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那一团小东西瑟缩着被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只简单吩咐宫人照顾着,便没再管了。
宫人因着太后的意思,以未来帝王不应沦于口腹之欲为由暗中苛刻他的膳食,这团子一身软肉,又是大将军之子,宫人定是不敢为难的,他的漠然,或可更能让这小东西过得滋润一些。
那时他以为发生在他身上的这种匪夷所思的窘迫无人会知晓,也无人在意。他忍着腹中轰鸣,在长明宫灯下伏案挥毫,一字一句皆是彻骨的杀气与隐忍,直到他亲眼见白日里那只仿佛风吹便能倒下圆溜溜滚去老远的团子,抓着满手油纸都包不住的酱肉,小兽般轻快利落的从紧挨寝室墙壁的宫墙上翻下来,两条小腿倒腾到他面前,不住把油纸包往他面前送,奶声奶气又莫名豪气冲天:“殿下,吃!”
最后他将桌案上的纸笔收起,拿那刻满锋芒的废纸包了油纸,盘腿坐在长明宫殿的石阶下,就那么就着墨色宣纸吃完了对方从厨房偷来的已经凉了的酱肉。
吃完,他还用手沾了那赤红甜酱,在台阶上给叽喳不停的小团子勾了个小食铁兽,几年前川州刺史来京,曾带来过那么一只,全身黑白两色,四肢粗短,圆脑圆耳,据传很是凶猛,在他看来却颇有些憨态,和身旁的这只莫名相像。
那以后,寂寂长明宫中,他便有了一伴。
此后经年,都未曾变过。
但终究还是变了。
离行瑾心中的欣喜慢慢冷了下来。
是了,宋琦退宫为将的那些年,因着他在朝堂上的种种“暴虐荒唐”行径,两人的关系已经慢慢疏远了起来,从前那个追着他跑、小小的心里只装了一个长明宫太子的奶娃娃已经成为了过去。
而宋琦退宫之前他做的那件事,也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只属于他的阿琦彻底被他推开了。
从此,朝堂之上,宫城内外,只有君臣,没有其他。
离行瑾看着如今端端坐在他身旁的影七,心中又一次庆幸起来,如果只有忘却一切,宋琦才能彻底属于他,他宁愿宋琦永远不要想起两人前尘。
纵那对他来说,重逾一切。
然他已经退无可退。
葛太医给影七把完脉,静静等了一会儿,见陛下和影七一个仿佛神游,一个若无其事,似乎都没有要继续下面话题的打算,不由暗暗捉急,这连提都不提一句,要他如何把伤药拿出来再细细叮嘱两句?
陛下是头一次,卫七大人想必也是的,这第一遭就不小心见了血了,下面不仔细把伤治了,往后的兴致怕也要大大受影响。
葛太医余光看看这个,再瞄瞄那个,突然有些悟了。
他摸着胡子,把药箱里的伤药取出来,递给了影七,一脸体贴道:“卫七大人不必羞于开口,饭饱思欢,欲念宣泄都乃人之常情,只您和……都经验尚浅,这伤到了什么程度,还要如实禀报医者才是。”
影七没明白葛太医说的思欢、宣泄是何意,略一思索,以为他说的是自己吃饱了就想活动活动筋骨,找人打架的事,便也一本正经点了点头,当是承认了自己是打架伤的。虽这事跟他没关系,但陛下不想让人知道的事,他也只能帮忙瞒着。
影七胡乱应付:“没有大碍,就是伤口裂开,出了点血,不疼。”
葛太医没忍住“嘶”了声,那等地方,都裂开出血了,还不疼??
他仔细看垂眸不语的影七,忍不住心生佩服,又有些心疼,到底是替身,卫七大人被陛下这般折腾,却不敢言语分毫,想来陛下纵然喜他与少将军相似之处,却也因着不过鱼目之身,对其并不疼惜。
离行瑾回神只听影七说无大碍,便也跟着点头:“小伤罢了,你把伤药留下,朕给他抹上就好,退下吧。”
葛太医诺诺称是,在离行瑾的提醒下把配好的药膳方子留下,背着药箱一脸复杂的退下了。
宫中腌臜之事不知几何,他若事事不平,脖子上的这颗脑袋早搬了家了,更何况这还是帝王之事,他便更管不了了。
只是思及卫七大人垂眸不语时仿似万般委屈压于心中的隐忍模样,葛太医就忍不住叹了口气,罢,罢,待他改日“偶遇”了卫七大人,再私下好好叮嘱一番就是了。
陛下一向暴虐妄为,看上去虽是一副多情风流模样,但骨子里最是无情邪佞,如若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无人可近其身,只有一个格外不同的宋琦被其捧成了心上血了。
今日这一遭,只怕卫七大人伤身又伤心,最是难熬了。
此时的离行瑾自然不知道,他的暴君形象在葛太医心中又被加深了一层,他把伤药打开,抹了一点在手上,挑眉看向影七:“脱啊,给你惯的,要朕来?”
影七一懵,本以为陛下不过说说,没成想要假戏真做到这种程度,忙道:“陛下我自己来就可以了!”
他打量窗外,把桌上被离行瑾打开的瓷瓶盖上,握在手中,道:“天色不早了,属下这就告退,陛下晚安。”
“晚安,”离行瑾重复了句,果见听得这话的影七立马拔腿要跑,不由笑了笑,赶在他迈出第二只脚前,不紧不慢的加了句,“你出了这门,朕就安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