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败了。
蒙古人的铁蹄肆意掠夺在京郊, 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兵部尚书丁汝夔点兵准备迎敌,才发现所谓十几万大军, 其实只有五万人。即使是这五万人里, 也大半是老弱病残,并无太多作战能力的士兵。
此时, 前线的仇鸾带来了蒙古人要求入贡的消息。
嘉靖闻得此信,勃然大怒,然而毕竟要想出个对策,于是他发布命令, 召开了数十年未召开的内阁会议。
***
这是嘉靖专心修道以来, 第一次破格召集所有朝廷大臣参与会议。一声铜磬响了, 嘉靖坐在万寿宫的精舍里,俯视着诸位大臣。
——他当然没什么好脸色,在坐之人都明白这事打扰了主子的修道, 也是主子不得已而为之, 脸上的神色各有不同。
“这是俺答送交的入贡书, 尔等轮流看看。”
嘉靖直接从精舍里把入贡书扔了下去。
李芳慌忙接住,递给严嵩等人:“几位大人看看吧。”
李芳把入贡书递到严嵩面前, 严嵩却一动不动,不去接,也不说话。
“李本,你对这入贡书有何看法?”
见严嵩不说话, 嘉靖的目光瞟向李本, 后者却只装模作样看着入贡书, 脸上显出愁苦为难的神色。
半天才道:“此乃军国大事,微臣不敢妄断。”
“张治呢?”
张治摇摇头,退后一步,嗫嚅道:“还是等内阁的意见吧……”
嘉靖在纱幔后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
蒙古人的铁蹄就在京郊,军国大事十万火急,朝廷中的重臣却如此推三阻四、胆小怕事。
这不是对大明国的惋惜,只是对重臣无能的愤怒。挤压在心中的怒火不断上升,嘉靖握紧了双拳,正要发作,却听一个声音朗朗传来:
“入贡关乎我大明脸面,当然应驳之!”
锦衣卫一字一句,面上的肌肉都在微微颤抖,看样子是忍耐了许久终于爆发出来。
全殿哗然,都忍不住向沈链望了过去。
与此同时,一道不怀好意的目光斜向了他,阴森森的,语气讥讽:
“敢问阁下现任何官?”
沈链回视着发问的人,正是吏部尚书夏邦谟。
“吾乃从七品锦衣卫经历沈链。诸位大人不言,小吏自当言之!”
堂堂正正的声音回荡在殿堂,夏邦谟愣住,紧闭着嘴唇却未说话。
众臣都变了眼色,背后北镇抚司列席中,却有一道赞许的目光向沈链投来。
“好啊,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嘉靖看着沈链笑了笑,重新望向内阁众臣。
回答他的是无一例外的沉默。
嘉靖的脸色一点点又变了:“都不说话?都不说话朕来说。”
道袍男子站了起来,出了精舍,在众人面前走动着。
他张开双臂,广袖飘飘,看似仙风道骨飘逸出尘,却是咬牙切齿地冲众人吼道:
“此等大事关乎我大明脸面,怎能入贡!?”
一声怒吼,令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若不是尔等防备不慎,蒙古人怎会攻入京城?”
嘉靖的喝声响彻全殿,压抑了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龙颜大怒,众臣所有人心里都打着鼓,低着头不敢说话。
发完了火,事情毕竟还得解决,嘉靖呼了口气,稍微平复了心情,目光重新逼向了严嵩。
“严嵩,你准备怎么办?”
严嵩默然片刻,随即四平八稳地道:
“此乃礼部之职,臣等皆听徐大人决断。”
众人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徐阶时任礼部尚书,严嵩这是把皮球踢给了徐阶。
嘉靖哼了一声,目光瞟向了在一旁一直未说话的徐阶。
徐阶黑眸静默:“入贡既是军国大事,一切听凭皇上做主,只要皇上下旨,礼部必定遵旨照办!”
此言一出,大殿内安静了片刻,嘉靖抿了抿唇,琥珀色的瞳仁里写满了不耐烦:
“朕现在问得是你的办法!”
徐阶虽然在下面努力保持着镇静,但面对大怒的龙颜,还是悄悄咽了口唾沫,声音略有些干涩:
“以臣看来,上策是等待北直隶的勤王援军到来,再集结军队,对俺答发动反击。”
会议最终讨论决定,以贡书只有汉文没有蒙文为由通知蒙古人,达到拖延时间的目的,在这过程中,勤王的军队及时赶到,大明立刻重整军备,准备对蒙古人发动反攻。
已在京城烧杀抢掠够了的蒙古军见此,顺势退却。二十三日,蒙古大军从古北口原路撤回。
***
在太医的加紧治疗下,严世蕃眼睛的伤口在渐渐愈合,他时常去触摸左眼,却只触摸到一团尚未完全愈合的肉,以及从眉梢到眼角一道深深的疤痕。
原本漆黑幽深的瞳孔失了光彩,眼珠也失去了颜色。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忍再去找萧诗晴,更不忍让她看到他如今的眼睛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他现在不仅是个瘸子,还成了瞎子。他本已不太在意徐璠说得那些话,直到左眼失明后,才又重新想起了他对自己的警告。
徐璠说得对,他怎能配得上萧诗晴。
严世蕃苦笑,路过思清院却没有推门进入,而是来到了荔娘的碧瑄院。
开门的那一刹那,荔娘见是严世蕃,眼眸亮了起来。“东楼。”
绝色佳人扬起笑容,眼波如水。
动作神态和平常并无二致。
可他清楚地看到了荔娘眼里的鄙弃。
只那一瞬,他的心里骤然被恨意填满。
他知道如今的自己有多丑陋。是了,这就是他,是朝堂中人人唾弃、避而远之的严世蕃,就连自己的妻妾,也并非真心喜欢他。
严世蕃默然无语,随即松开了门把,留下荔娘一人无措地站在原地,转身出了碧瑄院。
他一眼望去,将府中后面的院子尽收眼底,却都无心光顾。
踌躇了许久,他还是往回走了过去,来到思清院外,他站在门前犹豫半晌,最终,还是敲响了房门。
当院门打开的那一刻,看到少女明媚的容颜,心里也不觉一舒。
然而,紧接着就是想到自己丑陋的面容。他依旧有些后悔,为什么要打扰她,为什么要让她看到自己如今的样子。
“严世蕃!”
可少女的声音里含着惊喜,更含着关切,“眼睛还疼不疼?”
严世蕃一怔,没想到她见自己的第一句就是问这个,他心底泛起暖意,摇头:“不疼了。”
少女的眼神清澈明亮,里面是真真切切的关心,而不是荔娘那样有意为之。明白她没有像荔娘那样嫌弃自己,严世蕃也不禁轻松了很多。
萧诗晴望着他,他一只眼仍然如黑曜石般润泽幽莹,然而另一只眼……里面尽是愈合的血肉,还有可怖丑陋的疤痕。
萧诗晴心里一涩,低声道:
“严世蕃,对不起。”
男子蹙眉。
少女接着道:“如果不是为了救我……”
严世蕃摆摆手,打断了她的话:“不是告诉过你吗,别说那种话。我心甘情愿的。”
萧诗晴愣住了。
严世蕃也自知失言,他闭了嘴,轻轻呼出口气。
他游刃在官场多年,一向,但一面对萧诗晴,就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所有手段和办法,变得手足无措。
虽然他在萧诗晴那里只坐了片刻,但心情就已经变得好了,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瞬间轻松起来。
少女抬起头,忽然拉过他的手:“走,我带你出去。”
“去哪儿?”
她却不答话,只是拉着他的手,感受着少女柔软的手握着他,严世蕃也值得跟着她的步子走去。
渐渐地,他发现了,萧诗晴是要带他去原先的思清院。
她拉着严世蕃来到院门边,如今,院子已经被改成了一个大的花圃,里面充满了昙花,大片大片地盛开着,一片亮丽的雪白。
“你看,这是你最喜欢的。”
少女拉着他,向他解释,双眼隐约泛红,
“你伤没好的日子,我一直在帮你照料,我给你种了好多好多……”
这都是我们一起走过的日子。你看了它们,心情会不会好起来呢?
少女声音喑哑,秀挺的鼻尖泛红,模样极为惹人怜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望着她:“严世蕃,你不要难过。”
严世蕃忍住想把眼前人搂入怀里的冲动,极力平复着心情听她说。
“你的眼睛看不见了,以后就让我作你的眼睛……”萧诗晴忍了许久,泪珠还是滚落了下来,埋藏多时的心事在那一刻倾吐而出,“你别不开心,我想让你回到以前那样……”
她哭得很大声,看样子是对他担心极了,也心疼极了,他眉尖轻动了动,伸手擦去了她脸上的泪。
笑容一点点自他嘴边泛起,他开口,声音温暖而愉悦:
“没事,我没有难过。”
知道你还在乎我,我便什么都不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