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从南到北,所见风景俱美。且青麟君的车队与寻常的车马都不同,走起来稳当,地方又宽敞,一点都不颠簸,还有许多点心可吃,舒君要是仍然是个孩子,日子是能过得很快活的。
然而他并不是,又发现六个侍女几乎寸步不离薛开潮的座驾左右,他自己也时常被纳入保护圈之中,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薛开潮不常出来,虽然他们有好几匹神骏都是薛开潮的,但他却从来不骑,也很少在人前露面。
白日赶路,晚间休憩,其实并不轻松。
有一天舒君采了一束野花,拿进薛开潮的车里找了个瓶子插,屏风另一侧就是幽云低低的说话声:“李夫人接了信,却没有说什么。见主君不要新的护军,也没有派人来。这样终究太险了。”
声音轻柔,如同泠泠山泉,却带着担忧。
舒君在外头静静拨弄那束野花,一声也不吭。他不知道李夫人是谁,但屏风那一侧的气氛绝不是让他能够插进去的。
薛开潮的处境或许没有那么糟,但舒君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一脚踏出悬崖,站在风口浪尖。其实薛开潮就站在他身前,舒君所感觉到的风云扫到自己身上已经只剩一点点,如果他已经感觉自己岌岌可危,真不知道薛开潮眼里到底看到了什么。
若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在绝望之际被薛开潮搭救出火坑,或许此时此刻已经死心塌地倾慕起青麟君。别说是赐刀,就是赐什么都会感激不尽。
甚至无需感情用事,换个人心中都没有舒君的这种对庞大未知事物的恐惧,只会一心一意沉溺于人生际遇的奇妙,还有青麟君的容貌。
世上能够逃离猛兽鲜艳皮毛,锋利爪牙的人又有多少?
舒君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他自然是感激薛开潮的,若是没有被带走,现在说不定就成了尸体。即便能够勉强保全,一生只会沉沦泥沼,绝没有逃脱可能。
更不要说薛开潮赐刀就是将他视作心腹了,待遇其实不低。
薛开潮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大恩大德。舒君此生只要能做到,一定会对他言听计从,连个不字也不会说的。
但他仍然恐惧。
是一种气息,或者只是直觉,他眼中的薛开潮如同壁立千仞,站在下面就让他喘不过气,更没法生出什么攀附之心,上进之意。
像巨大的野兽整个的俯身把他压在肚腹下面,是一种保护,但也是震慑。
薛开潮说你是我的,起先舒君并不明白,后来发现,对方从不警惕自己的行动,也没有要求过自己的忠心,并非一种驭下手段,或者欲擒故纵。只是没有必要,只是理所当然。
和对待一桌一椅,一房一舍的态度是一样的。舒君还没有被他看在眼里。
再说,薛开潮又需要他什么呢?人间最强的怕不就是令主了吧?就是皇帝也不能勉强薛开潮,天下更是人人都敬仰他,就算有小人作祟,但谁能遮住明月辉光?
舒君心里并不担心他,只担心自己能否留下,是否能够不负所望。
那束野花是晨雾一般的浅紫和乳白,十分细小,叶子却大,对生如同羽扇。舒君摆弄来摆弄去,几乎忘了里面安静好一阵了。
半晌,薛开潮道:“她是知道我的,自然不担忧。你不必担心她是否可信。去吧,我不会有事的。”
幽云也不再多说,低声应诺,绕过屏风出来,在舒君身上看了一眼。她身姿笔挺,肃穆坚毅,看上去有些吓人。舒君看回去,却发现她眼中只剩下柔和的叹息,并不是在审视自己。
“进去吧,主君累了。”幽云说完这句,就掀开车帘跳出去了。
舒君捧着毫无纹路与装饰的素白瓷瓶进去,将之放在正靠坐在软榻上支颐看书的薛开潮手边小几上。
薛开潮拨冗看了一眼。他生得如同一座玉山,巍峨又俊秀,漫不经心的动作和眼神也震撼人心。舒君姿态温顺,跪坐在下,把头靠在他的榻沿,低声道:“主君,情况已经很坏了么?”
视野之中那束原本生于荒野毫无特别之处的野花安稳开放在矜贵无比的甜白釉中,薛开潮用手拨弄小巧花朵,指尖如玉,比白瓷瓶更莹润。
“你看到了什么?”
薛开潮声音又低又松软,像清晨开门看到的整整落了一夜的积雪,蓬松,暄软,像云片糕,但摸起来触感是冷的,也并不甜。
舒君摇头,如实答道:“我不知道,我甚至没有见过太多人。停靠驿馆的时候有人乞讨,我听见有人说收成太差了,还有人说已经快要过不下去了,官老爷们也丝毫不肯放松……”
他说着,又疑惑起来,抬头去看端坐在榻上的薛开潮:“可是这又与主君有什么关系呢?”
没说出来的那句话是,你分明是天下最不需要担忧这些的人,为何叫我去看这些。
薛开潮合上书交给他放在一边,双手交叠向上放在膝上,姿态像是一座神像。
“目如青莲”,舒君忽然想起一句神圣的颂词。
他心中原本有疑惑翻腾不休,现在却似乎忽然镇定下来,目光微垂,落在薛开潮双手上。这坐姿十分随意,并不是在修行,因此双手也很放松,手指自然分开。舒君若有所思,大胆的伸手去勾他的手指。
薛开潮默不作声看着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反手握住舒君的手,权当暖炉。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他的寒症没能逐渐痊愈,反而越来越厉害,独自坐了这一阵,手脚都是冰凉的。