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随笑:“好,我记住了。”
他对祝燕隐向来是有求必应,但就是太不假思索了,总显得很没有可信度,像是随便敷衍一下“好啊好啊我会活着哦”,转头就拉着赤天一起滚进火海。没办法,读书人的脑子就是这么擅长胡思乱想,所以这段日子祝燕隐比万渚云还要忙,经常钻进舅舅的房间里,也不知在商议什么大事。
厉随其实是个很没有好奇心的人,但架不住祝燕隐跑得连影子都不见,便问了一回:“你最近在干什么?”
祝二公子随口回答,在商量要怎么接你回江南。
厉随不解:“接?”
祝燕隐解释:“我们家规矩多。”
厉随:“……”
他本来也是个很没有压力的人。
不过现在突然就有了。
……
潘仕候在焚火殿似乎混得不错。
因为仅仅过了十余天,他便往万仞宫传回一条极有用的消息,说银笔书生与黄莺会在五天后前往野风口,在那里布一处新的迷阵。
“野风口在焚火殿东南角,是一处深险峡谷,被雪山环抱。”万渚云道,“想要攻入焚火殿,这里算一条近道。”
厉随点头:“我去。”
祝燕隐不放心,回房后研究了半天野风口的地形图,甚至还想去纠缠一下舅舅,从他手中将军队借过来。
厉随:“不必。”
祝燕隐提议:“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你可以稍微把话说长一点。”
厉随将人拉到自己怀里:“不听。”
大魔头就是这么冷酷。
五天后的天气更糟糕,满天都是黑滚滚的云。
厉随带着万仞宫弟子,一共二十余人,悄无声息地隐匿在了雪山深谷中。
临近正午,对面的半山腰上果然出现了一行人,因为距离相隔甚远,所以辨不太清楚是谁。
影卫握紧刀柄,屏气凝神地看着对方走过一道山弯,却没有继续下到野风口,而是停在了一处凹进去的巨石上,像是在商议什么。
一粒小小的雪砂“扑”一声落在面前。
影卫的视线跟着晃了晃。
紧接着,又有一块更大的冰自高处砸落,同时传来的,还有沉闷的隆隆声,先是远得像是来自天边,却又很快就炸开在耳畔。
巨大的冰坨从高处轰然滚落!
脚下的大地似乎都在震颤着,被砸得漫天扬起的雪花将视线也染成白色,自高空传来响声如万吨炸药被同时引燃……不,那本来就是炸药,沉寂了许多年的雪石被巨大的冲击力从中破开,又裹着万钧的力道从高处滚下,沿途带落更多冰雪沙石,几乎要掩埋整条山谷。
“撤!”
影卫齐刷刷向后掠去,迎着劈头盖脸砸来的冰雪,从袖中甩出带着倒钩的钢索,牢牢钉住身后一块巨石,依次凌空荡起,猿猴般灵巧地攀在半空,躲过了这场惊险浩劫。
厉随单手拔剑出鞘,独自踩着飞雪冲向对面山坡,风掀起他巨大的披风,湘君剑的锋刃在黯淡天光下闪耀,眼看就要逼近对方,却又戛然收招落地,目光森然。
潘仕候五花大绑,被人用剑挟持着,面色惨白:“贤……厉宫主。”
银笔书生看着厉随,在掌心拍着玉扇:“厉宫主果然高手,这都能逃出来。”
厉随看了眼潘仕候。
银笔书生讥笑:“厉宫主不会觉得派这么一个话都说不囫囵的老头过来,就能骗过教主吧?”
潘仕候还在挣扎着怒骂:“狗贼,你还我儿的命来!”
厉随道:“就算明知是计,我也一样能杀你。”
“厉宫主的功夫自然高,不过想杀我,也没那么容易。”银笔书生指着下方,“为了能好好招待万仞宫,教主可费了不少工夫,这山里机关重重,全是有来无回的断头路。”
“除了机关。”厉随往四周瞥了一眼,“人怕也不少。”
银笔书生抚掌:“厉宫主果然厉害。”
山顶上、半山腰、巨石后,无数箭刃寒光森森,突然破风而来!
焚火殿的人早有准备,身上都穿着银丝软甲,扣上面具之后,更是连头脸都遮了个严实。银笔书生亲自扯着潘仕候向后方逃去,箭雨的位置以及撤离的路线,他事先都经过精心计算,绝不会有半分错漏,但再精心的计算,也敌不过天下第一的高手。厉随连躲避都懒得躲,直接一剑扫落面前铁雨,脚下看不出明显移动,人却已经追到银笔书生面前。潘仕候也趁这个机会,一肩撞开银笔书生,踉跄逃向厉随的方向。
厉随伸手拉住他。
银笔书生自知绝非厉随的对手,自然不会恋战,抬手打了声呼哨,立即又有新一轮的箭雨铺天盖地射来,他自己则是重重撞向一处隐藏机关,顷刻消失。
潘仕候惊魂未定:“贤……贤侄。”
厉随拖着他向峡谷外踏去。
没人知道赤天在山上布置了多少暗器与弓弩,呼啸不绝银色的雨比方才那阵雪崩还要更加来势汹汹,万仞宫弟子想要去厉随身边,却被箭雨逼得无法靠近,只能大声吼道:“宫主,西边!”
厉随将潘仕候甩到背后,飞身冲向西侧山路。
潘仕候也举着一把刀,替他打落从后背射来的利箭。两人的配合看起来勉强算是默契,眼见快要离开最危险的区域,潘仕候的手腕却像被沙石打中,长刀骤然一晃,转而裹着一股凌厉的风,劈向厉随的方向。
两人的距离极近,这一招原本是不该有任何错手的可能性的。
但厉随却轻巧地一侧身,让他扑了个空。潘仕候心中一惊,本能地想要收招站稳,身体却已经不受控地飞至半空,他双手紧紧抓着突然咬向腰间的铁鞭,近乎恐惧地看着越来越近的雪地,歇斯底里地大喊:“不!”
厉随握着鞭柄,骤然发力,将他重重砸在雪地上。
猛兽利齿般的钢牙从地底弹射飞起,咬得落入其中的人血肉淋漓。厉随没有理会身后的惨叫,而是继续拖着他一路冲过狭长山谷,潘仕候就像一坨巨大的试路石,将沿途所有的机关都带了起来,等一切都平静下来时,他已经满身是血,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宫主!”万仞宫的弟子也围了过来。
厉随将长鞭递给影卫,自己解开已经被磨损的皮质手套,眼睛并未看雪中的血人:“我原本是可以给你一个痛快的。”
潘仕候嘴中溢出鲜血,一双眼睛也被糊住了。
“但我就想试试,那片雪里究竟藏着什么,让你这么想将我推进去。”
潘仕候透过眼前鲜红的雾看他:“你、你早有防备。”
厉随道:“因为我从来就没信过你。”
潘仕候不甘心:“为何?”
“刘喜阳并没有死,他把所有的事情都招了。”厉随说,“还有,我已经知道了数年前厉府为什么会一夜倾塌。”
潘仕候的瞳孔骤然缩紧。
厉随用湘君剑挑起他的下巴,目光寒凉:“所以我突然就不想给你痛快了。”
第83章
祝燕隐派去西北的人, 带回了金城矿难的真相。
当时厉府将朝廷盐铁矿的生意做得如日中天,引来无数人羡慕,也引来无数人眼红, 城外一处处的矿场, 就是一座座的金山, 谁不想从中捞一笔?而将这份“眼红”转为实际行动的,就是时任知府的庞大海, 那场矿难并非天灾,是他一手策划的人祸。在厉府一夜坍塌后,庞大海顺理成章将矿场收归官府, 借机中饱私囊, 过了几年纸醉金迷的日子, 后因贪腐被判入狱, 没几年就病死了。
厉随道:“你早就知道了庞大海在暗中招募工匠,明显是要对矿场下手,却没有将此事告诉我爹, 反倒在矿难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带着证据去官府里讹了一大笔银子。”
潘仕候嘴里还在不断涌着鲜血:“我……我就不该收养你。”
“你不想收养我,却不得不收养我。”
潘仕候狼狈地倒在雪地中, 几乎能感受到生命正在一点点流逝,他当然知道自己当初为何要收养厉随, 一是因为厉府的大宅, 二是因为中原江湖最讲一个“义”字,若自己能替惨死的义兄好好抚养儿子,各门派自会高看天蛛堂一眼,这可比杜雅凤那种靠着施舍粥饭博出来的善人名号省事得多,也有用得多。
祝燕隐将他这点小心思琢磨得透彻, 不说别的,单说当初厉随风寒发热,都奄奄一息了,还要被他抱着满城跑,隆冬冒雪找医馆——怎么着,是金城的大夫都不肯上门看诊?可不就是要演给其余人看。
若不是天门子在收到厉夫人的书信之后,及时找到天蛛堂,真不知潘仕候还能养这个处处将他亲儿子压一头,又孤僻寡言,极不招人喜欢的“贤侄”多久。
潘仕候看着厉随,眼底忽而又变得有了生机,甚至还嘶哑地笑了起来:“但你也活不过、活不过今日,你以为这山谷中,就只有这么一点机关,只有这么几十个人?你太自负了,太自负了。”
沙沙的声音传来,万仞宫影卫警觉地抬起头。
只见方才那些已经隐入机关的焚火殿弟子,又鬼魅般地重新出现在了山道上,而且数量翻了数倍不止。他们伪装得极好,浑身雪白,几乎要与这满世界的大雪融为一体,只有仔细盯着,才能觉察出有人影正在以极快的速度移动。
一百个,五百个,或者更多。
有人追求正义与光明,也就有人喜欢杀戮与阴影,总会有那么一些脑子不好用的人,不过赤天能在短短数年间将他们搜罗到一起,而且看起来教得还不错,其实也算有些本事。
潘仕候咬牙道:“这山谷里到处都是陷阱,到处都是迷阵。”
厉随将视线下移,看着那颗血糊糊的、倒人胃口的脑袋:“看来你是真的恨我。”
“我自然恨你,锦华,要不是有你,我也不会那么逼锦华,最后竟将他逼上了绝路!”提到儿子,潘仕候的声音陡然拔高,拼死拖着零散的身体又往前爬了两步,“他将自己泡在毒水中,天天忍受锥心剧痛,而你,你呢,你什么都不用做,凭什么!”
影卫小声提醒:“宫主。”
厉随往四野扫视一圈。这时天上的云雾散了些,太阳光泻过缝隙,照亮了整座雪山,冰凌折射出光,密密麻麻的暗器也折射出光,看得人有些眼花。
潘仕候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也不知是要分散厉随的注意力,还是想将多年来的心中积怨一次吐个干净。他实在不甘心,不甘心儿子为何那么废物,也不甘心自己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了,怎么还是在江湖中争不到一席之地——以至于所有人在提起天蛛堂时,第一反应居然都是厉随。
敬仰万仞宫的门派,就对天蛛堂百般示好,厌恶万仞宫的门派,就对天蛛堂嗤之以鼻,偌大的中原武林,竟找不到一个门派会将天蛛堂视为独立的存在。
厉随却根本没有听他说,只是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你是因为厌恶这一切才去投奔赤天,还是因为想满足自己的贪念?”
根据刘喜阳的说法,潘仕候早在四年前就被赤天拉拢,差不多是与杜雅凤同时加入的焚火殿。而刘喜阳本人也不像先前招供的那样,是在北上伐魔时才被杜雅凤派人拉拢,而是一早就与银笔书生有了联系,平时听命于潘仕候。
天蛛堂与尚儒山庄向来看不惯彼此,明里暗里你争我夺。当初杜雅凤奉赤天的命令,在白头城内用张参炼制毒药,潘仕候却暗中将此事告知厉随,想借他的手除去杜雅凤。
而前几天刘喜阳之所以会收买小厮传出潘锦华已死的消息,也是潘仕候暗中授意。他以为整个计划天衣无缝,笃定武林盟一定不会杀自己,而是会将自己当作棋子投入焚火殿,那么自己就能利用“眼线”的身份,将厉随骗来这处山谷——事实上他确实也做到了,虽然厉随一早就看穿了所有阴谋,但到底还是来了。
想到这一点,潘仕候又丑陋地笑了起来:“你很快就会死。”
厉随漠然道:“我死了,继续去将你那正在地府里的儿子比得一文不值吗?”
潘仕候双目圆瞪:“你!”
他想反驳,却又想不出该怎么反驳,一时间呼吸更加粗重,甚至发出了类似于野兽的无能吼声。
厉随拔剑出鞘。
潘仕候还在垂死挣扎:“你知道这山上有多少人吗?”
旁边的影卫被吵烦了:“你知道我们有多少人吗?”
厉随扭头看了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