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鲥心中疑窦丛生,立即联想到刚刚从这里离开的晋王,皱眉问道:
“晋王跟你说了些什么?”
顾循之垂下眼帘,有些不敢看师兄的眼睛,却装作什么事都没有的样子,摇摇头:
“王爷倒确实是来挽留我的,但我的决定和他没多大关系,我是自己想要留下。”
他的身体还有些虚弱,说话的声音不大,出气儿不匀净,语气却很坚决。任鲥听见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去在意晋王,重又坐回到床边握住他手,放柔了声音问:
“既然不是因为晋王,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鲥知道自己这师弟胆子小,且本来就有点害怕他,因此极力想要让自己显得和善耐心一点,可是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他吃惊不小,着实可以称得上是个打击,无论他怎么掩饰,眉间还是显出不快的神色。
顾循之鼓起勇气,抬起头去看他,见到师兄的脸色,心中又是一震,本来想好的说辞已然到了唇边,好像又说不出了。
此前晋王在这里的时候,说他这样一个聪明人,当然能想得出对付师兄的藉口。晋王说得没错,对于顾循之来说,不跟师兄走的藉口甚至用不着现编,根本就是现成的。可是真要把这个藉口说出来,所需要的勇气却不是顾循之本身就具有的东西。
可是此时此刻,再不说就没别的办法了。顾循之咬了咬唇,闭紧了眼睛,几乎喊出来:
“我、我、我就是没法跟师兄同行!”
任鲥看着顾循之的神情,只觉十分震惊,他没想到顾循之竟会对与自己同行这件事感到如此苦恼,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
“为什么?难道你竟真是……这样怕我?”
任鲥震惊之余,神情有些黯然。顾循之没想到任鲥竟会误会到那方面去,心中愧疚更甚,不觉流下眼泪:
“不不不!不是师兄的错!一切……都只是因为我。”
听顾循之这么说,任鲥心中焦躁稍解,然而心中的疑虑却更深了。他看着顾循之涕泪交流的面容,茫然不知所措,只能伸出手,抹去顾循之脸上的泪水。
“别急。”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告诉我。”
师兄的温柔让顾循之的自我厌恶几乎到达了顶点。任鲥越显得完美,顾循之就越觉得自己是如此渺小又无能、丑陋又贪婪……他连给师兄提鞋子都不配。
所以……干脆还是……都说了吧。
顾循之咬着唇,几乎要把嘴唇咬破。他将心一横,一切都不管不顾:
“师兄不是想要知道当年我为什么不告而别离开碧空山吗?之前我一直不好意思同你讲,今天既然师兄一定要问……我大概是不能再瞒着了。”
任鲥没想到这里还牵扯着那么长时间之前的事,更加莫名其妙。
顾循之闭紧了眼睛,将从来没能说出来的话不管不顾一口气说出:
“我对师兄怀着下流的心思,没有脸面再与师兄相见!”
这句话仿佛一声霹雳,劈得任鲥心中一片混乱。顾循之说得每一个字他都懂,合在一起却让他一点也弄不明白意思。他去看顾循之的脸,指望从师弟的神情里猜到正确答案,然而顾循之说完那句话,就用袖掩着面蜷在角落里,似乎再也不敢看他了。
任鲥只好皱着眉头问:
“你在说什么?什么下流?什么心思?”
顾循之的话既然已经说出了口,也就顾不得那么多,自暴自弃般将心中藏了许多年的秘密倾吐而出:
“师兄怎么就能一点不明白?我从十几岁的时候起,心里就一直、一直……”
他很重地抽泣了一下,又咽了一下口水,似乎想要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倾慕师兄。虽然明知道师兄不会对我有同样的感情。这样的心情却始终都没能消失。我本来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我对师兄已经不会有那样的心思了。但是当我再看见师兄的时候……”
顾循之哽咽起来,他说不下去了,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放下袖子,露出哭到红了的眼睛,声音悲戚却坚定:
“师兄你走吧,别再回来了,就当从来没有过我这么个师弟。”
近百年憋在心里的话一朝倾吐出来,顾循之觉得自己仿佛要被整个抽干了一样,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最后剩下一点儿精神,顾循之挣扎着抬起头去看他的师兄。
师兄站在房间中央,风透过窗缝吹进来,抚动他的衣襟。师兄的神情之中没有顾循之想象中的惊恐或是厌恶,也没有他幻想过的微笑和爱意,师兄站在那里,满眼只写着迷惑,微微地皱着眉头,似乎在琢磨着一个无法理解的难题。
他好像压根就没听懂顾循之在说什么。
顾循之从没想过师兄听说之后会是这样的反应,在他看来,师兄经多识广,说不定早就猜破他心思,只是不说而已。顾循之恨不得师兄像对待那些野狐狸精鹞子精那样待他,拽着他的脖领子扔出去,也不想看见师兄这般迷惑的脸。若是师兄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又怎么能晓得呢?
顾循之心里的一腔活气,几乎全靠这件事撑着,此时倾吐出来,只觉得生死于自己,已然全不重要了,比起苟且偷生,反倒是速速死了更好,以免活着每每想起来,就觉心中羞耻。这会儿他正病着,身形越发枯柴似的瘦,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像是有一团火一样燃着,让人看着心惊,生怕这火烧得太快,反而马上就要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