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罗夫人关心。”董寄孤垂着眼,神色未动。
罗绮见他如此,轻哼了一声擦肩而过。
董寄孤待她离开,才又往楼上走。房门大概是下人出去的时候随手带上了,董寄孤敲了几下,开门才发现是个黑衣的男人。
“这是九宗的谢敛谢公子。”霍思远在屋子里头介绍道。
董寄孤道:“霍总管接到消息的时候,我正巧也在。”
“那倒巧,” 霍思远便又接着同谢敛介绍,“这是董寄孤,霍家堡朱雀堂的堂主。你在这城里若有什么事情,都尽可以找他。”
朱雀堂是手上握着霍家堡营生最多的一支,可算四堂之首。眼前这个外姓的年轻人若非与霍家沾亲带故,竟能坐上这个位置,可谓是匪夷所思。不过,这终究是他们霍家的事情,谢敛倒也并未太过好奇,只等他进屋后又重新回到了座椅上,那边霍思远已与董寄孤闲聊起来:“听说你被下了禁令?”
“昨日已经解了。”董寄孤顿了顿,又说,“不过,午间大小姐惹怒了堡主,刚被下了禁令。”
“你本来禁到什么时候的?”
“下月初一。”
霍思远琢磨了一会儿,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哦,那大概是堡里抽不出人手了没法子了。他今天是不是故意寻了个茬好跟姐姐发火?”
他这样说完,董寄孤竟也忍不住跟着笑了笑。他将手上的花插在桌案的花瓶里:“山上金桂正开,替你折了些过来。”
那花打从一进屋子,就掩过了屋内的药味,芳香沁鼻。霍思远伸手摩挲了一下枝上细碎的花粒,几分怅然道:“倒是有点想城南李记的桂花糖。”
董寄孤拨弄着花枝:“下回过来给你带一包。”
他们看上去极熟稔了,不大像主仆,倒有点像兄弟。谢敛坐在一旁不出声,只安静地倚墙站着,在边上看他们在日头底下打理着那束枝干缠绕的花束。
霍思远看着他极耐心地将枯枝一根根折下来,随口问道:“你今天怎么会去后山?”
“今日招了个人补后山的缺,霍总管托我领去安排。”
“后山的缺——”霍思远闻言愣了愣,“是留下了?”
“多半是了。”
霍思远沉默了一会儿,又问:“是个什么人?”
董寄孤道:“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他说着又转头去看一直没说过话的黑衣男子:“我记得是和谢公子同路来的?”
谢敛猝不及防被点到名,也是一愣。见霍思远闻言也转过头来看自己,才道:“是在霍家正门口遇见的,算不得同路。”顿了顿,又道,“师兄在路上与她说了几句,似乎家里已经没人了,留在外面独自一人也难过活。”
董寄孤转过身,淡淡道:“留便留吧,不是什么要紧的位置,再者也不知能留多久。”
霍思远便也一时间没了言语。
“后山的缺是有什么讲究?”谢敛忍不住多问一句。
董寄孤道:“也不是什么讲究,只是后山那块,最近不大太平。”
霍思远叹了口气:“堡里一直有闹鬼的传言,尤其是后山那一片,出过不少事情。这两年怪事频发,守墓的位置便一直空着。那小姑娘住的偏僻,恐怕是没听说过,才敢来顶这个差事。”
谢敛一时想到来时那姑娘雀跃的脸,提到因为闹鬼的传言,这差事才有机会落到她头上时还像是捡到了什么天大的便宜。既然能摸到这里来寻一份差事,哪里会没有听说过那些传言,只是世道多艰,与那点飘忽不定的鬼怪相比,还是当下的生存更为现实罢了。这点人心的幽微,本也是他们这些太平人所不能懂的。
衡州郊外的茶棚下午来了个一身皆黑的客人。大太阳底下,拿黑布包着半张脸,坐下向小二要了杯水喝。好在小二这两年迎来送往,什么人都见过,倒也没有大惊小怪,动作利索地给他上了壶茶水,就到旁边忙别的去了。
这茶棚地方不大,那男子来前,里头正坐着几个客人,脚边上堆着些箱子,大概是正准备进城做买卖的货商,走累了在这儿歇歇脚。
小二上茶的时候往那几个箱子瞄了一眼,自来熟道:“客官几个是准备去哪里发财啊?”
“哪儿的话,不过是些小本生意。”那几个客人嘻嘻哈哈倒也是个好脾气的,只是不知是从哪儿过来的,一口浓重的外地口音,“小二哥知道这霍家堡在哪儿啊?”
“霍家堡?”那伙计一愣,“霍家堡闭门谢客快有三个月了,你们去那儿干什么?”
那几个客人听了皆是面面相觑:“怎么就闭门谢客了?那霍三老爷小半年前前才亲自过来与我们订的药材。”
小二一脸同情的神色:“那真不巧,霍家堡三个月前刚出了事。这山高路远的,估摸着消息是还没传出去。”
那几个客人顿时急了:“出什么事也不能叫我们再把这几箱子药材再运回去吧?”
药材不能受潮,这几个想必一路走的是旱路,颠颠簸簸几个月才到的这儿。要是再运回去,确实是一笔不小的损失。
小二转头四顾瞧着这个时辰倒也清闲,便伸脚勾了把椅子过来,坐下与他们细说:“几位客官难得来我们这儿地方一趟,怕是不清楚这霍家堡的事情。要我说啊,来这儿一趟,虽然损失了笔银子,但也总比丢了命好。”
那几个客人一听,这事儿似乎另有隐情,忙催他往下说。
“三个月前,霍家大小姐跟新姑爷的订婚宴上出了件怪事。那天十几个霍家人吃了订婚酒各自回家之后,第二天早上,都叫人发现死在了房里,其中就有这个霍三爷。”
“什么?!”众人大惊。
“这可算是我们这儿的一桩大事,官府当即就派人准备将尸体运回衙门叫仵作验尸。可谁知几个家眷一听要剥开肚子验尸,当即哭哭啼啼地拦着不让。正僵持着哪,忽然听前头传消息过来,说是在昨晚的酒水里验出了百草散——”
那小二说得绘声绘色,茶馆里其他几个路过歇脚的客人也不由被他引了过来,不由高声问:“那是什么东西?”
小二道:“百草散你也没听过?二十年前,那可是叫人闻风丧胆的天下奇毒。二十年前的金蟾教,就是靠着这玩意儿一路从南往北杀到了洞庭湖。”
这里头知道这百草散厉害的闻言已是吓白了脸,几个不知道的,还在兀自追问。那黑衣人听见“百草散”三个字,也是忍不住握紧了杯子。
“那□□传言无色无味,下在水中很难验出来,所以可谓是叫人防不胜防。而且这毒没有解药,喝下去就是个死。但不是立时就死了的,什么时候发作还不一定。最吓人的就是一旦中了这毒,凡是这人中毒之后沾手过的东西都有可能带上毒性,得一并烧个干净,才能防止感染。”
人群中有人咂舌道:“这……这岂不是就跟瘟疫差不多?”
“可不是。当年金蟾教靠着这毒打了江南武林一个措手不及,中招者众多,几乎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几个根深蒂固的世家灭门,一路将势力收归了过来。直到洞庭,叫霍家堡趁其不备将他们总舵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才止住了这个势头。”
那小二颇为感慨地追忆了一下二十年前,霍家堡的威名,才言归正传:“总之,前头一传来这消息,那几个刚刚还抱着尸体哭哭啼啼不肯撒手的亲眷,脸色一下就白了,堡里着急忙慌地就叫人匆匆忙忙地将尸体下葬了,又一把火将昨日他们碰过的东西一并烧了个干净。”
小二咂咂嘴,仿佛那场大火还在眼前:“百草散仔细算算,在江湖上绝迹也有二十年了。忽然间出现在了霍家大小姐的订婚宴上,你说这事情诡异不诡异?外头都传言,这是金蟾教二十年后要来找霍家报复了。你们这时候还往霍家赶,万一正撞上金蟾教寻仇,岂不是还得赔上条性命吗?”
那几个客人心有戚戚,但还是略有不甘道:“可这事情都三个月了,还没查出些蛛丝马迹吗?”
“这就不知道了。反正自那之后,霍家堡的后山就传出了闹鬼的消息,说是山下的守墓人,常在巡山时听见墓地里传来敲棺材板的动静,渐渐起了闹鬼的说法,什么半夜听见鬼哭,夜里打着灯笼上山,时常能够撞见鬼影……怪事层出不穷,闹得人心惶惶。吓得这才没几个月,后山守墓的缺就这么空置了。”
听着小二的描述,在场众人皆是青天白日吓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倒是也有几个不信鬼神之说的,暗暗露出几分嗤之以鼻的神色。
话到这里,众人谈兴渐高,除了神情凄惨的几个药材生意的行脚商,其他人皆围坐在一起又将这事谈论了起来。等小二心满意足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才发现刚刚那个全身皆黑的黑衣男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茶棚,只在桌上留了几个铜板。
不过,这事儿并没有人放在心上,小二上前收起了那几个铜板,转身又去招呼下一波客人。
第4章 四
南边气候反复,前几日秋风还卷着寒叶,惹得人瑟瑟发抖的天气,第二天白日却突然间闷得厉害。入夜之后,莫名地又开始起风。一转眼就是三个样。
二更天的梆子声响时,谢敛刚被屋里未关严实的窗户“吱呀”作响的声音吵醒。他起身下床喝了杯水,走到窗边正准备将窗户关严实的时候,却看见远处一点火光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他抬手的动作顿了顿。今日月色不好,只有一两点星光疏疏漏出。霍家为他们安排的客房在内院的最外头,这扇北窗正对着后山。
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没有一会儿功夫,刚刚一闪而过的那一点火光,又影影绰绰地亮了起来。这回看得不错,确实有个小小的光点在山林间快速地移动,时隐时现,在夜里撞见了不免叫人觉得蹊跷。
这时辰早已过了宵禁,他眉头皱着不由想起霍家后山闹鬼的传言,伸手叩了几下窗柩像是终于下了决定,随后抓了一旁衣架上的外袍,从二楼的窗户上掠了出去。
后山离他住的小院看着不远,但真追过去,倒也要费些时候。等他到了山脚下,离得近了,那点火光反倒不好找了起来。
他踩着上山的那条落叶小道,在半山腰寻了株枝繁叶茂的槐树,屏息凝神地等了一会儿工夫,果然没过多少时候,就瞧见不远处的一点微光。由远及近地往这边来。他在树上侧耳听了一阵,不由地皱眉。
确实有人往这边来了,但与起初的悄无声息不同,这一回来的,别说不可能是‘鬼’,怕还是个半点不会功夫的人。
果然,没过多久,只见下头的灌木丛被人费劲地拨了开,从里头钻出个提着一盏灯笼的人影来。来人个头不高,步子倒是迈得小心翼翼,可惜踩在这一地的落叶里,衬着这鸦雀无声的夜色,听在谢敛耳朵里活像是一路踩着鞭炮过来的。
谢敛眉梢一挑,藏在树间,随那提着灯笼的身影,悄悄往山上潜行。
那人提着一盏风雨飘摇的小破灯笼,走三步停两停,终于摸到了几座新坟前,提着灯笼原地打了个转,接着便是一脸困惑地立在原地不动了。山间突然响起了乌鸦的叫声,喑哑难听划破了夜空,听得人一哆嗦。那灯笼在她手上一抖,火光闪了闪。
谢敛伏着身子躲在树间,眉头一皱,只觉得这处一阵难掩的恶臭,也不知是从哪里发出来的。脚下是处新坟,坟头还插着半新的招魂幡,一旁是风吹雨打之后,混在土里的一地纸钱。这二更的夜里,月色黯淡,三步以外,不见五指。
那人自然也闻着了味,踌躇地在原地转了三圈,最后停在了坟前,忽然听见坟碑后头有了一点动静——什么东西骨碌碌的在地上滚了一圈。
那提着灯笼的背影僵了僵,在原地站了好半天,终于大着胆子打着灯笼艰难的往坟碑后头走。
谢敛在心里叹了口气,也不知该说这人是个胆小的还是胆大的。
他在后头的树枝上,瞧她刚迈开步子,抖着手将灯笼往前照了照,终于借着这点微弱的火光看清楚了地上滚落的东西。紧接着就是一声划破三林的惊呼,手上的灯笼“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身子猛地往后退了好几步一下就瘫坐在了地上。
谢敛定睛一看,借着掉在地上还未熄灭的灯笼,才看清了那墓碑后头的——竟是一颗腐烂的人头!
三更半夜在坟地里冷不防地看见一颗滚落的人头,饶是树上的谢敛脸色也有些难看,地上的人更是在原地一副被吓傻了的模样,过了许久才猛地惊颤了起来。
这种时候,一般人的第一反应自然是拔腿就跑。胆子大点的先闷头跑下山,找几个人一块上山再来探个究竟;胆子小的,估摸着得当场吓晕过去。
树下的,显然也只是个一般人。
她反应过来之后,扑腾了几下好不容易才站起来,下意识转身就想往山下跑,但还没迈开腿,又像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内心显然经历了极大的挣扎,竟又重新转过了身,哆哆嗦嗦地往墓碑那儿摸了过去。
谢敛在树上,瞧着她大气也不敢出地往坟碑前蹭了蹭,等到了离那颗人头两步远的地方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够那盏刚刚被她掉在了地上的破纸灯笼。
这多半是个傻的。
树上的人默默给她下了个定论。却忽然听见,下头的人忽然:“咦?”一声。
他忙低头去看,只瞧见那人够着灯笼刚缩回来的手,又伸了回去,甚至这次连身子都往前凑了凑。
谢敛眉头一皱。
这时候,从坟碑后边突然间窜出了一条人影,鬼魅般地从后边绕了出来,从背后朝着蹲在坟前的人身后欺上了前去。
电光火石之间,树下的少女却忽然像是身后长了眼睛,千钧一发之际,福至心灵一般回过了头,这一回头堪堪躲过了身后的袭击。
她这一转头,转得毫无征兆,与身后的人竟是措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那人瞳孔一缩,显然没有料到这种变故,眼中杀意更盛,抬手蓄力,杀招正要落下,忽然感觉身后一阵凛冽剑风一招刺来。他没料到这小小的墓地,除了他们之外竟然还有第三个人,没有防备,身后空门大开。这一剑来势汹汹,只得原地一滚,先避了开去。这一滚,就再也没了近身下手的机会。
谢敛从树上落下,持剑站在身后瘫坐在地的人身前,全身戒备。
那人穿的严严实实,就地一滚之后,起身时已拿布巾包住了脸。暗夜里只看得见那双鹰隼似的眼睛,渗着杀意。
他一击不得,十指微屈,立刻又飞身上前,朝着谢敛当胸袭来。谢敛神情微变,当即举剑迎击。那人原本看他年纪轻轻,刚才背后一剑只当偷袭,并未将他放在眼里。但二人来回过了几招,那黑衣人就暗叫不好。他似乎有伤在身,一时难占上风,与人纠缠在一起,渐渐就开始气力不继,动作迟缓了下来。
谢敛抓住时机,凌空一跃,一道剑光落下,正是流火!他剑招大开大合,一剑落下暗含雷霆万钧之势,叫人不敢迎其锋芒。那人就势一避,瞬间便落了下风。
“四时剑?”那布巾下的人脸色微微一变。
谢敛却丝毫不给他喘息的机会,一击不成回剑又朝那人挥去。对方这回却不愿再与他纠缠,忽然间飞身急退,一眨眼又隐没在了丛林中。谢敛提剑一个飞身,紧跟着也追了上去,兔起鹘落间,四周又重新陷入了一片死寂。
安知灵坐在墓地里,半天回不过神来。等秋风卷了寒叶往她身上拂过,她才觉察到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出了一身细汗。
她撑着地站起来,忍不住“嘶”了一声,才发现手已经麻了,半晌使不出力气。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等手上的血管舒缓了,一团浆糊似的脑子才开始渐渐动了起来。
这么一会儿功夫,被这跌宕起伏一波三折的意外刺激的,这会儿倒没了什么害怕的心思。除非这会儿再有什么从坟地里爬出来,否则不管再发生什么,她觉得自己都应该能承受得来。
想到这处,她又想起了刚才滚到脚边的那颗人头,不觉又僵了僵,小心翼翼地一寸寸扭头往身后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