亮了,戴镯子让手腕发凉!不是故意不戴的。”
雁翎没吭声,把自己手腕上套着的一只纹丝雕龙赤金镯子抹了下来,顺势套在了蝶纤的手腕上,道:“你就不能给我们曹家撑一撑面子!非要我亲自指导!”
蝶纤道:“我即便不穿金戴银,我们姚家也会上赶着请您吃上席的!婚都已经结了,有谁还在乎这些形式化的东西呢?”
雁翎道:“不行!必须按照我们老曹家的规矩办!”
蝶纤道:“我戴上就是了。”
雁翎道:“听说你那兄弟眼瞅着就要成亲了。今儿,我给他带去了一份厚礼,是一件很值钱的宝石耳环。那件宝石耳环是稀罕物,我自己都舍不得戴!不要让你妈觉得我们曹家瞧不起你们姚家!”
蝶纤懒得搭理婆婆的絮叨。本来嘛,她对娘家的母亲和兄弟都很讨厌,觉得母子俩人都是市侩,分明不把她当回事儿。当初,她待字闺中的时候,没少受母亲和兄弟的气。最过分的一次,有一年冬天,她兄弟突然间想吃柿子饼,姚太太竟然逼着蝶纤冒着寒霜去街上买柿子饼。那时候,蝶纤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因为营养不良身子骨单薄的要命。她披着母亲穿旧的一件薄棉袄,冒着凌冽的寒霜去了街上,转了好几家杂货店,总算是买到了柿子饼。回到家里,她想吃一只,却被母亲一巴掌打在了手上。蝶纤爸看不下去了,说了蝶纤兄弟几句,偏偏又惹得姚太太上了火,闹了好几天。等到蝶纤爸得肠痨过世之后,蝶纤在家里的地位愈发的不如从前了。直到她进了大学学堂,才终于脱离了母亲和兄弟的烦扰,过了四年心静的日子。
这件事情一直存在她的心里。这会儿,她想起了这件往事,心里觉得很憋屈。本来,她打算说两句,让婆婆不要出手那么大方。可她料想着,一项爱面子的婆婆肯定不会听她的劝。再说了,她即便和娘家的母亲兄弟有仇,可也不能让婆婆家的人看了自己的笑话。所以,她只能忍住不说了。
等汽车到了姚家的时候,姚太太刚好站在门口指挥着婆子丫头扫着落叶。直到蝶纤出嫁的前几年,姚家才请得起佣人。这会儿,姚太太看到女儿和亲家回来了,急忙笑脸相迎。蝶纤和雁翎下了汽车,上前问候了姚太太。姚太太一边笑盈盈的和亲家说着话,一边用余光打量着小厮手里拎着的提篮。
等到她邀着亲家和女儿进了会客室之后,她便热情洋溢的要丫头端来了咖啡糕点,时令水果和蜜饯。雁翎看了一会儿姚家客厅的布置,觉得这里改善了好多。蝶纤自然也瞅见了这会客室里布置的改变,猜到肯定是母亲的主意。姚太太肯定担心儿子相中的媳妇嫌弃家里布置的死板和陈旧,所以才肯花大价钱改善这间会客室的布置。雁翎眼明心亮,想法和蝶纤的想法一模一样。
这会儿,丫头端来了糕点咖啡糖果蜜饯,简直摆满了一桌子。雁翎掏出了一只红丝绒首饰盒子,端放在了姚太太的手里,笑道:“我听蝶纤说起,她兄弟眼瞅着就要娶亲了。我们曹家送上一份薄礼,亲家不要嫌弃!”
姚太太嘴里笑盈盈的说着客气话,可手指已经掰开了那只红丝绒首饰盒子。她眼瞅着里面躺着的一对珠光宝气、玲珑剔透的宝石耳环,欢喜的眉飞色舞,道:“真的是稀罕宝贝!我今儿总算有缘见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