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手,只在他妻子的画像上轻轻略过,好似不忍损坏她的美貌:“是说你们的气质相似。”
柏妮心中一动,她掩饰般地用手指绕了绕自己的卷发,思考着如何从这位南迪先生嘴里套话。
不一会儿,她抬起头,真切地望着那副惟妙惟肖的肖像画说道:“说来很不好意思,我其实是嘉莉女士的影迷。她真是荧幕中的不老女神,以叁百岁的高龄退休,然后幸运地嫁给了您。”
头发灰白的老南迪先生看了一眼柏妮,他垂下眼睑说道:“是吗?但我依然觉得,幸运的是自己。”
他摇头叹息了一声:“她实在很有魅力,那种颠倒众生,让周围的所有事物都黯然失色,让一切不切实际的奇怪感情都变得特殊的魅力有一件事,说来很让人害羞,我即使在她已经过世十余年的现在,仍然担心她的骨灰某一天被人夺走。”
兔耳绅士微笑着,微微绷紧的唇使他的面容透出一股奇异的悲伤:“嘉莉就是这样的美人,大约是从小被当做间谍培养的缘故,我从不知道她哪句真话,哪句假话,她到底是认真与我恋爱?还是只是利用我呢?”
她讶异地瞪大了双眸,略带急切的话语便从她嘴边蹦了出来:“她是个间谍?她做演员不怕被人发现吗?”
老南迪先生沉吟了一下,他用余光不自觉打量着面前的少女,以一个父亲相看儿媳的角度。
既然是儿子的同学,那么家世也差不到哪里去,最差的估量是贫困生,但至少自身也积极向上,与费恩结婚之后,专心照看南迪家的产业也好
老绅士的思绪在头脑中转了一圈,最后默然地说道:“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许多年之后,老南迪先生站在这幅画面前,都会想起父亲带着自己去参加名流宴会的那个缥缈而宁静的夜晚。
在那时,南迪家的能源矿生意还没如今一半的鼎盛,他们扣扣搜搜地拿手头仅剩的钱租了套大庄园,为了能结交上这附近潜在的客户,发展些人脉。
年幼的他站在一群小大人的圈子外,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来插入他们的话题,只好傻乎乎地站在原地。
正在尴尬的时候,嘉莉·斯图尔顿握着一柄长长的黑橡木烟斗,从富丽堂皇的旋转楼梯上缓步走下。
她当时已经完成了对尼古拉帝国的布局,回到联邦做了一位荧幕影星,也同样在暗中为联邦调查局服务。
她倾身,拖着长长的裙摆走下来,那美丽仿佛战胜了一切,所有人都专注地、垂涎欲滴地盯着她,在她身边打转,试图殷勤献媚,好获得美人一瞥。
南迪先生垂着耳朵站在那里,看见她慵懒地吸了口烟气,往前走着,手中的白帕子便悄然掉落在地上。
嘉莉·斯图尔顿的身后刚好站着一位戴着金边眼镜的豺狼先生,这位眼镜先生,望了她一眼,露出一个对于两人都涵义深远的笑容。
眼镜先生刚想弯下腰,接住这美人递来的暗示性的一抹香波。
幼年版的南迪先生便抢在那位豺狼先生之前,像个小绅士一样,或者像只憨巴狗,跑过去捡起她遗落在地的手帕。
他自己傻乎乎地、呆头呆脑的,并没有发现当时嘉莉夫人笑容里露出的不虞。
大约是五年后,他上高中,在学校又见到了她,她受院长邀请来教授外国文学鉴赏。
严苛执行住宿制的新泽高中,见到一位新老师是很稀奇的事情——更何况她授课风格活泼,且依然风华绝代,容颜不老。
每次上课时,她总喜欢用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指,在光幕上画出她想象中的文学着作中主人公的形貌。
她天马行空般画下自己脑海中的想象,又征询他们的意见,比如男主人公的头发应该是黑色还是蓝色,女主人公的裙子应该是绉丝还是绸缎?
嘉莉夫人玫瑰花瓣般柔软的唇瓣轻轻地淌出甘霖般甜美的话语,柔缓的声音不像在念诗,像在歌唱:
“我们年轻时,把那些罪恶与贪婪当成理所应当,欣喜若狂地追寻曲折隐晦的道路,却在年迈时,悔恨不已,自以为用廉价的泪水,便能洗清过去的乌黑。”
他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她身上,他总是在上课前第一个到,然后守在前排的座位上,望着她在阳光照耀下如同碎金子般的发丝。
他积极地回答她提出的问题,并总是目光游移着,回忆她话音中的每一个字词与停顿。
她是否记得自己的姓名呢?纵使他在这门课上已经努力许多,他依然担心自己在她心中的印象只是一个浅淡的薄影。
当嘉莉夫人又一次提出对某个外国名着人物的疑问,他正好望着她裙子下纤细笔直的小腿发怔,她返过头来,凝视教室一圈,然后点到了他。
不出意外地,他搞砸了一切,他结结巴巴地站起来,连问题是什么都没听清。但当他垂头丧气,觉得自己一定要被她讨厌的时候——
她却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晴朗明亮、温暖的像是阳光般的笑容。
他霎时红了脸,像是电线杆上容易被人惊扰的鸟雀般,一听见响动便扑腾着翅膀跳远,他的心脏也七上八下地跳着,克制不住地向她飘近。
时间如流水般飞逝,他进入社会,学会许多成年人肮脏玷污的手腕。但他从没有一刻,会停止想念她,所以出于某种想要了解她的渴望,他调查了她的生平。
嘉莉·斯图尔顿是个间谍,倚靠自己的美貌迷惑一些权贵的女间谍,一般人对于这种间谍也有个隐晦的统称——称她们是“燕子”。
她堪称女间谍的巅峰,做成了许多常人不敢想的事,包括但不完全的成绩如下:
颠覆尼古拉政权,将才华横溢而被人民信重的大皇子拉下皇座;拿到了许多资本家偷税漏税的证据,插手税务局,为自己狂揽了千万税金。
但美人终有一日会老去,她也会在这数不尽的浮华中疲惫,也会考虑在自己疲乏无力的老年,嫁给一个能照顾自己的人。
南迪先生等啊等,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他对着她求了无数次婚,终于在这一年,和嘉莉夫人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夏季的蝉鸣也嘈杂得可爱,婚礼上乐队的乐章是如此清新的韵律,而她美目中的流盼,像是无数可爱事物的迭加,是太阳,月光,闪耀的瑰宝。
他们有了第一个孩子——费恩·南迪,虽然他生下来便病弱,孱弱瘦小的身体像只可怜巴巴、养不活的幼猫。
他们倾注了许多爱意在这个孩子身上,但完美的爱情,终究有一天要破裂。
他知道了,她生下并遗落了一个孩子在尼古拉帝国,他不敢置信,因为对于后代,南迪家族的训导是很重视的,他提出要去寻找她生下的那个女孩,嘉莉夫人拒绝了,说她只是不想再找回那份令她不愿回忆的记忆。
他们爆发了争吵。
一年后,她因为产后并发症状去世了。
南迪先生悔不当初,但此时一切都晚了。他只得骗自己的儿子,他的母亲是因为难产去世,并不是因为生下了费恩。
灰白头发的老南迪先生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不乏悲哀地说道:“这就是个陈旧的故事,不值得留恋了。”
他返头看向柏妮,面容仿佛又苍老了许多:“费恩应该还在房间里,我和你说的事情,不要告诉他,我很少看见他如此重视一个人了,希望你们的结局不要像我们老一辈一样。”
柏妮望着他缓步倾斜着走远的背影,不由得陷入了思绪当中。
她听完这个故事,就有些怀疑,不,现在是非常怀疑这位女士——嘉莉·斯图尔顿,就是她传说中的,素未谋面的母亲。
首先之前那位银狼将军就说过,大皇子殿下遇人不淑,与一个身份低微的女人相爱;其次是嘉莉·斯图尔顿的岁数,刚好和大皇子是同一年代的人,还刚好做成了颠覆皇位继承权的事情,又刚好生了个女孩,这也太巧合了
柏妮并不怨恨嘉莉夫人,但对她的情绪还是很复杂。这个美丽的女人大约就是有这样的魅力,让人舍不得怪罪她,虽然她间接害死了自己的女儿。
她捂了捂额头,那么怎么做个亲子鉴定呢?难道要她跑去找费恩拿血样?
她正万分苦恼,便看见费恩从身后昏暗隐蔽的转角处探出了个头,冲自己眨了眨眼。
柏妮捂住嘴巴,琥珀色眼眸中流露出惊讶、震沮的神色,她低声问道:“费恩,你一直在这里听墙角?”
他耸了耸肩:“这有什么好听的?我早就知道了,刚刚只不过在等你。”
当她再度见到这个可能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弟弟的时候,便不知如何和他相处了。
柏妮只好垂下头,手指不自觉地绕着袖口,用那种柔和平缓、不带攻击性的声音慢慢说道:“你知道你有个姐姐吗?”
费恩偏头看了她一眼,长耳朵支起来一点点,像是只侧边鼓起的毛茸茸帽子的边缘。
他目光中透出茫然:“我没想过这个,大概在我心里,那个距离千里、不知名的姐姐也不会和我相遇吧。”
她的睫毛颤了颤,像只蝴蝶蝶翼,在她雪白面颊留下纤长的阴影,面庞掩映在昏黄灯光中,像是阴霾与纯澈交错的隽永画卷。
柏妮依然忍不住将埋藏心中的问题问出了口:“如果说,我就是你真正的姊妹,你要怎么办?”
他不假思索地说道:“即使是这样,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她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目光中惊疑不定的神色几乎透了出来,柏妮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低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可那是不对的呀!血缘关系终究是跨越不去的鸿沟,你不可以”
他的红宝石眼睛在黯淡的棕黄光线在折射出固执、谵妄的光,他的脸庞像是褪色明显的瓷砖,上面斑驳的痕迹像他此时不稳定的情绪。
费恩微微笑了一下:“可我就是这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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