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由冷笑,到底是那崽子看上的人,虽出身上不得台面,但观其行事便知也是个心思深沉,深藏不漏的。
他收回目光,道:“往后,这管家之权便交由柳氏全权负责。”说罢抬手,一直候在他身后的管家忙递上去一个黄花梨的木匣子,临安侯对柳氏道:“这些都是府里库房的钥匙和各处的章子,你好好收着,望你之后能公正处事,用心操持侯府诸事。”
张幺幺恭谨跪下,伸出双手:“儿媳领命。”
临安侯将匣子交给一旁的侍女,侍女正要放到张幺幺手上,却突然有人道:“侯爷,此事只怕不妥,还望您三思而行!”
第50章 掌家
竟是三夫人。
三夫人的父亲是太常寺卿,掌宗庙礼仪,虽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职务,但皇室对祭祀宗庙十分看重,因而这个职务倒也有几分地位,也使得三夫人在侯府有些话语权,但她一向安静,突然站出来反对临安侯,倒让人倍感诧异。
临安侯问她:“三弟妹这是什么意思?”
三夫人脸色微红,站起身行了一礼道:“侯爷,虽说少奶奶是世子夫人,且往后也是这侯府的女主人,但她的出身毕竟摆在那里,不像我等京中闺秀,自小就被长辈们用心教导如何相夫教子,治理内院,当然,”她温柔微笑:“少奶奶却是聪慧,但有些事却不单单聪慧即可,比如这府内的奴仆管事们如何管制权衡?各府之间如何联络来往?送的礼是厚是薄?且京中关系繁杂,若不是通晓彼此关系的,一日两日又如何能理得清走得顺而不得罪人?”
众女眷不由自主的点头,下意识挺直了腰背,隐隐自得,拿眼去瞧张幺幺。
临安侯未说话,也看向她。
张幺幺轻笑一声:“三婶说得极有道理,不过您放心,府里之前一直是母亲掌管,她出身曹府,手段能力自然是极好的,想必这点各位有目共睹,我也是又佩服又敬重。如今我初初理事,有哪里能做得比母亲更好呢?因而,我并不打算多做什么的,就按母亲的安排,一切照旧。”
三夫人脸上的浅笑便虚浮起来,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又道:“大嫂自是不会错的,你遵循旧历倒也没什么,但人吃五谷杂粮,总不可能没有些意外的时候,到时候考验的可是咱们女人的应变能力,这一般人没什么见识的,如何能尽快处置好?”
“三婶说的是,意外自然随时可能发生,若真有我不能及时应对之事,我定会去请教二婶、三婶,还有各位嫂嫂弟妹们,不管如何,大家都是一心为了侯府好,想必各位到时也定会不吝赐教?”
说罢含笑的目光往众女眷看去,她扯出‘一切都是为了侯府’的大旗,不管是谁,接触到她的眼神时都下意识避开,毕竟不想答应,但也不敢当着临安侯的面说出来。
三夫人脸上的那点笑彻底没了,瞧着有些冷淡。
郁林肃见她媳妇儿大杀四方,一直笑容满面,临安侯则面无表情,叫人看不清他的想法。
张幺幺见无人说话,笑了笑,道:“最后,我还有一句话告诉各位。”
“所有人都知道我出身不高,但如今我照样是临安侯府的世子正妻,且身负二品诰命,现如今,这满府里除了母亲,又有哪位女眷能高居我之上?”
她这话着实不客气,众女眷终于变了脸色,她们从来就看不起她,也从未把她放在心上,因而也就忘了,若论地位,在座的哪一位也没资格置喙她。
张幺幺起身:“英雄莫问出处,人的眼睛之所以长在脸上而不是后脑勺,就是告诉我们要往前看,若只一味盯着出身,盯着祖辈打下的基业,那倒也没必要再去费尽心机教育子孙了,毕竟,按照大家的意思,只要有了个出身,便一切都有了不是吗?”
“因此,往后若谁还要再拿出身说事,那便请她比我身份高时再来说话。”说罢将丫鬟手中的匣子拿过来,朝临安侯行了个礼,坐回了座位。
她这番话不卑不亢,却仿佛一层带着重重压力的大网朝众人压下来,叫人不由自主的低下头,一时鸦雀无声。
三夫人无人帮衬,只好面红耳赤的坐下。
眼见厅内气氛凝滞,郁林肃哈哈大笑道:“谁也不是一出生就能吃白米饭的,我媳妇儿能不能当好这个家,各位婶婶嫂嫂们,且拭目以待吧。”竟是无比信任张幺幺。
临安侯打量张幺幺的目光越发幽深难明。
回去的路上郁林肃一直牵着张幺幺的手笑,期初张幺幺瞪他,示意他别太过分,毕竟是在外面,但这人自来混账,和自家媳妇儿在府里牵牵手这种事又算得了什么,反而张开手指,十指紧扣,笑嘻嘻地瞧她脸色,似乎总在试探她的底线。
见他实在赖皮,她自己也不是个婆婆妈妈的,如今两人又说开了,便也懒得与他歪缠,也就任由他去了,郁林肃便笑得愈发得意,凑近她耳边道:“媳妇儿,你可知你方才十分霸气?为夫喜欢极了,且与有荣焉!”
张幺幺道:“不是你说的么,自己家里自然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嘿嘿嘿,对对对,就该如此,就该如此。”他翻来覆去只有这两句,实在憨傻,张幺幺忍不住看他一眼,见他咧着嘴笑,俊逸的面孔都显出三分傻气,但眼里却透着欢快的光,不由也弯唇笑了笑,顿了顿,在衣袖的掩饰下,握住了他的小拇指。
郁林肃忙包住了她的手,眼中熠熠生辉,悄声道:“媳妇儿,今晚咱两可以亲香亲香不?”
张幺幺:……
对这人果然不能心软,否则绝对能将得寸进尺发挥到极致。
正要收回自己的手,后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转头看去,见是个陌生的丫头正赶上来满脸焦急的和流茴说什么,片刻流茴来禀道:“世子,少奶奶,二奶奶的丫头来报,说大奶奶想把大姑娘接回硕风院去自己照顾,但夫人不放人,大奶奶便抢了大姑娘,这会儿已经闹起来了。”
张幺幺瞧了那报信的小丫头一眼:“为何是二嫂的丫头来报信?”
“那小丫头说,是二奶奶去探望夫人的时候碰巧遇上的,说如今既是您管家,那这事儿自当是要报给您知道的。”
张幺幺笑,这邹氏还真是百折不屈。对郁林肃道:“你先回去歇着,我去看看。”
“嗯。”郁林肃点头,嘱咐冷氏流茴道:“你们奶奶身体尚未痊愈,切记若有冲撞一定要护好了。”
“是。”众人忙应下,便簇拥着张幺幺又折返回去。
到了清风阁一看,曹氏苍白着脸被人扶着站在廊下,正焦急又愤怒的看着院子里紧紧抱着真茵又被曹氏的人围住的荀氏。
荀氏衣衫凌乱,发髻微散,执拗又隐隐有些疯狂的想要冲出去,真茵被她按在怀里露出半张脸,小脸儿发白,眼圈儿泛红,被吓得不轻,却在看见她时下意识地将头埋进了荀氏怀里。
张幺幺打量两眼,先向曹氏行礼,问道:“母亲,这是怎么了?”
曹氏如今对她再难掩饰厌恶之情,冷冷撇了一眼:“你来做什么?”
张幺幺道:“是二嫂叫人去喊儿媳来的,说您这里有些吵闹,又说儿媳如今管家,自该来看一看。”邹氏处处替她挖坑,她又如何能让她独善其身。
曹氏冷哼一声:“倒真是难为你们如此热心肠了。”
张幺幺笑了笑:“母亲息怒,俗话说旁观者清,您倒不如说一说到底发生了何事,儿媳也好出出主意,免得一直这样耗着,若不小心传出婆媳不和的闲话来,倒不甚好听。”
曹氏冷沉沉地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荀氏却突然道:“三弟妹,求你帮帮我,我要把茵儿带回去,她不能在这里,这里死了人的,会吓坏茵儿的!”
众人脸色一变,曹氏怒斥道:“放肆!什么死了人的,你若要发疯自己回去疯去,作甚要带坏茵儿,她本就受了惊吓,若往后又有你这么个母亲日日看着,你还叫不叫她活了!”
“茵儿是儿媳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媳怎会害她!你此时能当着茵儿的面说出如此诛心之言,您叫儿媳如何放心把她交给您!”
说罢不顾脸色难看的曹氏,将目光放到张幺幺身上,满脸是泪的祈求道:“三弟妹,自你大哥去后,母亲便把茵儿接到了清风阁,我们母女已经分开两年多了,我日日夜夜都在想她,想得我心都痛了,若今日再不能把她带回去,我便也不活了!”说着双膝一弯竟要朝她跪下:“三弟妹,你如今是当家人了,求求你为大嫂做一回主吧,大嫂一辈子都感激你,求求你了!”
张幺幺一惊,忙喊道:“大嫂不可!”流茴眼疾手快的冲上去和荀氏的下人一起扶住了她,她到底没跪成,但如此一来,张幺幺却不得不管了。
她看了眼躲在荀氏怀里的真茵,见她双手死死揪着荀氏的衣襟,想了想和曹氏道:“母亲,大嫂毕竟是真茵的娘,不如叫她照顾些时日吧。”
曹氏冷哼:“你知道什么,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又如何照顾茵儿。”死不松口。
张幺幺笑了笑:“大嫂能不能照顾好茵儿,想必茵儿是最知道的,既如此,倒不如让茵儿自己选,看她愿意跟谁一起?”
曹氏脸色异常难看,只因张幺幺未来之前,与其说是荀氏抢走了茵儿,倒不如说是她自己跑到了荀氏的怀里,这会儿叫茵儿选?她在张幺幺面前可丢不起这个人。
于是冷冷一甩衣袖:“何必为难小孩子,既然你们执意觉着茵儿在我这里不好,那便接走吧,只一个,若往后出了什么事,千万别来和我哭诉!”说罢咳嗽了两声,下人见状忙将她扶了进去。
荀氏见此几乎对张幺幺感恩戴德:“三弟妹,我此生都不会忘了你的大恩大德!”
张幺幺无奈,见她精神着实有些紧张,五官似是都在颤抖,忙安抚几句,叫她院里的人护送走了。自始至终,茵儿都未抬头看她一眼,张幺幺却也不觉有什么难受。
回到韶华苑,却不见郁林肃,守着院子的思葭和她说道:“是方才前院来禀,说是曹家二姑爷送了位姑娘来,专替曲妈妈照顾夫人的。”
张幺幺缓了一缓才反应过来,曹家二姑爷,正是房垚。
作者有话要说:又是一日想说些什么但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题外话,哈哈哈~
第51章 再见
客厅里只坐着郁林肃和房垚二人。
郁林肃神色平静,房垚却也淡然,两人相对无言,终是郁林肃先冷笑一声,道:“房侍郎胆子了得,竟还敢上我侯府来?”
房垚诚恳道:“之前伤了世子绝非我意,此次前来除了送人,也是想向您致歉。”
郁林肃却未答这个话,只道:“我确是未想到房侍郎看着温文尔雅,手无缚鸡之力,竟也是用剑的高手。”
房垚苦笑:“正是因为在下少时身子孱弱这才学了一招半式以作防身之用。”
“防身?难道不是为了杀人?”
房垚笑了笑:“世子说笑了,在下从不主动伤人。”
“哦,是吗?既如此,那为何内子定要置你于死地?”
房垚沉默片刻:“幺妹她……都和你说了?”
“说什么?房侍郎说的是什么?”
“世子不用装傻,”房垚笑叹一声:“其实说起来,你我倒也没什么不同,若叫她知道你母亲出身裴家……”
“那就不用你操心了。”郁林肃眉眼冷淡下来:“我只告诉你,她如今是我的妻,她的仇人便是我的仇人,房侍郎,往后你可要小心着些了。”
说罢便端茶送客。
房垚起身行了一礼,欲离开时,突然又停下来:“世子,不论怎么说,我如今都是朝廷三品大员,是曹相的左膀右臂,因而不论是您还是她,都没法轻易杀了我,除非有朝一日世子您能将整个锦衣卫收入囊中。”说罢略颔首,便转身离开了。
郁林肃给气笑了,这人当真猖狂到了极点,不仅不怕,且还狂妄的指出如何才能杀了他?他虽刚上任,且卫所里也不是没有对手,但他年轻,敢拼敢干,迟早有独占鳌头的时候……
郁林肃凝眉,突然就觉得有些怪异,与其说房垚是狂妄,倒不如说是刺激他去争夺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他有什么目的?
房垚刚出院子,正要往东离去,却下意识站住脚朝西边看去,那里,一身浅绿对襟长衫的张幺幺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房垚在看见她如今的模样的刹那,眸中惊色一闪而过,脚下下意识往前踏了半步,却最终还是站住了,然他的淡然温雅却似是有些控制不住,眼眶微微泛红,只好极力握紧了身旁的拳头。
朗日晴空,晒得人由内到外的炙热,可两人之间却仿佛隔了一方寒冰天堑,不到三丈的距离,平平整整的青石砖铺就的路面,却一步也无法踏出。
片刻,他终是抱拳躬身行了一礼,转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背影挺拔,气度娴雅,雪青色长衫随着他的脚步缓缓摆动,划出一道又一道优雅却冷漠的幅度。
张幺幺收回目光,低头去看自己的手,却见指甲早已扣烂了掌心,有鲜血一缕一缕流出来,可她丝毫不觉疼痛,只因她早经历了锥心彻骨之痛,这点微末之痛又算什么。
她咬紧了牙关,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眼看就要站不住时,突然被人一把抱住,接着便是郁林肃焦急的声音:“幺幺别怕,我在呢,我在呢,别怕……”
她把头埋进他怀里,终于忍不住泄出稚鸟一般的细碎呜咽声。
郁林肃心疼坏了,一遍遍抚摸着她的背,连声道:“对不起幺幺,我知道你想做什么,我也知道你是答应了我才忍耐着,对不起……”
眼见仇人近在眼前,却不能手刃之,他只要想想就知道是多么的痛苦,一时十分自责,也忍不住怀疑自己叫她先行忍耐是不是错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张幺幺才缓缓镇定下来,整了整发丝,郁林肃一把拉住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那几个细细的血色牙印子,这才拿过她的帕子包扎起来,轻声道:“幺幺,若你实在忍得难受,他这会儿也没走远,我们现在去杀了他还来得及。”
她看着他:“你不是说,他或许不是凶手吗?”
“是呀,我倒现在也依然如此认为,可是比起这些,我更不愿意看到你忍耐的这样痛苦。”
“若有朝一日发现他真的不是凶手呢?”
“但他也绝对不是完全无辜的,至少他带去的那几个人的确是凶手不是吗?”
他平日里嘻笑混账,看似活泼开朗,然也有极为冷漠的时候,就比如此时。
张幺幺看他拉着帕子的两头在她手心里笨拙的打结,道:“我忍耐,是因为我答应了要与你做夫妻,做夫妻便是要一生一世不相离的,你也说了要陪我一起寻找当年的真相,所以你应该劝阻我才是,而不是为了这点小伤就任我胡作非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