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贞儿比黄敬文想象中的要从容, 她甚至笑着让丫鬟上茶招待黄妙云他们。
黄妙云与敬文敬言二人并未喝尤贞儿屋子里的茶。
尤贞儿面色柔和地问他们:“今儿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了?”
黄敬言不比从前那般欢悦,他抿着嘴角不说话,黄敬文想说, 却发现不知道从何说起,他想质问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
还是黄妙云开的口, 她说:“从前言哥儿养兔子的事, 贞儿表姐还记得吧?香草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一会子她就要过来了。”
尤贞儿嘴边浮着浅笑, 悠然自得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她这般从容, 倒是让敬文敬言兄弟二人很是纳闷。
黄妙云却也是泰然处之,她并不意外尤贞儿的镇定。
黄家经由张素华打理多年, 黄府上上下下, 早安插满了她们的眼线, 香草无缘无故进内院, 又去了团月居, 尤贞儿肯定早就知道这件事了。且此事不像庄子上投壶的事那般事发突然,让人措手不及,尤贞儿自然从容不迫。
香草很快就来了, 她低着头进来后, 见到几位年纪不大的主子, 畏畏缩缩地请了安, 并且很主动地将事情陈述了一遍。
她两年前所做的一切,从接近木香到吩咐厨房的人红.烧了兔子, 送木香吃兔子肉, 再到支开木香去挖竹笋的每一步,都是尤贞儿授意。
香草还详细地解释说:“是奴婢吩咐厨房王瑞家的媳妇烧的兔子,兔子烧好之后, 她还偷吃了兔头,她肯定还记得这件事。”
厨房里上值的有十几个人,除了王瑞家的媳妇,还有其他人也能证明,这件事是香草吩咐的,和团月居毫无关系。
留香也站出来说:“大少爷,三少爷,咱们姑娘一贯口味挑剔,团月居若要厨房另外加菜,从用料轻重到蒸煮时间长短,奴婢都会亲自去交代,绝不假以人手,奴婢更不会找不熟识的香草替奴婢去厨房下令。”
所以,黄妙云一定是被冤枉的。
尤贞儿听着香草的指控,留香的辩解,依旧脸色不变。
黄敬文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攥着拳头闭上眼,抢先问道:“表妹,香草说的,可都是真的?”
尤贞儿不答,她反问香草:“既然你说都是我授意的,我问你,当初我不过是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你身为黄家下人,凭什么听我的话?难道你不知道,言哥儿才是你正经主子?”
香草自知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可若伤不了尤贞儿,自损的可就不止八百了,她连忙道:“当初我生身父母因我哥哥赌.博欠债而纠缠,是姑娘你用二十两银子收买了奴婢,奴婢才做下这等大逆之事。奴婢记得,崭新的四锭银子,一锭银子五两重,奴婢长这么大第一次拿这么多银子,绝对不会记错!”
她噗通一声跪下来,望向黄妙云和黄敬言,哭着哀求地道:“二姑娘,三少爷,奴婢当初也是走投无路,又被表姑娘诱惑才会糊涂,往后奴婢肯定洗心革面,不再犯错。”
尤贞儿冷笑了一下,说:“我给你银子?我可立了字据?”
香草语塞,这种事怎么可能立字据,岂不是留把柄让人抓?
尤贞儿敛起笑容,余光瞟向黄妙云,同香草说:“也就是说,你任何凭证都没有,平白就想污蔑我?况且你既然说你两年前收了我的好处,是不是代表,现在的你也有可能收旁人的好处?什么话都叫你说尽了,我怎么知道,你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她语气微顿,转眸看向黄敬文和黄敬言,露出些许委屈的神色,咬着唇,红着眼圈道:“我做过的事,我自然就认,我没做过的事,便是抽筋扒皮我也不认——妙云,我知道你素日不喜我,妒恨我与大哥和言哥儿走得太近,但是你总不能空口白牙地污蔑人吧!”
黄妙云笑了笑,骤然道:“谁说没有‘字据’?表姐,你自己立的‘字据’,你莫不是忘记了?”
众人愣住了,尤贞儿尤甚,她不解地道:“我立了什么字据?你拿出来我瞧瞧。”
黄妙云说:“言哥儿养兔子的那年,是德顺二十一年,我记得那时候官府错印了几万两新银子,随后便停印了。我父亲就是那时候,得了一百两,其中五十两入了银库房,还有五十两做了咱们的月钱和一季度衣裳钱。当时我的手上拿有十两银子,我记得你和表姑母手里各有十两。香草说的崭新的银子,应该就是这二十两吧。我的银子如今还在,表姐,你和表姑母的银子呢?”
尤贞儿怔住了,她当时存下来的都是零散的银子居多,若要拿出二十两出来,称重麻烦,所以她才拿了新银子给香草,整整二十两,分毫不少。
黄妙云继续道:“五两一锭的银子可不是碎银子,分量并不少,错印的银子也十分好认,不管这笔钱是用在府里,还是你与表姑母让买办们用在日常开支上,账册上都很好查证,表姐,你的银子,是在你手上呢,还是用出去了?我恐怕是已经花出去了吧?请问表姐花到何处呢?”
尤贞儿面色一白,半晌答不出话来……银子当然是给了香草!
她额上冒着冷汗,好半天才僵僵地转过头,说:“银子我的确花出去了,二十两银子是不少,但也不是每一笔钱私钱都会上账。这笔钱我似乎没让丫鬟上账。两年之久,我也不大记得二十两都花在了哪里,但是我记得其中有一锭银子,是在元宵节的出去游玩的时候,在街边买首饰用掉了,那支簪子就在我匣子里,妙云你若要看,我这就让丫鬟拿出来。”
黄妙云淡淡地笑着,黄敬文和黄敬言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尤贞儿——她的话太没有说服力了。
尤贞儿转脸就吩咐秋桂说:“去把我的簪子拿……”
黄敬文打断了她:“表妹,不用了。”
尤贞儿后背泛着一阵凉意,她皱了皱眉头,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她轻叹了口气,无奈地道:“我就知道我与母亲在府里容易得罪人,但是我没想到,下人的龌龊心思,竟然能挑唆我们兄弟姐妹之间的情谊。”
黄妙云眉毛一挑,问道:“表姐,你究竟想说什么?”
尤贞儿让秋桂去拿了账册过来,她将今年的账册翻开,摊开放在黄妙云和黄敬文跟前,指着里面的笔墨纸砚的支出,道:“前一月我和母亲核账的时候,发现香草的丈夫买回来的东西所花费银子数额不对,我特意着人去玉墨斋寻了掌柜的查问价格,证实香草的丈夫的确中饱私囊。因我心软,又念在她丈夫初犯,只是让母亲去敲打他一下,没想到他们夫妻二人竟记恨上了,竟想用这种法子将我和母亲赶出黄家!”
黄敬文拿过账册一看,笔墨纸砚的价格,果然比平常他们自己去买的时候,要贵出许多!他怒视香草,黄家竟然有这种狗奴婢!
香草懵了,尤贞儿还藏着这一手!她忙不迭解释道:“表姑娘胡说!这花的每一笔银子,都是表姑奶奶过目了的!奴婢丈夫怎么敢胡来!”
尤贞儿道:“黄家家大业大,一天十几件大小事,母亲怎么处理得过来?让你们浑水摸鱼糊弄过去的也有,这笔账,就是最好的证明。本来念你丈夫初犯饶过他算了,没想到你们记恨上了,这就开始反咬一口污蔑于我,真是怪我该对你们心慈手软。想一想也是……两年前妙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你了,致使你离间妙云和言哥儿的姐弟情,如今我又得罪你了,你便又来挑拨,你哪里是初犯,你简直是惯犯!”
香草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笔账里的门道,她还不能说出来,但绝对不是尤贞儿说的那样!
她语无伦次地道:“奴婢丈夫没有贪污,没有!没有!二姑娘,你信奴婢,奴婢丈夫绝对不敢做这种事!您救救奴婢啊!”
黄敬言彻底晕了,但他最终还是悄悄牵起了黄妙云的手,不论事实到底是什么,因为姜心慈,因为血缘,所以他只会站在黄妙云这边。
黄敬文脑子也乱得很,黄妙云是肯定没说谎的,但是账册是死的,且不止一本账册,绝不会有错,尤贞和香草之间……到底谁在说谎!
尤贞儿朝黄妙云他们道:“这种奴婢的话,一个字都不可信。依我看,还是把这一对夫妻赶出去黄家得好!”
黄妙云才没有赶人走的打算,只是赶走,太便宜尤贞儿,也太便宜香草了,她问道:“表姐,家奴贪污,从前家里都是怎么处理的?”
尤贞儿说:“杖责二十,交由官府。”
黄妙云点着头笑道:“倒是个好法子。”
她眸光一转,问香草:“听见了?你丈夫买办东西的账要是捋不清楚,打二十板子,还要交去官府。一笔账里贪污的或许不多,但仔细查一查,贪污的账肯定不止一笔吧?零零散散加起来,若能有五两银子,便足以要你丈夫的命!”
事情的发展,从银子到人命,有些超出他们的预料之外。
不光香草惊了,尤贞儿也惊了。
尤贞儿渐渐明白过来,黄妙云醉翁之意不在酒,黄妙云不止是想说清楚黄敬文兔子的事,亦是想动摇母女俩在黄家的地位!
等尤贞儿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香草吓得崩溃,开始口不择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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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6.17更新
香草一口气将她丈夫做买办的一些门道说了出来。
原来内院和前院早有勾结, 前院买办的账归于张素华管,每一笔银子都要报账入册,买办为了顺利入账, 快速支取银钱,便与张素华达成默契, 笔墨纸砚实际价格之外多出来的钱, 三七分成,前院三, 后院七。
黄家有两个读书的郎君, 黄怀阳更是在文房四宝上十分舍得花钱,其他院子里的主子多少也要些笔墨, 且还有镇纸、笔筒、笔架、笔洗、大肚缸等物, 再加上字画装裱, 或者黄敬文和黄怀阳自己出钱另要的文房器具, 交到张素华手上, 再交给前院买办去购买的东西,林林总总加起来,一年下来少说也有三四百两。
三四百两银子里, 能抠出来的利润不下五十两, 三七一分, 香草丈夫能拿到手的就有十五两。
黄妙云十三岁之前, 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才三两,近一年大了些, 才和尤贞儿一样涨到了五两, 香草丈夫一年就能贪下一个主子五个月的月例银子。
至于张素华和尤贞儿中饱私囊的银子就更多了,光是文房用具上,一年也有近四十两。
姜心慈身为黄家宗妇, 一年也不过从府里支取一百二十两而已,弄不好张素华昧下的银子,都比得上黄家宗妇一年的月钱了!
敬文敬言两个不管内宅琐事,不知道收支状况,但是代换成家里人的月例银子,也都有了个大致的概念,这笔账算下来,他俩都吓到了。
尤贞儿不可思议地睨着香草,愕然道:“原来你丈夫竟然昧下了黄家这么多银子?!”
香草声音尖利地说:“表姑娘,当初这主意可是表姑奶奶出的,我们卖身为奴,难道还敢反抗你们吗?”
尤贞儿淡淡地拂了拂裙摆,说:“我与母亲被污蔑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我知道你们做下人的稍有不满便怀恨在心,但是没有证据的事,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认下。我也不与你多费口舌了,去请老夫人定夺吧!”
黄妙云答应了,她还说:“内宅账务是一等一的大事,我父亲很快也要下衙门了,待他回来,一同前去福寿堂。”
可巧今日黄怀阳下衙门早,这个时候已经回来了,留香去了二门上,带了消息回来,黄妙云和敬文敬言三人,便一道赶往福寿堂。
团月居来的人手,压着香草一道跟着去,尤贞儿微微扬起下巴,扫了香草一眼,也跟上了脚步。
福寿堂里,黄怀阳已经先到了。
张素华则早神色自若坐在老夫人跟前,上次顾绣的事儿,显然翻篇儿了。她清楚地知道,老夫人在这世上,只剩下她这一个血亲,她还知道,老夫人对黄怀阳一直心怀芥蒂。
比起一副顾绣的冒犯,黄怀阳代替黄怀仁活下来这件事,更让老夫人痛不欲生。
福寿堂里众人各怀心思,老夫人容色冷淡,见了香草,眼神扫过厅里众人的面庞,问道:“这是怎么了?又发生了什么事?”
尤贞儿先声夺人,道:“回老夫人,香草丈夫是前院的买办,上月因贪.污银子,被我与母亲敲打过后怀恨在心,不知怎的挑唆了妙云领了表哥和言哥儿来污蔑我与母亲,因没有证据,这才闹到您跟前,求个定夺。”
黄怀阳眉毛挑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尤贞儿,这话太滴水不漏了,而且最要紧的是“没有证据”四个字。
张素华淡笑着道:“没有证据的话可不好乱说,奴仆们是越来越大胆了,空口白牙的就敢冤枉人了。我记得前四年前,家风整肃之后再没有这样的事了,没想到又故态复萌了。”
四年前,张素华打理黄家遇到阻力,老仆倚老卖老,栽赃陷害,因有人证,老仆没有得逞,张素华也在黄家树立起了威信。
老夫人也是自那之后,放心地将家里的庶务,全部交给了张素华。
老夫人轻轻地“嗯”了一声,她问的是尤贞儿,余光看的却是黄妙云,她问道:“没有证据?”
尤贞儿面色柔婉地道:“香草拿不出证据。”
老夫人的目光便转向了黄妙云,黄妙云没有直接回话,而是同香草说:“你将贪污之事,详细地说一遍。”
香草看得出来,尤贞儿是完全要抛弃她了,且姜心慈身体好转后,黄家便不再是张素华的天下。
她一番权衡后,听了黄妙云的话,当众将细节都描述了出来,其中包括前院与后院交接银子的方式,以及时间和中间的牵线人。
香草说得太仔细,太逼真了,饶是老夫人偏疼张素华和尤贞儿,当下也拧起了眉头,心里存下了几分疑虑。
尤贞儿紧紧地攥着帕子,转脸同张素华说:“母亲,您看,女儿就说不该心软给他们机会,若不敲打,直接交由老夫人,或者官府处理,今日怎么会被人这般构陷?”
张素华也还很冷静,她接着尤贞儿的话,叹息道:“……的确怪我太心软了。”
香草无助地磕头,哭着发誓说:“奴婢有一字假言,天打雷劈!”
老夫人沉默着,黄怀阳也低头思忖着,好一会子,香草也不哭了,老夫人才说:“把香草拉出去,还有她的丈夫,一并按规矩责罚,再交由官府处理!”
厅里还留着香草的哭喊声,老夫人等耳边清净了,才同黄妙云说:“香草所说,毕竟没有证据,不过她自己承认了与丈夫贪污之事,黄家绝不姑息,如此处理,也足以服众。你说呢?”
张素华与尤贞儿齐齐松了口气,俩人对视一眼,同时压下了嘴边的笑容。黄妙云凭借一个香草的片面之语,就想动摇她们管家的权利,简直是做梦!
黄妙云面目平静地垂首回话说:“老夫人英明,不错杀,不放过,自然极好。”她话音刚落,很快又抬头继续说:“但是前院买办贪污是事实,也说明表姑母管家不力,您说呢?”
老夫人定定地看着黄妙云,张素华与尤贞儿的心也都提到了嗓子眼儿。老夫人抬了一下眉毛,道:“妙云说得不错,你表姑母是有疏漏的地方。”
黄妙云眸光莹亮地道:“既如此,孙女正好也到了该学管家的年纪,请祖母允许我从今往后随意查问内宅的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