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
——《四愁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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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未卜先知并不能避免一切祸事。叁日后,崔织晚日夜忧思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彼时,她正同父亲和刘夫人一起用午膳,外间突然传来一阵喧嚷,还没等崔一石出声问话,却见邓管事疾步奔了进来,急切道:“老爷,出事了。”
后宅内室是不许闲杂人等踏足的,刘夫人蹙着眉,当即拿起团扇遮脸。崔织晚却愣愣地望向叩首在地的邓管家,根本忘了避嫌。
“姑娘……”
直到周氏小声提醒了一句,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可心底却发寒。这种时候,这般急切,恐怕除了沉船再无旁事了。
崔织晚偏过头,却见爹爹并未立刻起身,也没有当面追问,而是深深吐了一口气,朝她笑了笑:“十六娘,好好用膳。”说罢,崔一石便领着邓管事大步出了房门。
刘夫人还有点摸不清状况,直到帘落她才记起夫君似乎没穿大氅,赶忙催促下人道:“快,快把衣服拿去给老爷!”闻言,两个小丫鬟立刻忙不迭地追了出去。
崔一石走了,屋子里突然寂静无声,刘夫人不免有些心慌。她瞧崔织晚面色苍白,难得没说风凉话,像个慈母般劝慰道:“别担心,有什么事等你爹回来就知道了。齐嬷嬷,姑娘的粥都凉了,给她重新温一碗。”
然而,刘夫人也没想到,自家夫君这一去就是叁天。等崔一石终于回府,家里的气氛已经可以用凝滞来形容了。
刘夫人虽已知晓发生了何事,可她并不具才干,未出阁时也是个娇娇女,没经过什么大风大浪,一见到崔一石就忍不住掉眼泪。崔一石越看越心烦,他耐着性子哄了几句,便转而对崔织晚道:“十六娘,你来。”
崔织晚跟着爹爹进了书房,房内没有旁人,崔一石十分疲惫地靠在圈椅上,看着亭亭而立的女儿,苦笑道:“唉,真是不信不行啊。十六娘,还真叫你说中了。”
崔织晚担忧道:“爹爹,那几艘商船……现下如何了?”
见女儿虽然担忧,却不慌不忙,沉着镇定,崔一石不由得赞赏地点点头。
“叁艘船,沉了两艘,约莫没了五六十口人。”
“幸好,邓勇运送的那艘船无事,那艘上面的货品也是最要紧的。他收信后特意在码头招了不少凫水的好手,出事后救起了不少人。而且,其中有位船夫十分老道,竟让船安稳靠了岸。”
短短几句话,却让崔织晚的心中五味杂陈。原来,她的补救并非全无作用。既然运往京城的货品安然无恙,那就说明这场祸事的影响起码消减了大半。
“十六娘,依你看,这件事情应当如何解决?”崔一石冷不丁问道。
崔织晚没想到爹爹会突然拿这件事考校她,不过,这也并非什么难题。
她思索片刻,轻声道:“女儿愚见,此事应当分而治之。其一,尽快清点损失的货品,登记入册;其二,妥善安置受伤遇难的船员和其亲眷;其叁,咱们家向来以诚信仁义经商,对于那些遭受损失的商户和客人,必须依约赔偿,女儿觉得,便是登门致歉也不为过。”
“其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查明事因。”
崔一石静静听着,原先严肃的脸上,越听笑意越浓。他望着女儿那幅酷似亡妻的容貌,心中不由得一叹。
旁人都唤崔织晚“十六娘”,却甚少有人知晓此名的由来。
当年,崔织晚的母亲早产,生下一个女儿便气若游丝,命不久矣。崔一石至今依旧清楚地记得,那时他的荣娘躺在榻上,面色惨白,却仍紧紧攥着他的手,对他笑。
“妾身原想织够二十匹流云锦,日后留给女儿当嫁妆,如今只织到第十六匹……妾身恐怕看不到她长大了,崔郎,你千万要善待她……”
“同辈里,她排行十六,咱们的女儿,就叫十六娘……”
按规矩,族中女子是不能同男子放在一起排行的,崔织晚是崔家正房嫡出的长女,应该叫崔大姑娘或者元娘才对。可崔一石却明白夫人的苦心,她是对这个女儿给予了厚望,希望她将来不输男子,能够活得洒脱自在。
“前几件事我已吩咐人去做了,这最后一点,也已经颇有进展。”
女儿年纪尚小,崔一石并不打算让她知晓太多内情,他负着手,转而道:“你之前懒怠,不肯静下心来学东西,日后可由不得你了,开春定要好好跟着先生学账目。”
“啊?”
崔织晚不明白爹爹怎么突然想到这茬,只听崔一石悠悠继续道:“此外,还有一事,为父打算交给你去做。”
崔一石交给她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短短叁月时间,你抽的签竟应了两桩。为父左思右想,特意去了一趟栖岩寺,寻到寺中住持,问他可有破解之法。”
“元德大师说,咱们家敛财太过,有损福德,长此以往难免灾祸临头。从前年关时节,咱们只搭半月粥棚,今年干脆连搭叁月,积福为上。”
“此事就交给你来办罢,往年都有参照,你只需督着他们做事便可。”
“等年后,为父打算建一座善堂,收留那些孤苦无依之人。哦,对了,还有书院!光崔氏族学不够,咱们得行善事啊,不如就为了穷苦学子们办间书院,不收束脩。”
“还有庙里的香火钱,灯油钱……”
崔织晚面带微笑,听着自家老爹越说越起劲,心里隐隐觉得,自己似乎玩大了。
就因为她随口诌出的一句谎,淌走的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她不知道钱是怎么来的,只知道钱是怎么没的。
还有那个什么元德大师,为了自己寺里的香火钱,他可真能扯啊。
其实,不光她肉疼,她爹也疼。可一想到全家人的平安,崔一石还是觉得这银子得不遗余力地花。
总之没几天,崔家要连搭叁月粥棚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吴州城。
按照惯例,城中富户在年关前后都会施粥,短则几日,长则半月。一来能博个好名头,二来也是为了新年的福德财运。
崔家不缺银子,所以年年都没短过这项。只是,崔老爷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从不过分出头冒尖。
作为吴州首富,崔家的粥棚通常会从腊八摆到上元节,刚好半月有余。至于此番从腊月摆至二月的阔气之举,还是城中数十年来首次。
她爹说得不错,这件事并不需要她一个小丫头操太多心,崔织晚要做的其实就是对账。
一共叁项,米钱,面钱,还有布钱。各类单价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数目有些微出入,必须要在腊月前校对完。
对于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说,看帐确实难度不小,而这也正是崔一石的用意所在。
好好学几年账目,他就能放心交些铺子给女儿,让她学着打理了。
可惜,崔老爹再精明,也猜不到自家女儿早已换了个芯子。仔细算来,真正的崔织晚其实都不止叁十岁了,这些简单的加减乘除对她来说简直是再枯燥乏味不过。
每日在账房先生的监督下,崔织晚都得老老实实打一个时辰算盘,再装模作样地故意错些数字。尽管如此,先生还是忍不住赞她天资颇高,崔织晚常常为此心虚脸红。
真是千好万好,不如老本啃得好啊。
她推了许多宴会请帖,在家里潜心钻研账目。很快,日子就到了腊月初一,崔家粥棚正式张罗起来。
第一日,稀饭馒头有余。
第二日,稀饭馒头管够。
第叁日,稀饭馒头被哄抢而空。
第四日,大半人都饿着肚子离开。
……
崔织晚倚在软榻上,听着明夏打探来的消息,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周氏看见,忙上前替她顺气:“姑娘慢些,千万别伤了肺腑。”
猛咳了几声,她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一脸怪异地望向明夏,忍不住问道:“邓管事不是说米粮的数目参照往年吗,怎会这般供不应求?”
闻言,明夏叹了口气,替她重新斟了盏茶:“姑娘还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往年也是差不多的状况。眼下年景不好,多的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听咱们府施粥叁月,连吴州城外的都往城内来。再过几天,恐怕连临近的冀州沧州都要来人了。”
“啊,这……”崔织晚尬住,突然发现自己确实是少见多怪。
上辈子,就算她受人欺辱,也从未缺衣短食过。平民百姓们的苦日子,她没亲眼见过,更没法想象。号称“鱼米之乡”的吴州城尚且这样,其他地方又是怎样一幅惨状?
“听说开春后,朝廷还要推行什么‘改稻为桑’。眼瞅着织锦是多了,农家却连点口粮都不够。”周氏也颇有同感,插话道:“姑娘就是见得太少了,等明年回冀州,您问一问老太太就知道了。”
众人都见怪不怪,唯有崔织晚摇了摇头,坚定道:“虽说施粥救济只是杯水车薪,但若真安排妥当也不至于如此啊。”
“姑娘这话倒是极明白。”明夏轻轻一笑,解释道:“不过咱们府只做善事,并不管旁的。至于一人领了多份,抑或是故意装穷卖惨,这些琐碎都不值得计较。”
“怎么不值得呢?”崔织晚小脸一板,放下茶盏正色道:“一人领两份,就意味着多出一人饿肚子。还有,明明能够温饱,却还来卖惨,这算什么道理?我崔家的银钱也不是大水淌来的,若由着这些腌臢之人胡来,家里的米粮还不如丢出去喂狗!”
她一着急,这些话便脱口而出,完全忘了自己还是个不到八岁的丫头片子。周氏听了她的“高谈阔论”,登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道:“姑娘!这些话你又是从哪学来的!”
这一病之后,怪事太多。好好一个闺阁女儿,怎么学会骂人了呢?
崔织晚讪讪一笑。上辈子在冯家,因为冯辙那个王八蛋,她别的没学会,骂人还是数一数二的。
“阿酥,你去告诉邓管事,从明日开始按人头给粥,不许任何人帮领替领。倘若实在身体有疾,病重难行,便找管事的登记在册,发牌子。”
“若有那等无赖蛮横之人,不必客气,让护卫直接打出去。”
她力所能及虽然有限,多帮一个算一个吧。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那般凄惨地在荒地里死过一回,她才知道这世间疾苦,人皆不易。而因果轮回一事,玄之又玄,不由得她不信。
阿酥应了,立刻出院去寻管事。崔织晚看着她离去的身影,垂睫低头,若有所思。
“姑娘真和从前不同了。”明夏又叹了一声,具体哪里不同她也说不好,只是觉得,这事若搁在从前,自家主子定然会不闻不问。
崔织晚起身,走近窗边,望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小雪。
“《易经》有言:‘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做人需得多存善念,方得始终。”
“唉,您为此费心,那些刁民还不知要如何呢。”明夏担忧道:“有人管着他们,说不定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