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你这还使劲给自己裹小脚干嘛,有意思吗?”谢风华忍了又忍,忍不住加了一句:“还有,别提贞儿,我唯一庆幸的是她用不着面对你们这摊子破事,咱就别动不动喊她名字影响她清净了,行吗?”
谢风华知道自己语气不好,说完就立即闭上嘴。
庄晓岩却像深受打击似的:“风华姐,我没对不住我姐,我跟他结婚都是我姐走了之后的事,别人骂我就算了,你从头看到尾知道怎么回事,你不能冤枉我……”
男的这会也插嘴了:“这事她没说错,当初我们俩结婚前可是清清白白的,我跟唐贞的婚姻过程中没有出轨,我是有道德的人,你再污蔑,我就告你诽谤!”
谢风华没理会他们,只是沉默着看着前方的黑暗。
一种巨大的愤懑强行压抑着,伴随着愤懑的,还有因为失去一个人那种心底漏了一个大窟窿的荒凉感。她想,在场这三人,曾经也是唐贞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个人,每个人她都曾那么努力地维系过,付出过,会来事又知情识趣,谁也不能挑出她做得不好的地方。
可现如今谁还真心记得她呢?
终究逃不过物是人非。
不一会警车来了,下车来的是管这一片的两个民警,一男一女,跟谢风华以前打过交道也算熟悉。谢风华二话没说咔嚓打开男人的手铐,把人交出去,把情况三言两语说清楚了,民警们循例上前问话调查,谢风华在他们的调查表上签字当了证人。做完这些后,她自觉没自己什么事了,于是跟民警道了别,举步就要往小区里走,哪知道脚一动才发觉有点疼,这才想起之前跳起来踹那男的时候,落地时有只脚踩入一个坑里崴了一下,要不是换了平底鞋,那一下就得扭伤。
忽然之间,她想起高书南临走时说的话。
天黑,看路。
那种在车里时就有的怪诞感骤然又涌了上来,谢风华闪过一个念头,莫非高书南一直在暗示什么?
但这怎么可能呢,太过匪夷所思了。谢风华是个合格的刑警,坚信唯物主义,这一念头一闪而过,立即被她摒弃出脑海。
就在这时,庄晓岩又喊了她:“风华姐。”
谢风华转身,路灯下,庄晓岩狼狈而苍白,看着她楚楚可怜地说:“不管你信不信,我绝对没有对不起我姐。”
行吧,人都升天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意义?谢风华不甚在意地点了点头,想了想,她还是嘱咐了一句:“报警的记录、验伤报告都要留好,今晚别回去了,找个别的地方过夜。如果你想申请人身限制令,想离婚,我可以找人帮你。”
“嗯。谢谢姐。”庄晓岩感激地点了点头,眼里又涌上泪花。
哭有什么用,谢风华微微叹了口气,如果哭有用,哭倒长城又何妨?
第6章
回到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十二点,老谢早睡,屋里静悄悄的,只留下一盏壁灯。
谢风华蹑手蹑脚进屋,拿了换洗衣服溜进浴室洗漱,弄干净后,觉得脚踝还是胀痛,于是开着手机灯当电筒,猫着腰在客厅里凑近了壁柜找药箱,她记得上回有支云南白药还没用完。
夜晚有些凉,谢风华看到小药箱,抱出来时带出来一个东西,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谢风华低头一看就愣住了。
那是一个相框,里头放着的相片真是她高中毕业那年拍的,她跟唐贞傻不拉几地化了妆,从口红到眼线再到眉毛都因为画得太浓而显得五官生硬又滑稽,两人的脸都拍得极大,那会也没有美颜效果,拍下来都是原生态的拙朴,还有饱满到鲜嫩欲滴的青春。
眉毛画得太黑,腮红打得太厚,唇膏颜色太不协调,但所有这些都及不上她们的欢乐,哪怕是隔着岁月,隔着发黄的相纸,那种年轻女孩之间张扬而无所畏惧的欢乐,依旧能呼之欲出,扑面而至。
唐贞是她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好的朋友。
哪怕此后谢风华在公安干警队伍中遇上多少信得过能交付后背的女性伙伴,多少有情有义肝胆相照的好女子,但她们中没有谁能占据唐贞的位置。
那是一个陪伴她走过磕磕绊绊的青春期,能一起回忆往昔那些如断线的珠子一样散落一地,捡也捡不回来的少年时光的女人。
她们结识于高一,两人在同一学校同一年纪,但因为班级之间相差甚远,入学后几乎从未碰过面。某次期末考试恰好被安排在同一间考场的前后座,谢风华清晰地记得那一天考的是政治,这是两人都不擅长的领域,属于再怎么苦思冥想也无法确定马克思市场经济学原理到底意味何物的神秘学科。
自知大概要考砸了的时候,谢风华鬼死神差地悄悄用笔戳了一下前面唐贞的背。
那一下,两个明明素昧平生的女孩之间仿佛打开了彼此心意相通的玄妙开关,某种互相信赖的契约几乎在瞬间达成,她们不用眼神交流或者言语磋商,立即就决定相信对方,一起干一件超出“好女孩”、“好学生”范畴的坏事。
她们趁监考老师不备时迅速地交换了试卷,对过答案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了回去。
那场考试最终成绩如何早已没人记得,但那种在封闭的考场内因为交换试卷而带来的紧张和破坏规则的隐秘快感,却从此一直留存在记忆里,由此而来的,还有某种在刹那之间决定把自己交付给对方的毅然决然的心态。
“我说,那会你怎么就不怕我当场告诉老师呢?毕竟谁认识你呀。”唐贞后来问。
谢风华笑:“因为直觉,懂吗?”
“女人的直觉?”
“呸,警察的直觉。”
没有什么比得上一起干坏事结下的革命友情更深厚的了。
再后来,她们发现彼此之间有很多共同点,比如她们都很喜欢跑步。于是两个女孩常常在周末一大早约起去慢跑,跑的次数多了,跑的过程一起做的事也多。比如她们会在同一家烧饼店带不同的烧饼回家;在同一个早市地摊上挑拣过便宜的橡皮筋塑料发夹;她们还一起遇见过一个同年级的男孩,大概暗恋着她们中的谁,可惜全部勇气只限于偷偷在某个街角与她们迎面而过,佯装漫不经心的偶遇;甚至有一次,她们还撞见一个暴露狂,穿着长大衣故意跑到她们,猛然间回头,刷的一下掀开大衣遛鸟,唐贞吓得惊呼出声,谢风华却不羞不臊,上前混不吝来了句:“大叔,就你这样,都好意思拿出来显摆啊?”
她从小在公安大院里疯跑,就性别认知与女孩该有矜持而言,比唐贞差远了。
但跟唐贞一起慢跑的美好感觉真是一辈子也忘不了,两个人迎着晨风,呼吸着清晨独有的空气,风清凉地沁入皮肤毛孔。两个人保持整齐的步伐,差不多连呼吸都能调整到同一频率,仿佛只要她们愿意,连心跳的快慢都能控制到一起。那是谢风华第一次理解什么叫心心相印,从本质上,这个词无关爱情,无关欲望,只关乎在某些时刻,两个不同的人彼此之间朝向对方毫无保留,完全打开。
她一转头,就能看到唐贞微微地朝她笑,笑容剔透晶莹,犹如凝结在草叶尖顶的露水。
这个微笑看见的时候有多美,日后就被忆起,就有多令人措手不及。
她们曾互相开玩笑说后事只能托付给对方,因为只有对方信得过。可真到死别的时候,唐贞却能狠下心来,一句交代的话都没有,转头就毅然决然从 20 层楼上跳下去。
这种事,就算过多少年也过不去,每逢想起,心底依然横贯着一个经久不愈的伤口。
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响,灯亮了,室内一片光明。
谢风华回头,看见她爸老谢同志披着件开衫毛衣走出来,问:“看什么呢,怎么不开灯?”
谢风华把相框放好,说:“找云南白药呢,您给放哪了?”
“这不药箱里吗,”老谢走过来,帮她把药箱接过了打开,找出里头的云南白药递过去,“哪受伤了?坐下我看看。”
谢风华坐到一旁椅子上,拉高裤腿给她爸看脚踝:“这,也没什么,就崴了一下。”
老谢仔细捏了捏,确定只是轻微红肿,于是漫不经心拿起云南白药随便喷了两下,还教育她:“小谢同志,别因为当了个小官就飘啊,业务能力不能丢,办案时身手不行等于连累别人,知道吗?”
“知道了。”谢风华翻了白眼,“我说您一老同志别见天逮着点小事上纲上线行不行,谁说我业务能力下降了,我这是见义勇为。”
“见什么义勇什么为?支援分局都是你该做的。”
“我不是说那个,是刚才在楼下见义勇为。”
“哦?”老谢感兴趣了,“大院里进贼了?这什么贼这么傻大胆,公安局宿舍也敢硬闯?”
“不是贼,”谢风华小声说,“是范文博,在大院门口欺负庄晓岩被我撞见了,那我还不得趁机踹两脚啊。”
“嗬,真出息啊,”老谢一脸嫌弃,“就他那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怂样,踹两脚倒把你的脚给崴了,得瑟什么?”
“那不是天黑,路滑吗,”谢风华有些不好意思,“嗐,再埋汰我不告诉您细节了啊。”
老谢啧了一声:“行行,你说吧。”
“今晚庄晓岩过来找我,没好意思进家来,就在门口等,也不知道等了多久,身上都湿透了。我还没上前问怎么回事呢,范文博就开车冲过来了,二话没说就要把她拽车里去,嘴里骂得忒难听了,就没听过谁骂自己媳妇用那样的词汇,反正我听不下去,上前就给他两脚,顺带给铐起来。”
老谢不赞同:“你看你,冲动了不是,怎么能说踹就踹呢,这是违反纪律,你得等他先做点什么,或者有这个做点什么的意图……”
谢风华撇嘴瞥了他一眼。
老谢同志闭上嘴,端正了态度,轻咳一声问:“不说了,你继续。”
“后来我发现庄晓岩身上带了伤,她说是范文博打的,我就报了警,把这事交给派出所的民警处理了。”
老谢嗯了一声,问:“只踹了两脚?”
“还揍了一拳。”
“轻了。”老谢轻描淡写地说,“这小子品性不好,打了没用,你还是劝小庄趁早离了吧。”
谢风华皱着脸:“得了吧,我劝得了吗,当初结婚时我就劝过,她自己说不嫁给范文博这辈子都不能幸福,我能怎么办?哎您别说了,这事说起来我就噎得慌,反正路是她自己走的,看她的选择吧。”
老谢温言问:“想起贞儿了?”
谢风华点头,低声问:“爸,家暴这事从来不是一天两天,一次两次,你说当初贞儿会不会也……”
“因为受了家暴,扛不住了才自杀?”
“不然呢?”谢风华语速加快,“贞儿跳楼之前是遭遇了些打击,工作上出了纰漏被降级,跟范文博的感情可能也出问题。她家那边,嗐那些破事也不是一天俩天的,就算都集中爆发吧,可贞儿什么人我们知道啊,就算范文博跟庄晓岩被她抓奸在床,她也只会寻刀子也不是寻短见……”
她说着有些激动,眼眶发酸,老谢摸摸她的头问:“我从小教你,下任何结论之前都得先讲证据,你怀疑贞儿因为家暴才跳楼,那么第一,有她受过家暴的迹象吗?第二,她会因为家暴去跳楼吗?”
老谢看着她,耐心地说:“小华啊,她出事那年你早就调查过了,第一,遗体上没有家暴累积下来的伤痕,没有就医记录,没有验伤报告,街坊邻居甚至连他们夫妻打架都没听过。第二,唐贞最好的朋友是你,你是警察,如果她遭遇家暴,以她对你的信任程度,你就是她最好的靠山,家暴这种事就算她瞒着你,难道你发现不了吗?当年你就没找到证据,不能因为看到庄晓岩身上有伤,来推断贞儿当年身上也有伤。”
谢风华闭了闭眼,睁开眼:“那是为什么呀?难道说,其实是谋杀,我们一直判断错了?”
“谋杀更得讲证据,当时因为你强烈要求,分局的人反反复复查了多少次,确定就是唐贞自己跳下去,没人推她,”老谢温言说,“事情过了这么多年,有些话爸现在可以说了,在贞儿最后活着那几年,她忙事业忙结婚,你呢在刑警队是上升期,工作有多忙我就不说了。那会你们俩见面聊天机会很少,贞儿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到底承受了多大压力,寻短见之前人的状态如何,你其实并不清楚。”
谢风华愣住:“爸,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就是,贞儿可能得了抑郁症,但她身边的人都不知道。人的心底有根弦,上得太紧,保不齐什么时候就啪嗒一声给拧断了,没事时还老想着自己这不行那不行的呢,一有点什么事稍微一打击,扛不住,就想放弃了。”
谢风华呆了呆:“我居然没发现……”
“这事不怪你,范文博跟她睡一个被窝,他都没发现呢。”老谢叹了口气说,“再说了,很多抑郁症患者平时都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哪,这方面书南是专家,你得空请教请教他。”
谢风华诧异:“高书南还跟你聊这个?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两天,他来看我,你正好不在,中午我还给他煮了辣白菜面,那孩子哆面哆得可高兴了。诶对了,你饿不饿,爸也给你煮一个?”
“哪来的辣白菜?”
“隔壁你王阿姨自己做的。”
王阿姨丈夫也是公安系统的老同志,几十年的邻居,为人热心又实诚,也不像别的老太太那样爱打听东家埋汰西家的,谢风华还挺喜欢她,唯独除了一样,王阿姨喜欢做吃分给街坊邻居,可她手艺很差。
谢风华小心问:“她最近参加什么培训班了?”
“韩国料理!教一帮老娘们做辣白菜呢,你真不试试,不是,这回她做的算有进步,没以前那么差……”
老谢兴致勃勃,谢风华还能不知道怎么回事,赶紧说:“不吃,大晚上的我吃了得增肥。”
“你瘦得跟麻秆似的就该增肥,”老谢不满地说,“瘦好看啊?”
“您女儿我就是这么臭美行了吧。”
“啧,臭美这么些年也没见你成功往家里领回来一个……”老谢意识到失言,立马住口,站起来说:“啊,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真不用爸爸给你煮面?”
“不用不用,”谢风华推他进屋,“赶紧歇着吧您。”
“行,我去睡,明天还约了李叔钓鱼。”
谢风华的动作僵住,她干巴巴地问:“爸,您刚刚说,钓鱼?”
“是啊,你明天不也休息吗,要不要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