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儿你看啊,咱俩现在房子也有了,车暂时没有,但儿子有了,也算定下来了,春节的时候我和你回杭州去见见你爸妈,等我爸妈消气,我们就把证领了吧。”
“我春节不回家。”
“啊?”晏栩一抬头,喜滋滋问,“为了我吗?”
“不,我不过春节。”
晏栩心一沉:“几年了?”
“十年。“
算算时间,是从她少年班毕业去国外读研开始的。大年三十,喜气洋洋,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玻璃窗外是骤然绽放的烟花,黑暗冰冷的房间内,只有木头精一个人对着幽幽屏幕吃速冻饺子写论文。
晏栩心里一阵泛酸,吸了吸鼻子:“没事儿,宝贝,以后我陪你过年。”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以后每个年都有我陪着你。”
慕如笙没有说话。
“那今年就先这样,马上冬天了,等明年开春,我可以和大苟捣鼓一下海货,等老公给你赚辆法拉利,然后明年春节我们回家见你父母。”
“明年太平洋洋流异动,海产品价格会暴跌。”
“那老胡又要扩张酒吧,我在他旁边开个餐厅,招呼我朋友们上供,咱们躺着赚钱。”
“第一,你没有本金;第二,只杀熟人无新客源,无法维持经营;第三,你没有管理经验,第四……”
“停停!”晏栩哭笑不得,“宝贝儿,我在你眼中就这么一无是处吗?”
“根据统计,63%能够继承家业的二世一辈子花天酒地也挥霍不掉所有资产,但是二世创业,96%会失败,将祖产挥霍一空。”
“老公生气了,”晏栩用沾着泥巴的手摸了她一把,半真半假道,“哄哄你老公。”
慕如笙抬头望着晏栩,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晏栩道:“说句好听的。”
“什么是好听的。”
“我爱你,”晏栩向前倾身,蹭了蹭慕如笙的鼻尖,低声道,“说你爱我。”
慕如笙摇摇头:“爱是无法用逻辑定义的情感,我不知道如何确定我是否爱你。”
晏栩毫不在乎:“没事,你只要说就行了。”
“我不想说。”
“你不说我就生气了。”
“你别生气。”
“……”晏栩苦笑,“那你就说啊。”
阳台窗户紧闭,玻璃上氤氲着一层雾气。晏栩半蹲在地上和泥,胳膊、脖子和脸上都是泥土,慕如笙乖巧地坐在小马扎上,脸上干净苍白,昏暗灯光下,清冷的眉眼显出一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我没有心理阴影,也没被父母折磨过,只是生来没有感觉,不会共情,和你交流是通过智商和逻辑学习的,什么时候做什么事、说什么话,对你而言是自然而然,但对我而言像套入公式,”慕如笙平静道,“你本来有父母、也有朋友。”
“卧槽——”晏栩蹲在泥土里,愕然抬头,“宝贝儿,你不是要为了我好,所以劝我和你分手吧?你这不是就是我为思考吗?你看你多喜欢我。”
“‘熵增法则’解释了时间运行的方向,一切事物都用从有序变成无序,”慕如笙喃喃道,“太阳也会坍塌成星云,从白矮星变成黑矮星,直到黑矮星永远沉寂迎来最终消亡。再暗的一道光也不会永恒,只有凋零、混乱、无序才是最终宇宙的状态。”
晏栩认真把泥土糊在保温箱里,额前刘海挡住了上半张脸,露出的下颌嘴角紧紧绷着,似乎脸色不太好。
很久以后,他低声问:“如果你没有我,会怎么样?”
“早餐自己做,午餐晚餐吃食堂,性爱可以增加愉悦感,但控制在一周三次,一次十五分钟内,”慕如笙双手搭在膝盖上,坐姿端正挺拔,“第一周会有轻微戒断反应,但从第二周开始,大脑分泌出多巴胺形成神经回路的条件反射,激素水平能回到遇见你之前的水平。”
晏栩低头着,没有看慕
νíρyzω.cóм(vipyzw.com)如笙:“说你爱我。”
“嗯?”
晏栩眼底结了一层冰碴:“说你爱我。”
“我无法用逻辑定义‘爱’这种情感。”
“说你爱我,骗我也好。”
“我不能。”
晏栩咬了咬牙:“你想和我过一辈子吗?”
“基因决定了人类行为会根据喜好一直变化,强行绑定一辈子是要依靠强大的意志力不断鞭策自己,这样做违背了基因本性。”
“别他妈说哲学……”晏栩抓着泥土的手止不住哆嗦,“行,我们说回哲学。”他抬起头,盯着慕如笙的眼睛,一字一顿问道,“今天的我、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我,在你心中有什么不一样吗?”
慕如笙淡然地望着晏栩的脸:“没有。”
“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就有没有一点点感动?”
“我同样没办法定义‘感动’这种感觉,”慕如笙只直视晏栩的眼睛,“红糖姜汁、复制老房、和家人朋友断绝关系、养猫、养乌龟都是你自己的决定,不是我的要求。”
阳台安静得令人窒息,窗缝里传来外面冬夜呼啸的风声。
“说你爱我,”晏栩闭了闭眼,“我就这一个要求。”
“说不出。”
晏栩挑眉,自嘲似的笑了笑。慕如笙注视着他,似乎非常不理解晏栩的这种情绪从何而来。
她问:“你在生气?”
晏栩红着眼睛看着她,没有回答。
“因为我不能说我无法定义的事?”
晏栩无奈地笑了。
慕如笙立刻说道:“对不起。”
这三个字果真如同公式产物。
“不用,不用,”晏栩依然笑着,“是我活该,我犯贱,我自讨苦吃。”
慕如笙垂下眼皮,沉吟了一下,慢慢解开了衬衫扣子,却被晏栩沾满泥土的手按住了:“别脱衣服宝贝儿,如果我现在收拾了东西,从这扇门走出去,你会说你爱我吗?”
“不会。”
“那你会怎么做?”
慕如笙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又看了看自己衣领上的泥:“收拾泥土,洗手,洗衣服,写论文。”她望着晏栩补充一句:“如果你要离开,请带着乌龟一起,它是你的乌龟。”
楼下不远处有车辆经过,车灯在墙壁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映亮了墙上的蜘蛛网和灰尘。
“这么久,这么久了,我在你心里就没有任何进展……”晏栩猛地吸了口气,再张开口时嘴唇微微颤抖,“如果我带着乌龟走了,你明天会怎么做?”
“没有你做早餐,我会六点二十分起床,去学校食堂吃饭,上午正常上课,中午吃食堂,下午做实验,晚餐吃食堂,不必回家陪你,继续试验到晚上九点三十分,然后九点五十五分到家,洗完澡十点十五分。”
晏栩一直蹲在地上,双腿麻木到没有知觉,一股股热血冲上头顶,让人头晕目眩。
“……然后用跳蛋自慰十五分钟,读二十分钟论文,晚上十点五十分入睡,早上六点二十分起床,”慕如笙顿了顿,“如果你要收回这套房子,那么我会……”
“不,这房子早就在你名下了,永远是你的,”晏栩几乎冷笑起来,“你不会再自残吗?”
“不会,”慕如笙道,“预设内的改变可以适应。”
“所以,我在你的预期里离开,你不会有一点痛苦吗?”
“不会。”
“那我从这扇门走出去,你不会有一点点难过吗?”
“我说过我没有共情能力,不知道‘难过’是什么?”
晏栩闭了上眼睛,这一瞬间虚空中仿佛有把锋利的刀正在切割他的肺泡,以至于每口呼吸都带着血淋淋的痛苦:“那你看得出来我很难过吗?”
“你现在双眼发红,脸色苍白,嘴唇颤抖,”慕如笙略微侧头,“是难过吗?”
晏栩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我不在,你会活得更好吗?”
“如何定义‘更好’?”
“你会快乐吗?”
“我没有快乐的情绪。”
“那你会更‘舒服’吗?”
“性用品更舒服。”
“哈哈哈……”
晏栩忍不住笑出声,他扶着墙壁大笑着,仿佛听见了全世界最好笑的笑话,笑得弯下了腰,笑得不捂不着酸疼的腹肌。那冰冷又响亮笑声回荡在房间里,夜色中显出诡异的气氛。
但慕如笙对此毫无察觉。
半晌,晏栩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脸上倏然滑出两道泥印,他俯身抱起保温箱:“你去洗脸洗衣服吧,我把阳台收拾再走。”
慕如笙点头起身,头也没回,径直走向了卫生间。
晏栩很快收拾完阳台的狼藉,进卧室把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和游戏机都塞进皮箱里。他搬进来时,怕影响“楚门世界”的效果,几乎什么都没搬进来,至此穷途末路之时,他才发现他就像个暂住的客人。
他拖着行李箱,怀里抱着乌龟,最后环视了一圈这间房。每一件器物都是他亲手摆放,这些天不好意思问木头精要钱出门浪,就在家里憋着,闲来无事就把家务活都做了。地板是他擦的,碗是他刷的,窗帘是……窗帘是洗衣机洗的,但是他亲手晾的。
“你说一句话,随便什么话,”晏栩呼了口气,“我都不作了。”
窒息的沉默笼罩了客厅,没有人吭声,只有彼此长短不一的呼吸和钟表走针的嘀答声久久回响。
慕如笙沉静道:“即使人本没有自由意志,也不应该由另一个人决定你的行为。”
“我真的爱你宝贝儿,”晏栩闭了闭眼,压下呼吸,艰涩道,“你唯一的缺点,就是不爱我。”
慕如笙摇摇头:“我无法定义……”
晏栩没等她说完话,霍然转过身推开了防盗门。
·
冬夜里风声尖锐呼啸,车辆驶过的声音从很远地方传来。冬天的晚上人人躲在温暖的被窝里,几乎没人出来瞎溜达。
晏栩僵硬地站在路灯下,大脑一片空白,很久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明明下午还在讲龟儿子的笑话,为什么晚上他就被“扫地出门”了。
他仿佛孤身在黑暗中朝着一束微光走了很久很久,跋涉过泥泞的河滩抵御过瓢泼的暴雨,走了九万里、走了九千年。
他问光,光不说话。
可是他的心里有人在说,你没到达光芒之下,是因为你还不够努力,你要继续走呀,继续加油啊,你看——光就在那里。
于是他又再次前行,行过严寒冰原的双脚僵死麻木,爬过荆棘丛的双手鲜血淋漓,无法再行走,也无法再爬行,至治死亡降临,黑暗中的光芒依然离他那么遥远。
嗡嗡嗡——
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响动,晏栩立刻掏出,一看是奶奶。
“喂!老二啊。”
“奶奶……”
“奶奶有个好消息,你大哥听说你特意买了一只猫去贿赂你大嫂,心里美得不行,晚上就让人把猫接军队去了,他松口说不怪你闯祸了,你一会儿给他回个电话啊,啧,小兔崽子长大了,知道买礼物哄人了。”
“果然有媳妇就不一样了,奶奶也不是不理你,是你爷爷和爸爸都说让你出
νíρyzω.cóм(vipyzw.com)去历练历练也好,长个记性,毕竟现在有媳妇儿了,不能再犯混了。”
“家里其实很满意你找的这个媳妇儿,你大嫂说人家姑娘做学术很厉害,年纪轻轻就在清华当副教授,她爷爷奶奶在非典期间还是烈士,我们脸上很有光啊,正好你爷爷快过生日了,你个兔崽子就借坡下驴,把媳妇儿带回来吧。”
“奶奶……”晏栩喘息了两声,痛苦道,“我……我……我没有媳妇儿了。”
“啊?”电话那头只沉默了两秒,紧接着老人家疯狂咆哮道,“你你你你真和你哥一个德行!人家姑娘造大孽了惹上你这么个浑蛋玩意儿,狗改不了吃屎!”
电话猝然挂断,晏栩举着手机,表情迷茫,有点手足无措。
他怀里抱着穿着毛衣的乌龟,腿边搁着行李箱,慢慢回身仰起头,只见五楼窗口一盏灯熄灭,一盏灯又亮了起来——那是阳台和书房。
……她果然继续工作。
晏栩收起手机,笑了笑自己,把龟儿子放地上,挂上了遛狗绳。
“她不懂你的心,假装冷静,她不懂爱情把它游戏……”
他小声哼着歌,走向胡同外,脚步轻快,就像扔掉了某个沉重的包袱。
睡一宿觉,明天天不怕地不怕的晏二少就又杀回来了,呵呵,老婆,老婆饼能吃,老婆是什么?哼,女人就是一次性内裤,谁穿两次。嗨呀,大丈夫顶天立地,爱情?真他妈庸俗!
“她不懂表明相爱这件事,除了对不起就只剩叹息……”
歌越唱唱跑调,晏栩左手拖着行李箱,右手牵着小乌龟,一人一龟的影子被路灯拉得斜长。
初冬的夜晚寒风刺骨,麻雀从地面飞上墙头,风卷过枯叶刮过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呼呼——
幽深胡同弯弯曲曲通向深沉的黑暗,破旧路灯电路错乱,倏然闪烁两下,紧接着一切如常。仿佛没有人来过,也没有人离开。
·
楼上书房内,慕如笙坐在办公桌后,打开电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那日和晏栈见面的情形。
……
从清华东门回家步行要十分钟,开车要半小时。军牌红旗车在刚擦黑的天色中缓慢蠕动,车外喇叭声此起彼伏。车厢里静得可怕,司机和副驾驶上的手下明显受过保密训练,不论两侧车道如何混乱都不会往后视镜上瞥一眼——镜中能看到车后座上的领导。
“慕老师你好,”晏栈沉着脸,坐姿端正挺拔,“我和你们这种人打了很久的交道,所以就不废话了。”
“你让我离开晏栩,我无能为力,”慕如笙淡淡道,“是他主动,我劝不动。”
“当然不是,我猜你理性评估过晏栩的价值,”晏栈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了解他的家庭背景什么样,推导他能给你什么东西,分析他自己能发展到哪一步,然后和你预设的轨迹相叠,发现他是能让你活得‘舒服’的那个人,所以你才没有明确拒绝他追求你对不对?”
慕如笙坦荡点头:“对。”
“人脸对阿斯伯格患者来说是海量信息,你们这种人不敢看人脸,也不和人对视,”车后座空间宽敞,晏栈跷起二郎腿,“但是从照片上来看,你很喜欢看我弟弟,也和他有眼神交流,我不信你是被他的美色吸引的,所以请告诉我你是怎么分析他的?”
——客气说法的是“能不能告诉我你怎么分析他”,但慕如笙听不懂,一定会回答“不能”两个字。
“他对我工作的有利影响不再复述。就个人价值而言,首先他有丰富的经济来源,即便现在没有收入,你作为他的家人不会一直对他坐视不理,我和他组成的亲密关系有足够金钱维持富裕的生活;第二,他本人不工作,可以承担家务、照顾我的起居,减少我对项目研究以外的事情分散精力;第三,他的性能力很好,每天和他性交可以刺激我的多巴胺分泌,”慕如笙脸上坦坦荡荡,声音毫无起伏,“第四,他愿意改变生活习惯向我靠拢,出于第二条与第四条考虑,即便他没有收入,我也愿意用我的工资维持我们两个人的生活。”
晏栈“啪啪”地鼓起掌,其中讽刺的意味他笃定慕如笙看不懂:“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不愧是阿斯伯格患者。”
慕如笙的身体随着车厢颠簸微微晃动,脸上是机器般的冷漠。
“好,很好,”晏栈微笑,“我希望你在他提出结束关系前,一直接受他的好意,和他保持性关系,如果他提出结婚,你就要和他保持婚姻关系。”
慕如笙点头:“我正是这么打算的。”
“我知道你们阿斯伯格患者不会理解‘爱’这个字,但如果晏栩问起你爱不爱他,慕小姐能否回答‘爱’,仅仅为了维持你方才说过的、那种令你舒服的生活。”
慕如笙果断道:“不能。”
“你们这种人不会撒谎,但这不算让你撒谎,”晏栈叹息,“你对他的分析可以称之为爱。”
“我不确定是不是。”
“包括你父母在内,除了晏栩,这世界上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你看他的脸、和他对视、愿意和他性交吗?”
“没有,”慕如笙补充道,“暂时没有。”
“我弟弟这个人轴、死心眼、不理解你们这种人的想法,”晏栈柔声道,“如果你不说,他会和你分手的。”
“我不能回答不确定的问题。”
“即使分手,也不说?”
“不说。”
身侧沉寂了片刻,晏栈轻笑一声,问道:“如果我弟弟暴毙了,你会中断一日你的秩序之美,为他默哀吗?”
“无法假设。”
“想象一下。”
“想象不出。”
“那笼统一点问,晏栩死了,你会怎么做?”
“参加葬礼。”
“好,很好,非常好,”晏栈微笑,“看来我们不会见下一面了。”
慕如笙疑惑:“为什么。”
“你们长不了,”晏栈转过头,望着慕如笙平静的侧脸,说道,“善意地警告你早做分手打算把,免得晏栩突然离开,你无所适从。”
……
电脑屏幕右上角的时间跳动成整点,三十分钟论文时间补齐,慕如笙保存文档,关掉电脑,平静地站起身,摸了摸胸口的位置。
——依然没有感觉。
情景是男朋友带着行李箱离开,走之前说了分手,意义是他以后都不会再回来,那么现在输出的结果应该是……哭泣?
慕如笙转过身,窗玻璃上朦胧映出的冷漠的面容。她对着玻璃使劲挤了挤眼睛,眼眶干涩,没有眼泪。
她抬手关了台灯,平静离开书房。
——以下不收费——
he,he,he!
晏栩唱的歌是张杰的《他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