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弟两个跑到两座院落之间的夹道上, 黄敬言才问道:“姐,咱们这是要去哪里?”
“你知道崇煜表哥的生日吗?”黄妙云捂着腰间的针线包说。
“不是明日吗?”黄敬言和储崇煜的关系不算亲近, 实际上他们这一辈的人里, 和储崇煜都不太亲近,所以每年储崇煜生日的时候, 他们都不来祝贺的, 也只是知道明天是他的生日而已。
黄妙云摇头说:“我感觉不是明天。”
黄敬言倒是聪明,他抿了一下小嘴, 说:“难道……是今天?”
黄妙云点着头道:“去瞧瞧吧。”
黄敬言知道储崇煜的院子, 就在忠勇侯府最靠近沿路巷子的边缘之处, 且因今日是储归煜生辰, 储家闲逛的人少了, 他们一路到边缘的院子里去,都没碰到什么人。
储崇煜住的院落静悄悄的,毫不夸张地说, 连天空的鸟儿都不在这座院落的上空徘徊。
院落的大门是开的, 可能刚才过来送长寿面的人离开之后忘了关门。
黄妙云和黄敬言二人, 瞧见院子里没有人, 便进去张望了一下,庭院里真的是一个人也没有, 一棵树一朵花一棵草都没有, 比佛堂还冷清,难怪鸟儿都不肯来。
院子里没有一丝生气,黄敬言听多了狐狸精等鬼故事, 不自觉地拉起了黄妙云的手。
黄妙云小声说:“你在外面等我吧。”
黄敬言不肯,黄妙云只好带着他,猫着腰往沿着院子的廊下走,他们在院落废旧的厨房里,瞧见了正在吃长寿面的储崇煜,但他背对门,姐弟两个也看不见他的表情。
黄妙云拉着黄敬言,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那一碗长寿面,果然是送给储崇煜的。
黄敬言站在门口,踢着脚下的石头,仰脸说:“姐,你觉不觉得咱们家的狗都比崇煜表哥住的好?”
黄妙云奇怪道:“……咱们家养狗了吗?”
“我就是打个比喻。”
黄妙云拧了一下黄敬言的脸蛋,说:“那也不能拿人和狗比。”
黄敬言揉揉脸,说:“可我说的也是实话嘛。”他又有些少年老成地说:“难怪崇煜表哥在族学都不怎么说话,他这儿都没瞧见伺候的人,怕是都不会跟人说话了。”
黄妙云有些心不在焉,伺候不伺候的另说,今儿是储崇煜的生日,他却只能躲在院子里偷偷地吃长寿面,花厅里的花团锦簇,喧嚣热闹,同他分毫关系都没有。
若当年两位表哥身份没有换过来,储崇煜如今不会是这幅光景。
黄妙云脑子里又想起储崇煜弑兄虐杀女人的画面,就好比她从前蠢笨如猪,全因没有父母教导。每个人性子的养成,都有迹可循,有所缘故,倘或前一世有人悉心教导她,又或者有人拉拔孤零零的储崇煜一把,他会不会也像她这样,在漆黑寒冷的抓住一丝温暖,然后就踏上了曙光。
旁的不论,弑兄这个名声,绝对会将储崇煜钉在耻辱柱上,即便她没有看见他最后的下场,她想终究也不会太如人意。
储归煜也是个不错的表哥。
所以储崇煜还是不要弑兄得好。
黄妙云让黄敬言在门外等她,她瞧着院子里没人,将针线包里的针线拿出来,留下了储崇煜扔掉的碎玉,一块儿还是如意云纹,未经打磨,另一块儿是一只小小的蝉,打在同一个络子上,正好可以佩戴在身上。
她系好针线包的红绳,便将东西丢在了显眼的地方。
当初她捡到这块碎玉的时候,上面还沾着血,想也知道,储崇煜当时该是多么的难过。可自那之后,他还是待世子夫人一往如初。他扔下这块碎玉,心中所怀更多的应该是伤心而不是愤怒吧。
今日黄妙云没有给他准备生辰礼物,只有这份薄礼可送,虽然她雕刻功夫还不怎么地,只要储崇煜不是精通雕刻,唬住他这个外行人绰绰有余。
黄妙云扔下针线包,就和黄敬言一起走了。
幸好今儿园子里热闹,倒没人问他们为什么走失了一段时间。
黄妙云人在曹营心在汉,回了花园,还有些魂不守舍的,储崇煜应该能够捡到针线包的吧!
储崇煜捡到了。
他在厨房吃完了长寿面,自己洗了碗,一出来就看到廊下的针线包了。
针线包跟荷包不同,并不是缝起来的,而是一段布料卷起来,里面有扎针和藏线的地方,两枚小小的玉坠子,打的是梅花络,就在躺在针线包里。
储崇煜盯着络子蹙着眉头,一眼便认出来,这是他扔掉的碎玉!
但蝉却是新雕刻的。
今天是他的生辰,这枚蝉,似乎是他的生辰礼物?
储崇煜幽暗如深渊眸子,泄出一丝难得见到的柔光……自从储归煜回到储家之后,他便没有在生辰这天收到过生辰礼物了,这是多年以来的第一份礼物。
储崇煜轻轻地捏起蝉形的玉坠子仔细端详,他的手指上便显出细小的伤痕,是刻刀所致,不过他雕的是木头,虽和玉石印章不同,却有异曲同工之处。
这枚蝉,一看便是新手所雕,十分稚嫩,蝉的整体形状尚可以,细究之下,却不够精致,拿近了看是半展翅的蝉,拿远了看就是只肥虫……
对于精通雕刻的匠人而言,这种作品,其实是滑稽的。
储崇煜嘴角微抿……但也是可爱的。
他眼下再见这枚玉,不再觉得它是世子夫人的礼物了,这是属于他的礼物。
但,究竟是谁捡了玉悄悄扔给他?
储崇煜想起在庄子上的那日,尤贞儿跟在他后面,问他需不需要帮他修补碎玉。
他明明拒绝了。
而且,尤贞儿又学了雕刻么?
储崇煜不确定。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玉,揣进胸口,带上礼物,面色如常地去了花厅,母亲说过,今天是归煜生辰,他这个做弟弟的,不能不出席,会让说闲话。
每年都是这样,他被允许先在院子里悄悄吃过长寿面,再和众人一起去给储归煜祝贺生辰,祝他前程锦绣,祝他一生顺遂,祝他长命百岁。
储崇煜怀里揣着玉坠子就到了园子里。
园子里好生热闹,几乎所有的人都围着储归煜转,他们祝贺他,夸赞他,讨好他,几乎每个人都和他亲如手足。
储崇煜双眸分外沉静,身影虽显单薄,但他的胸口似乎微微发热。
他带着礼物,去祝贺储归煜,并且送上一份礼物。和往年一样,他送的还是极易书写、不易晕染的上等徽墨,也是省吃俭用攒了许久的月例银子,才买下的。
储归煜淡笑着接了徽墨,道:“谢谢崇煜。”
储金煜瞥了一眼,在旁边道:“怎么又是墨条,崇煜你每年都不带变样儿的?好歹用用心挑一份礼物,这也太敷衍了吧?”
人群顿时静了下来,气氛凝固的像塞满了硫磺、木炭等物的炮仗,只缺一根引线,顿时就炸。
储归煜孤孤单单地站在人群里,和所有人对立着,日头下,他的影子都显得单薄。
储归煜笑着替储崇煜解围,他说:“墨条很好,我极废墨条,正好缺墨条,崇煜倒是送到我心坎上了。”
储金煜瞪眼道:“大哥,我明明昨天才看到你书房还有一盒墨条,怎么这么快就缺了?”
他不说话还好,这一茬也就过了,他这么一说,两厢对比起来,倒显得储归煜温润大度,而储崇煜却是个狭隘的。
储归煜笑容微滞,也不知道怎么接储金煜的话。
储家同辈族人,眼神都开始含着讥诮,储崇煜什么身份大家不知道吗?一个假少爷,吃着储家的,穿着储家的,用着储家的,抢了储归煜七年之久的嫡子身份,还害人家跛了腿,连一份生日礼物都不肯用心挑选。
狼心狗肺,不外如是。
独独黄妙云和黄敬言两个,目光和旁人不同。
黄妙云捏了捏黄敬言的肩膀,使了个眼色,黄敬言会意,在地上捡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砸在储金煜屁股上。
夏日衣衫单薄,储金煜一下子就痛呼出声,大叫道:“谁敢砸我?!”
黄敬言走出去一步,插着腰神气地说:“我!”
储金煜正疼着,恶狠狠地瞪着黄敬言问道:“你这个小兔崽子,你想干什么?”
黄敬言问道:“金煜表哥,你送了归煜表哥什么礼物?”
储金煜得意洋洋地说:“送了一尊福寿金星。”
一尊小金人,价值不菲,储家二房待大房嫡长子,倒是舍得。
黄敬言吐舌头做了个鬼脸,储金煜冲过来就要教训他,黄妙云连忙把言哥儿拦在自己身后,义正言辞地道:“金煜表哥,福寿金星是你自己个花钱买的吗?”
储金煜:“废话,难道你们黄家给我出银子买的?”
黄妙云笑了一下,说:“我是问,是你自己花月例银子买的吗?光靠表哥你自己的月例银子,怕是得好多年才买得起这份礼物吧?”
当然不可能是储金煜用月例银子买来的,是黄宜倩给的银子。
黄妙云又继续说:“崇煜表哥素来简朴,又十分珍重长辈所赠之礼,不会典当长辈的东西换银子买礼物,所以他应该用的是自己的月例银子。”
勋贵家的郎君们,财富来源除了月例银子之外,便是家中长辈的馈赠,长辈们馈赠的多是物件儿,直接给银子的比较少。
像储崇煜这种情况,估计储家人私下更不会补贴他什么,所以他的现银来源只有月例银子这一条。
黄妙云瞧了一眼储归煜手里的墨条,断定道:“崇煜表哥送的墨条是徽墨吧?徽墨是最好的一种墨,价值不菲,算下来,崇煜表哥攒这笔银子,定然是花了心思的。金玉表哥,崇煜表哥对归煜的表哥的心思,比你差么?”
拿长辈的银子借花献佛和花自己的银子买礼物,可是两回事。
储金煜下不来台,脸颊涨红,质问道:“你怎么知道他的银子是月例银子,不是别的法子得来的银子?”
黄妙云说:“崇煜表哥就在跟前,你自己不会问问吗?”
储金煜当然不想问,黄妙云都给了这么好的□□,是个傻子也知道顺着下了,但他的眼神还是无奈地转向了储崇煜。
储崇煜并未回答,可众人心里都有答案了,这位假少爷,除了月例银子,他哪里还有别的银子?
储归煜拿着墨,容色诚恳地同储崇煜道:“谢谢崇煜,我当真十分喜欢。”
储崇煜点了一下头,随即他的余光便落在了黄妙云脸上,少女方才口齿伶俐,她现在的眉眼也是活泼妩媚而温柔可爱的。
他眼尾略垂,深沉的眸色漾出一丝异样的光,随即又和影子一样,不掺和在人群里了。
储金煜当众丢脸很愤懑,黄妙云比他还恼。
黄妙云揽着黄敬言的肩膀,拧着秀眉斥储金煜:“金煜表哥,言哥儿才多大!他一个孩子你怎么能当众欺负他!你再欺负他,我可不会饶过你的,我让姑姑姑父打你板子!”
储金煜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他奶奶的,他本是好心替储崇煜出头,虽然出错了,可刚刚明明是黄敬言先拿石头砸的他,怎么变成他欺负小孩儿了?!而且黄妙云竟还好意思让他父母打他板子!这是倒打一耙啊!
旁人的人都听得发笑,又因素日喜欢逗弄黄敬言,便都去劝储金煜算了,大度点,别和孩子计较。
储金煜:???
他丢完了人,然后大家劝他对言哥儿大度点儿,可谁对他大度啊!
储金煜到底经不住劝,只能拂袖离去。
储归煜拿着墨,瞧着黄妙云若有所思,她嘴上说的是不允许储金煜欺负言哥儿,实际上,是不想储金煜为难储崇煜吧。
黄敬言在园子里的大榕树下,靠在黄妙云身边,捂嘴直笑,小肩膀都在颤抖,顺便对姐姐竖起大拇指,让储金煜赔了夫人又折兵,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