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万寿宫。
精舍的纱帐内,坐着身穿白色道袍的嘉靖,他没有束发,乌黑如瀑的长发散在背后,宛若出尘的谪仙。自从去了西苑,这位皇帝果然蜕变不少,言行举止更加神秘,性子也更加喜怒无常。
李芳在嘉靖身旁侍立,纱帐的外面,跪着严世蕃和陆炳。
“严世蕃,夏涛的案子查清楚了吗?”嘉靖明朗浑厚的声音在里面响起。
“查清了,这确实是一桩冤案。根据臣等调查,今年科考的检察官丁青曾因为夏言大人未举荐他升迁而对他心存记恨。是以考生进入考场的时候,丁青才故意诬陷夏大人的公子夹带纸张。”
严世蕃躬身,依然用那让人觉不出怀疑的声音道,
“夏涛在那届科考生中本就有些清名,如今被人冤枉,考生们心里难免不平,也就引起了学/潮。”
“这些愚不可及的愣头青,蠢得天真。”听到此,嘉靖忍不住冷哼一声,把案卷向桌上一扔,“国事都被他们毁了。”
在严世蕃刚踏入官场时,曾被朝廷中人誉为“嘉靖第一鬼才”,放眼整个大明,也没有几人能比他更了解嘉靖的心思。他知道,如今嘉靖表面上是在责怪参加学/潮的考生不晓事实就妄下结论,实际上是在责怪那些书生之天真。他们只见到自己所敬仰喜爱的人受到了委屈和不公,便义愤填膺,却不知下面发生的这一切,实际上都是在最高权力的把控者手里罢了。
如今大明的朝政本就腐败而诡谲,在权力面前,何来公正,又何来是非对错。身居高位之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对政局一知半解的百姓却偏偏天真热血,搞得上面的人不得不分出精力顾及影响。
嘉靖本来这些日子里已沉浸在修道之中,但这事偏偏丢了大明的脸,他也就忍不住且不得不说几句了。
见嘉靖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严世蕃赶紧道:“不过内阁已经下令刑部处决丁青,择日斩首。”
嘉靖抬了抬眉,泛棕色的双眸盯着严世蕃:“考生入场,向来都是接受两个检察官的同时搜身。为何此案只是丁青之过,另一个检察官却无罪?”
“经详细调查,此案确实与另一名检察官赵文华无关。在检查的当时赵文华把考官的外衫彻底检查过了,确实没有问题,更何况案发后,赵文华向我等积极举报,对查案有功。”
嘉靖轻点了点头,似乎在沉吟,又似乎在琢磨什么,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在发呆。
这时,陆炳开口了:
“启禀皇上,皇上让臣调查的案子有结果了。”
“哦?”嘉靖转头看了看陆炳。
陆炳起身,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李芳,李芳接了信,从纱帐外递给嘉靖。
那封信自然是沈链的供状。在嘉靖展开了信阅读的过程中,陆炳一直悄然抬头观察着嘉靖的神色,但这位皇帝一直以来喜欢故弄玄虚,更何况隔着纱帐,他很难看透他的真实心思。
“严世蕃,你知道这信上写得是什么吗?”
嘉靖看完了信,心里暗暗笑了一声,嘴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道。
“臣不知。”
“朕看,你也是不要知道的好。”嘉靖加重了语气,又唤道:
“陆炳。”
“臣在。”陆炳忙上前一步。
“那死了的书生怎么样了,查清他的身份了吗?”
“回皇上,那死者名叫田理,臣和大理寺调查了参加此次考试所有考生,并没有发现他的名字,也就是说,他不是这次科考的考生,只是假扮成考生混进游/行队伍里的。”
陆炳见嘉靖点了点头,才又道:“经大理寺检验,那个书生本身就是个身患绝症之人,他身上的伤是内伤,是正巧与沈链发生争执之才伤势发作的。沈链事先并不知道他的伤势,此案与沈链确实无关。”
嘉靖长出一口气,案子是真相大白了,可他心里总归还是拗着一口气:“那个田理,既然这么巧就死在沈链的手上,他就没有后台?……他是被谁买了命?”
幽深的眼睛透过纱帐直盯着陆炳,后者不敢直视,低头道:“这个……臣等还在调查中。”
嘉靖敏锐的思路使他根本不需要别人提点便能想到这一步,严世蕃也已经想到,田理的雇佣者和学/潮的指使者或许就是同一个人。
听到这个回答,嘉靖心里终是不快,不容置疑地道:
“务必尽快找出此案的凶手,对这等扰乱朝局之人,朕绝不轻饶。”
陆炳与严世蕃同时躬身道:“是。”
说罢,嘉靖的目光又回到了那封信上。
见此,严世蕃的心终于又提了起来。
嘉靖眉锋一蹙,正要开口,却只听万寿宫门口传来一阵动静,司礼监秉笔太监之一黄锦快步走进了内殿。
在偌大的一个司礼监中,黄锦算得上是个异类。平常来讲司礼监里别说是秉笔太监了,就连最低等的小太监也都是攻于心计拼了命地想往上爬,然独黄锦似是胸无城府人畜无害,对谁都笑脸相迎,此刻他笑眯眯地看着一屋子的人,随后行礼。
“禀主子、老祖宗。”
黄锦说着跪了下来,双手举过头顶:“有一封急信要呈交主子。”
李芳走上前,把黄锦手中的信拿了过来,递给了嘉靖。
嘉靖展开那信看了半晌,严世蕃和陆炳看不出他的神色,却听见他的声音里透出了笑意:
“好、好、好。”
一连说了三个“好”,嘉靖把看完的信重新交还给了李芳。
“这次的案子会酿成学/潮,谁也没有料到,但毕竟过错不在你们。严世蕃的命令也只是镇压,并没有吩咐官兵下手杀人,是吧。”嘉靖语气轻快。
嘉靖态度的突然变化令严世蕃有些疑惑,他倏地抬起头,便听嘉靖道:“都退下吧。”
说着,嘉靖摆了摆手,神色又归于平淡,看不出一丝喜怒。
严世蕃和陆炳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眼里的不解,然皇帝的令已发,只得同时道:“是。”
***
短暂的会议结束,嘉靖从内殿出来,路过西苑的值房。
他在门口偶然一瞥,便见那个熟悉的绯袍长须老人的身影坐在里面办公,他已经是接连三天看到他了。
嘉靖跨进值房门:“严嵩。”
“皇上。”
见是嘉靖,严嵩慌忙颤颤巍巍跪了下来,“臣参见皇上。”
“免礼。”
“皇上,臣正有事要找您商议。”严嵩道。
“哦?”
严嵩的语气平缓:“自从臣当上内阁首辅,内阁的担子就都在臣的身上。臣建议,多调几个人来内阁,这样办事也更有效率。”
嘉靖略带笑意的瞧着他,背过身到严嵩看不见的角度,笑容中才多了一丝玩味。
严嵩在静静等着嘉靖的回答。
过了一会儿,嘉靖才终于转过身来。
“朕信得过你。”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顿了顿,又道:“内阁需要你,也只有你才能把内阁的事办好。朕现在任命你为吏部尚书,加轶至太子太师,少师,支伯爵俸。”
“臣惶恐,以臣之愚鲁恐怕担不起这些头衔和俸禄。”
严嵩慌忙说道。
嘉靖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好好干。”
说着,他拍了拍严嵩的肩膀,只留下一句话,便出了值房。
***
严世蕃出了紫禁城,便见城门口不远处停着一辆轿子,罗龙文正在那里等他。
“小阁老。”
罗龙文见了自家主子,快步迎了上去。
严世蕃一摆手,罗龙文便明白了,吩咐起轿。二人安然坐在堪比马车稳健的轿子里,往严府行去。
“小阁老,结果如何?”罗龙文问道。
“陆炳给皇上交了封信,估计是沈链的供状。但不知为什么,皇上看了却没有怪罪我。”严世蕃若有所思。
“您还不知道吧,鄢懋卿在江南收集了一大笔银子,就在刚才,都已差宫里的公公们送进了内承运库。”罗龙文笑道。
严世蕃微微一扬眉。如此说来,黄锦刚刚进万寿宫就是去通报的这事儿。那便说得通了。
“这鄢懋卿还真是长本事了。”严世蕃笑着摇摇头,“要不是他及时送了银子给皇上,陆炳那份儿供状,就有我受的。”
“关于沈链那件案子,方才陆指挥使有没有说出什么线索?”
罗龙文沉吟着道,“暗地里把一个有绝症之人放到学/潮的人群中……想以一人之力挑起严党和锦衣卫的斗争,手段可真够阴的啊。究竟是谁做出这件事的?”
严世蕃摇摇头:“能想出这种方法的,必定是个十分谨慎之人,绝不会轻易让我们抓住把柄。田理一死,这条线索就已经断了。”
“那赵文华呢,他有没有可能将萧诗晴的事告诉皇上?”罗龙文沉默片刻又道。
“不会。”严世蕃笃定道,“赵文华不过图能保全性命,我若保他,便什么都好说,他绝不会再给我惹事。”
罗龙文点了点头,满朝早有传言“小阁老看人是极准的”,他这位主子不仅聪明绝顶,更是朝廷中最识人心的人。他总算稍微松了口气,直到现在为止,缠在严党身上所有大大小小的案件似都已办妥了,只有一个尾巴尚未解决。
“小阁老,萧诗晴的事不能再拖了,等那个张居正离开她身边,一定要找机会尽快解决她。”
罗龙文又道。
***
城外,福禄客栈。
今天是科举考试放榜的日子,张居正一大早上起来就去看榜了,萧诗晴也起了个大早,在客栈里等他。
快到中午,张居正才回来。
萧诗晴站起来,几步跑到他面前,期待地问道:
“结果怎么样?”
张居正静静地望着她,脸色倒没有特别沮丧,但终究还是透着一丝悔恨和失望:“我没考上。”
“……不会吧?”
萧诗晴不自禁后退了一步。
张居正居然落榜了,不仅她没想到,他自己恐怕也没想到。
萧诗晴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没关系,你将来一定会再考中的。”
张居正也淡淡地笑了笑。
“但愿会有那一天。只是现在,我要走了。”
“走?”
“嗯,回湖广。”张居正点头,“来京这么多天,也该回乡了。”
萧诗晴与张居正虽然算不上深交之友,但他毕竟是她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个帮助她的人,她一直对他十分感激,更有不舍。
“……我送送你吧。”
***
张居正收拾完了行装,萧诗晴便与他离开客栈,沿着大街走去。
张居正带路,不一会儿,二人就来到了一个驿站。驿站处在远郊区,比起内城的车马费要便宜很多。萧诗晴站在原地看着他上马,目送张居正的背影渐渐远去。
少年走得十分干脆,没留下一丝痕迹。
但他终将归来。
萧诗晴在心里告诉自己。
他终将归来,并在未来的某一天,坐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之位。
***
送走了张居正,萧诗晴走在回客栈的路上,随意地看着街边的小摊,视线偶然间瞥向了不远处,旁边的摊子前,有两个布衣男子也在看那上面摆的物件。
但是这两人她却有些眼熟。似乎……刚才在驿站就见过?
萧诗晴站在原地瞟他们,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感觉背后这两个人影一直跟着自己。
她定了定神,离开摊子,拐进左边的一条街道,而后装作若无其事地回头,果然,那两个人也离开了摊子,跟着她拐进街道。
见萧诗晴顿住脚步,那两人也顿住脚步。
一阵紧张终于从她心中升起——有人跟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